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他
- 劉淇奧于2007年12月1日離開b市,回來已經(jīng)是2008年夏末秋初,暑假結束的時候了。 2007年12月6日,印度成功進行導彈攔截試驗。 此消息一出,立即掀起國際輿論熱議,不少人憂慮印度這個體量龐大的國家會對崛起中的祖國造成威脅。姥爺戴著老花鏡,將報紙翻來覆去地看,末了將報紙迭兩迭推到桌上,合眼嘆道:“危機四伏啊?!?/br> 2007年12月8日,葉純粹受陸媽的囑咐,帶著葉良辰在花園里遛彎,呼吸新鮮空氣。 陸媽曾悄悄對純粹說:“小辰之前整天都不出房間的呀。你小舅給他裝了地下小房間,結果就三分鐘熱乎勁兒;淇奧那孩子也帶不動他,你姥爺又只知道慣著?,F(xiàn)在你們兩個玩得好,純粹呀,你是當jiejie的,要給他做一個好榜樣,多帶他出來透透氣。后院要是缺什么玩的跟陸媽說,我看人家有弄乒乓球臺的,還有籃球架,咱們家又有地兒——小孩家,活潑一點多好。” 葉良辰緊緊插著兜,駝色羊絨圍巾把大半個臉遮住,半死不活跟在純粹身邊。 前幾天結結實實刮了大風,氣溫驟降,據(jù)說有的區(qū)都開始飄雪花了。不過今天太陽很足,也沒風,天上一絲云彩也沒有,是臘月初難得的好天氣。 葉良辰大前天開始有點兒咳嗽,陸媽心驚膽戰(zhàn)地整宿守著他,學校也沒再去了。他今天看起來臉色更蒼白,眼圈也更深。 葉純粹已經(jīng)接受了“葉良辰的表姐”這個身份。之前說過,純粹性格是偏文靜的,盡管有許多敏感的小心思;但漸漸適應環(huán)境后,她已經(jīng)開始展現(xiàn)出穩(wěn)重的一面來。 良辰圍巾有點兒散了,拖在身后尾巴似的,純粹捉起來重新給他圍好——這祖宗生活自理能力幾乎是負的。 葉良辰有氣無力地問:“能回去了嗎?真冷?!?/br> 葉純粹牽著他圍巾尾巴,跟牽小狗一樣:“剛出來三分鐘,現(xiàn)在回去又要被陸媽念叨?!?/br> 他咳嗽兩聲,縮著脖子將臉重新埋在圍巾里,抱怨道:“一出門就頭疼,真煩?!?/br> 葉純粹說:“你再不出門,就真變成吸血鬼了。” 葉良辰抬起頭看天空,從嘴里悠悠吐出一口氣,乳白的薄薄霧氣飄渺升騰在冷空氣里,須臾就不見了。 “葉純粹,等過17周歲你去考個飛行執(zhí)照?!?/br> 純粹本來正走神,聞言嚇了一跳:“什么?” “我不能考,只能靠模擬艙過過癮。等回頭你考下來帶我,上了天就換我開?!?/br> 神經(jīng)?。。。?/br> 再說17歲還遠著呢! 純粹口是心非地說:“等到17歲再說?!?/br> 葉良辰卻不樂意了,反手揪住她圍巾命令道:“必須現(xiàn)在答應,不然我立刻回去了?!?/br> “……我…我答應?!?/br> 葉良辰撒開手,繼續(xù)插著兜吸血鬼一樣有氣無力地神游。 純粹覺得,他好像只有在打游戲或者射擊時會顯得有活力一點。其他時候總是一副蒼白虛弱的樣子,好似一顆成色不佳的玉石,稍一碰觸就會悄無聲息地化作齏粉。 “你為什么想開飛機呢?”這個問題是葉純粹發(fā)自內(nèi)心想問的。 “因為刺激。”葉良辰的聲音隱在圍巾后,幾乎聽不見了:“還想跳傘?!?/br> 純粹看過跳傘的視頻——那東西好像一般是外國人玩的。 他為什么老是想做這些危險的事兒呢? 純粹正想著,身邊的葉良辰忽然停住步子劇烈咳嗽起來,這次比以往都要嚴重,他似乎連喘息都費力,一只手胡亂地將圍巾扯散,另一只手緊緊抓著胸口的衣服。 “良辰?良辰?!你怎么了?” 就在這時候,純粹忽然明白葉良辰為什么總是看上去格外蒼白脆弱,姥爺和陸媽為什么溺愛他關照他,他的背包里為什么總是備著成迭的絲帕—— 血。 葉良辰的手虛掩著嘴,純粹卻看到指縫里滲出紅色的血;當他的手垂下來,嘴唇和下巴已經(jīng)被血染得亂七八糟。鮮紅色襯得他皮膚更加慘白,整張臉綻出一種不自然的瑰麗來。但他的目光從沒這樣呆滯渙散過,就這樣嘴唇掛著著血、用黑洞洞的眼睛與她對視兩三秒,終于撲通一聲倒下去。 這一切僅僅發(fā)生在幾秒之間。 在純粹發(fā)出尖叫聲之前,花園里四面八方涌出身著制服的警衛(wèi),還有兩位身著白大褂的醫(yī)生——她從來不知道家里原來還有這么多人——于是剛剛還冷清的、只有他們倆在慢悠悠散步的花園一下子變得熱鬧、急促起來。 警衛(wèi)擁到葉良辰身邊,兩位白大褂打開醫(yī)療箱,解開他衣服下擺的扣子,在肋下位置注射了一管藥劑。警衛(wèi)隊長模樣的人在對講機里急急催促:“老先生不在?通知陸管家,良辰發(fā)作了,在花園。” 人們亂成一團,葉純粹早已被擠出人群去,不知所措地看著忙來忙去的人們,她也跟著人們渾渾噩噩地走動、上車、下車、進門,直到面前的門砰一聲合上,她眼睛里的淚才忽地敢于流下來—— “陸媽,良辰他怎么了?” - 葉純粹還沒見識過死亡。 爸媽去世的時候她還太小,來不及傷心難受就再也見不到了。村里老人大多硬朗,偶有誰家老人去世,那也礙不著她的事。爺爺雖然癱瘓在床,但就像一具吱呀作響的老物件,晃晃悠悠地躺在床上永不會失去那最后一口活氣,從純粹記事起就保持這個樣子。 因此在純粹的世界里,吐血而亡是電視劇里才有的事情。 葉良辰會死嗎? 想到這里,她感到心里一涼,失神中腳下不知被什么絆倒,不小心撞到前面人身上。 “對不起……”純粹摸著鼻子道歉,被撞的韓維和回過頭來吃了一驚:“葉…純粹,你到這里來干嘛?” 純粹回過神環(huán)顧四周,這里是哪兒? 她正站在不知哪個興趣部的門口,進門處被隔斷成一個小小的休憩處,有兩個穿便服的男生正坐在長凳上玩手機,他們好笑又驚訝地看著她。 純粹覺得不大對勁。 下一秒就有人驗證了她的想法——一個沒穿上衣的男生正往外走,邊走邊問:“韓維和,今兒這么晚啊?” 韓維和像老母雞似的支棱起胳臂擋著純粹,罵罵咧咧對那男生命令道:“滾回穿衣服去,滾滾滾往回滾!” 那男生被副部長罵得不明所以,嬉皮笑臉問:“又不是姑娘,你平時不也光著嗎?” 純粹聽不下去了,紅著耳朵跑出去,韓維和跟了出來,他覺得他有義務為散打部正名:“哎,哎,轉學生!葉純粹!” 純粹停下步子,滿面通紅地向他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是男生更衣室……” 韓維和捂了捂眼,還想再掙扎挽救一下散打部男生的形象:“不是所有人都跟剛才那人一樣,真的,我們散打部男生不會光膀子瞎跑……” 完了,越解釋越黑。 好在純粹十分善于自我反省,她慚愧道:“是我的錯,我走神了,不知不覺跟到這里來……” 這時候是放學時間,純粹默默想著葉良辰的事,不知不覺邁出教室——正常來說,應該是去校門口上車回家的??伤裼沃心涿罡鴤€子最高的人走,還一路跟著人家進了男更衣室! 販賣機里掉出兩罐可樂,韓維和遞給她一罐,靠著墻問:“你怎么了?今天上課也走神,生病了?” 純粹想起今天上課時被提問的窘態(tài)感到有些難堪,她倉皇地抬起眼,正好看到韓維和對過路人抬了抬下巴——這就算是打招呼——韓維和人緣很好,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從校長到校工,就好像沒他不認識的人。 純粹舔了舔唇,她不確定良辰生病的事能不能往外說,家里人沒特意囑咐她這個——根本顧及不到她。 小心為妙吧。 拇指指腹輕輕蹭著易拉罐的拉環(huán),她盯著那被機器壓制得十分柔潤的弧度,輕輕說:“家里有人生病了,我很擔心?!?/br> 韓維和知道這種事不便再問,又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只好沉默了兩三秒說:“…會好的?!?/br> 純粹心里一暖,再次說:“謝謝你,韓維和?!?/br> 她好像總是向韓維和道謝,因為:“好像每次都是你在安慰我?!?/br> 韓維和一愣,心臟為純粹無意間露出的笑臉悸顫幾回,激得心底浪潮賣力拍擊礁石。 他隨意地拿肩膀一撞葉純粹:“不客氣?!?/br> 然后立即反應過來不對,后退半步誠惶誠恐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跟我老姐鬧慣了……” “你跟你jiejie關系真好。”純粹發(fā)自肺腑地贊嘆。 “還…還成吧,就那樣……” 不遠處有人喊:“副部長?副部長!韓——維——和——孔老師找你——” 韓維和隔著過道把空易拉罐扔進垃圾桶,跟純粹道別:“那我就…先走了?別太傷心,都會好的?!?/br> 純粹點點頭,小小地擺擺手說再見。 然后她走出校門上車,跟陳伯說:“陳伯伯,先去醫(yī)院吧,我想先去看看良辰?!?/br> 車子慢慢朝醫(yī)院駛去。 純粹到了醫(yī)院,在陳伯帶領下進了電梯,耐心等到電梯運行到頂層,嘈雜的人聲就幾乎聽不見了。 鞋子踩到地毯上悄然無聲,有迎面走來的護士微笑著點頭示意。 到了良辰那間房,陳伯幫忙刷開卡,說:“我就不進去了,在外面椅子上坐會兒?!?/br> 純粹點點頭,進去后聽到衛(wèi)生間有動靜,陸媽正在洗毛巾。 她往臥室里走,輕輕推開門,葉良辰就靠在床上低著頭,聽到她的動靜也不聞不問。 但他并沒有睡著——盡管對外人來說,這跟睡著了沒多大區(qū)別。 他的手里正在飛速旋轉一個28階魔方,純粹看到那些破碎的色塊很快聚到一起又分散,而控制者本人好似全然不知,目光就像他倒下去之前那樣,空洞且渙散。 他從醒來就一直這樣了。 陸媽說,這是良辰的老毛病。他從出生就得這種怪病,能找的醫(yī)生都找了,但有時候不得不承認人類現(xiàn)代醫(yī)學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發(fā)作的時候,他偶爾會吐血,抽搐,從科學上看是內(nèi)臟虛弱,但又沒有形成能用儀器檢查出的病理。往往等他醒來后,會這樣發(fā)呆——發(fā)呆僅僅是指眼神和神態(tài)——他不會像清醒的時候一樣任性焦躁,但如果他手里拿不到東西,就會不斷地用力拗手指,硬生生拗斷也不嚷不叫。 “天曉得他哪來的那么大力氣。”陸媽搖著頭嘆息:“有次把他愛玩的魔方拿在手里,才肯消停?!?/br> 從此以后,他每次發(fā)作,陸媽都會把魔方遞給他。 陸媽說,這種狀況可能會持續(xù)幾個小時,可能是幾天,最長的一次是半個月,那段時間全家人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葉純粹坐在床邊看著他,他不理她,仍然低著頭,手指飛速地旋轉魔方。 沒來由的,純粹心底泛起一陣酸澀——這是她的表弟。 她從不知道她有這樣一個愛生病的表弟。 就像撫摸鄰居家的貓一樣,她輕輕伸手撫摸他的頭,希望他能快點好起來。 葉良辰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他緩慢地抬起頭來。在面向她的幾秒鐘,他似乎想要拼命聚焦目光看向她,就像靈魂想要拼命回歸軀殼一樣。 可還是失敗了,僅僅幾秒鐘之后,他再次垂下頭去,悄無聲息地沉浸在外人無法觸及的世界里。 “會好的?!奔兇饷念^,輕輕說:“良辰會好的?!?/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