不許哭
- “鋼琴,馬術(shù),高爾夫,大提琴。純粹,你大概了解一下,看看對哪個比較感興趣?” “……”葉純粹無措地看著手里資料,小舅舅能來看她,她本來挺開心的。 葉懷樸也才知道現(xiàn)在養(yǎng)個孩子這么難。 再過一年多就該升初中了,純粹之后緊接著就是良辰。老爺子當(dāng)年在軍隊里摸爬滾打是個武將,對當(dāng)代孩子的教育問題是實在力不從心,因此這茬葉懷樸全權(quán)接班兒,相當(dāng)于純粹大半個監(jiān)護人。 上哪個初中呢? 女孩兒家,瘦瘦小小的,將來犯不著非得往部隊里送。再說現(xiàn)在這個年代,眼界開闊點兒總沒壞處。中學(xué)念完,國外挑個大學(xué)念,將來想繼續(xù)念書就留在國外念,想回來也好說,總歸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不了差池。 只不過,這孩子上學(xué)也有門道兒。 面兒上是公立學(xué)校,多少家長擠破腦袋把孩子想方設(shè)法往里送呀,但怎么到最后,留下的全是富貴子弟呢? 戶籍刷一波,留下的要么是老本地人,要么是外地精英;筆試折上比賽成績刷一波,留下的多數(shù)家底兒不薄——你普通人家的孩子,上哪去搞競賽、學(xué)這么些天文地理五花八門兒的知識去;面試再刷一波,留下的,那可就全是最金貴的骨朵兒了。 面試,是入學(xué)大頭兒。 學(xué)生家長都大有來頭那是不用說,像葉家打個招呼的事兒更不用說——但新時代啦,社會變啦,不管怎么樣,該有的【公平競爭】還是要有的,形式,多少要搞一搞嘛。 面試里有一項特長展示,這是考官們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的大好機會。越需錢養(yǎng)的特長,越貴族氣的特長,越西化的特長,越是分數(shù)高,這叫彈性測試。 當(dāng)然,純粹是不曉得這些的,她只是覺得自己白白受了葉家許多恩惠,他們好像急著趕著往自己身上鍍金。這種感覺并不好受。 “…舅舅,我一定要學(xué)嗎?” 葉懷樸捏著茶杯,這些天忙壞了,好容易得空坐下來,借著茶水的氤氳熱氣熏熏眼睛。他本來在閉目養(yǎng)神,聽了這話睜開眼,隔著茶湯上頭騰起的霧氣看純粹。 水靈了。 女孩果真要富養(yǎng)。 第一次見著這孩子時一副可憐相,臉瘦黃瘦黃的,真正稱得上“黃毛丫頭”。接過來不到個把月,臉就好看了許多,白皙了圓潤了,頭發(fā)不再細黃炸毛,漆黑柔順披在肩頭。眉眼間能看出將來是個美人胚子。 他十分滿意。 葉懷樸撂下茶杯,拎起茶壺往里澆熱湯:“學(xué)門特長,是為你好。淇奧倪倪他們都是打小兒學(xué)的,你同學(xué)大多也有特長傍身。過兩年進初中,面試要展示特長,這是必須會的。當(dāng)然,這是我挑出來的比較好上手的、容易加分的幾項,你要是對小語種或者AI程序、量子物理什么的感興趣,也可以學(xué)。” 都是什么呀!聽都沒聽說過! 葉純粹胡亂指了指第一張紙:“那,那就第一個吧……” “好?!比~懷樸覺得這孩子聽話,讓人省心。 “準備一下,下周開始,每天有老師過來上課?!?/br> 葉純粹手指卷著裙邊,輕輕問:“那舅舅也會來嗎?” 葉懷樸又捏起茶杯來。 一個小姑娘,孤身一個人由他帶進陌生環(huán)境里,嬌嬌怯怯的,仿佛全身心都依賴在他身上。 哦,是雛鳥情節(jié)么? 他忽然想起這次來是帶了禮物的。 “陸媽,把玄關(guān)紙袋拿來。” 陸媽耳朵是真靈,他們在二樓小廳,她在一樓也聽得見。不一會兒陸媽拿個牛皮紙袋上樓來:“是這個嗎?” “對。純粹,過來?!比~懷樸接過來,將紙袋遞給純粹:“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葉純粹打開一層一層紙袋盒子,靜靜躺在盒子里的是一條項鏈。 “來,幫你戴上。” 葉純粹稀里糊涂轉(zhuǎn)過身去,舅舅的手從嘴邊、耳邊掠過,脖子里冰涼的一條細線。 “是你盧阿姨幫忙挑的。女孩家這個年紀該打扮漂亮一點——來,我看看……” 她再次轉(zhuǎn)過身來,撞上葉懷樸的眼睛:“不錯,好看?!?/br> 純粹感覺耳朵很熱。 “謝…謝謝舅舅……” 不知為什么眼睛又熱起來,她又要哭了,真是討厭。 舅舅替她抹掉淚水,陸媽早就下樓去了,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午后的陽光懶洋洋浸在地毯上,空氣里始終浮著檀木香味兒,不知缸里哪一尾魚格外頑皮,嘩啦一躍拍得滿屋水聲。 “純粹,舅舅說話算話?!本司寺曇舻偷偷模p輕的,仿佛怕別人聽了他們兩人的悄悄話去:“下周結(jié)束就是國慶節(jié),我送純粹回去看望爺爺奶奶?!?/br> “真的嗎?舅舅?” “我說了,說話算話?!?/br> 在這一刻,純粹覺得舅舅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可惜時間沒能永遠停在這一瞬,葉良辰很快就打破了溫情時刻:“小叔,你什么時候來的?” “有一會兒了。對了,你教純粹學(xué)用電腦了嗎?” “教了——人家還交網(wǎng)友了呢~”葉良辰嘴里棒棒糖嚼得嘎吱響:“所以我那模擬艙什么時候來?” “得下個月?!?/br> “噫,慢死了?!?/br> “這東西不量產(chǎn),再說過海關(guān)要多長時間?來前還要申報,不然不要了給你換成游戲卡帶。” “那不成?!比~良辰過來挨著葉純粹坐下:“還有,我想好了,寒假去墨爾本避寒。您不是在那有套小房子嗎,我去給您養(yǎng)養(yǎng)人氣?!?/br> “淇奧跟倪倪不是說去瑞士滑雪嗎?你不跟他們一起去?看看風(fēng)景也是好的?!?/br> “不去,我不喜歡滑雪,而且太冷?!?/br> 純粹默默聽著跟自己生活八桿子打不著的話題,她摸了摸已經(jīng)沾上體溫的項鏈。 細細的、閃閃的項鏈,好看得讓她覺得自己配不上。 純粹的擔(dān)心不是多余的。 新的一周開始了,老師宣布張倪倪和其他幾個女生一起被選中奧運會小舞蹈演員了!明年的奧運會可是件國家大事,以至于開幕式要排練整整一年!也就是說,從現(xiàn)在開始,倪倪要每周抽出時間去參加彩排了! 大家都為倪倪高興,老爺子還專門讓陸媽做了滿滿一桌好吃的,請倪倪一家來吃飯,借此機會,倪倪跟純粹關(guān)系親近了許多。 正當(dāng)純粹覺得生活漸漸變好的時候,出事兒了。 純粹現(xiàn)在每天放學(xué)回家后還要練鋼琴,因此今天她急匆匆走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同班女生。 這女生就是前兩次說純粹壞話的那個。 “對不起……” “哎呦?!迸櫼话櫭迹呐纳砩希骸案陕镅侥?,臟死了。” 純粹抿了抿嘴,正打算走,那女生不知看到了什么,指著她尖叫起來:“你怎么會有這項鏈!” 純粹懵了,好半天反應(yīng)過來:“是、是舅舅送我的……” 女生的聲音引來一些目光,她指著純粹嫌惡道:“你搶了我的項鏈!這是限量版,我明明都預(yù)定了的,結(jié)果最后一條被人買走了,原來是你!” “對不起,我…我不知道……” “夠了!暴發(fā)戶,沒素質(zhì)!專搶別人東西!” 純粹被機關(guān)槍似的話堵得頭腦發(fā)昏,這是什么事情呀? 這個需要預(yù)定才能買嗎? 班上稀稀拉拉沒幾個人,都在等著看熱鬧。 就在這時候,張倪倪正好回班拿東西了。 她其實在門外聽了個八九不離十,碰地一聲推門進來:“金雨點,你別無理取鬧,人家有錢人家買了怎么了,那限量版又不是專限給你的?!?/br> “關(guān)你什么事!” “嘿?就關(guān)我事了,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你先前碎我東西也沒見個賠禮道歉,我還沒找你呢!” “一碼歸一碼,今天這事跟你有關(guān)系嗎?” “沒關(guān)系,我就是堵你來了,怎么地吧?” “無聊!” “我還看你像潑婦呢,小癟三兒!” “張倪倪,你罵我?!” 張倪倪此時風(fēng)頭正盛,脾氣也芝麻拔節(jié)兒似的噌噌漲:“罵你?我還想打你呢!” “你打我我告我爸去!” “呵呵,你去告,告兒你,現(xiàn)在學(xué)校里沒有你爸,只有你姑奶奶!” “誰是我姑奶奶?” “我!” 金雨點怒指葉純粹,憤憤道:“就為一農(nóng)村來的,至于嗎張倪倪,我還以為就韓維和一人傻帽兒呢,原來還得加上你!” 張倪倪“呸”一聲:“你管人家哪兒來的呢,關(guān)你什么事兒?想動手是吧,來!我爸說了,在外頭打架,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我們老張家出得起醫(yī)療費!” 張倪倪在女生里身量可夠出挑的,往金雨點跟前一站足足比她高出大半個腦袋。 金雨點面子上再也掛不住,掉著眼淚噠噠噠跑出教室了,幾個女生也忙追出去,剩下零星幾個人覺著沒意思,也各自往興趣部去了。 教室前多媒體自動播放著貝貝、晶晶、歡歡、迎迎和妮妮的卡通形象,除了這聲音之外,靜得出奇。 純粹忽然趴在桌子上,再也抑制不住,一噎一噎地抽泣。 “哎,哎你別哭…金雨點她這人就這樣!你,你怎么就知道哭!” 有人進來了,熟悉的棒棒糖的甜香味兒飄過來,葉良辰拖著長音喊:“葉——純——粹——你又磨蹭什么……嗯?” “你倆吵架了?”葉良辰抬了抬眼皮看張倪倪,問:“哭什么?” 張倪倪如釋重負:“你快帶她回家吧,那什么被人欺負了,之后再跟你好好解釋,我得趕緊排練去!” 說完風(fēng)風(fēng)火火也出教室了。 純粹仍在哭,她不知道究竟是該委屈,還是該怒,還是該恨,只是覺得世界糟透了。 葉良辰也不說話,就等著她哭,低頭看著她烏壓壓的發(fā)頂,把棒棒糖一點一點細細地咬碎。 抽噎聲漸漸小了,純粹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自己頭上被扔了個東西。 她趴起來淚眼模糊地抓起看,是一條手帕。葉良辰還在大大的黑色斜挎包里翻,皺了皺眉,索性把一沓絲綢手帕都拿出來扔給她,還有兩支棒棒糖。 “你哭起來真的好煩,葉純粹?!?/br> 葉良辰耷拉著眼,伸出蒼白的手指著她,命令道:“以后不許哭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