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先斬后奏了,知會與否重要嗎
雨既收,天光從交錯的明瓦中傾瀉,正好打在一塊包漿的石案上,其縱橫的刻線交錯,對角放置著黑白二色的棋子,儼然是一張巨大的棋盤。中堂陳設(shè)著弟子所需的案桌及棋具,此刻他們并未各自落座,而是圍聚在大石案邊,聽趙承旨分析前人的對局。 趙承旨點著棋盤一角,問道∶“對黑托,白并不擋,是何故?” 彭英∶“弟子愚鈍,若白擋,似乎也行得通?!?/br> 連秦?fù)u頭∶“目前看來,黑繼續(xù)退,白粘,白在左側(cè)也算順理成章,但黑還有另一條路,它若斷在此處,白也需考慮對方這一手,黑隨之打吃,則白雖分?jǐn)嗔撕谄?,但黑接著長,顯然收益更甚?!?/br> 趙承旨∶“不錯,白不能擋,只有此二處連長,暫且忍耐,方能分得大局。” 這時云荇各拈了黑白子幾枚,相間地下,走了截然相反的一步∶“也不盡然,黑若斷,白連續(xù)打吃,黑繼而斷吃,白粘黑即拐,白長被黑提一子,白壓卻獲得先手利,在后兩處便能謀求做活?!?/br> 趙承旨肅聲道∶“你這手是鋌而走險,白若長,黑拆,對角上再補一手也難吃住黑棋?!?/br> 連秦沉吟片刻∶“承旨請看,師妹是顧全到了右下方,黑拆白也能反擊,”他也拈了數(shù)枚子分別布施,幾手之后,黑掏空了白地,但白成了厚勢,“如此一來,黑就算再攔,白也能保住局面兩分…” 周泗聽得咂舌∶“師兄好生厲害,兩種意圖都能看穿?!?/br> 趙承旨一笑∶“他終日研讀青渚的棋譜,眼界到底高你兩分。” 由她提出的棋路,倒變成了連秦厲害,云荇看著他們相互唱紅白臉,不住哂笑∶“若是真厲害,怎么只提了最常規(guī)的走法?” 趙承旨睨著她∶“他若腹中無經(jīng)綸,何至于認(rèn)同你?!?/br> 彭英也附和∶“夫子不說了嘛,師姐你這手吃不住對角的黑棋,夫子想必和師兄一樣,知道你的棋路行得通,但太大費周章了唄?!?/br> 同一副棋路,前腳她的提議是“大費周章”,后腳連秦的認(rèn)同就成了“慧眼識珠”,管它黑還是白,連秦能張嘴的,就是對的。 一張嘴斗不贏三張,每回皆如此,看似據(jù)理明辯,實則處處隱晦地否定你的論調(diào),她都數(shù)不清這是第幾次被他們刁鉆訓(xùn)誨,師長也就罷了,資歷比她淺的也胡來幫腔。 云荇樂得想大笑。 趙承旨沒看她,夾了一子放在星位上∶“你有這逞能的本事,下回替人講棋,最好也這么詳盡?!?/br> 她駁道:“承旨多慮了,至少棋社內(nèi),該我講的我不會藏拙?!?/br> 周泗圓眼一溜,忽然想起了什么,遲疑道∶“云師姐,午課的講習(xí)你不用備了。” 她黑漆的雙眼轉(zhuǎn)過去:“什么意思?” 周泗還沒出聲,連秦開口道∶“他沒來得及知會你,我不日之后將隨夫子去玶西,今旬的午課由我來講?!?/br> 云荇勾起一個嘲諷的笑:“大家都是下棋的,我能把人講廢還是怎么?” 周泗摸著鼻子,有些心虛:“我,我要問的是李詹當(dāng)年秋湖之約的名局,主要是師兄與李詹交戰(zhàn)過,應(yīng)該更熟悉他的棋風(fēng)……” 李詹是前北周國手,二十年前與當(dāng)時的棋待詔程葉二分天下,在江南秋湖留下了赫赫有名的七局對戰(zhàn)后退隱,多年來居深山不出世,謝絕了不少名士訪友。 趙承旨帶著連秦,甚至撬得動那種人。 得勢者的每一步路都有人替他鋪設(shè)好,助他鵬程萬里。 云荇盯著連秦:“都先斬后奏了,知會與否,還重要嗎?” 周泗與彭英面面相覷,趙承旨拍了一下石案:“只是一門課,氣性不要這么大?!?/br> 本還忍得住的心氣一瞬怒焰升騰,她俶爾站起,彭英被擠到一邊,不滿道∶“師姐要做什么?!?/br> 這些圍在石案邊的人,大多都選擇緘默不言。 云荇笑了笑。 “人有三急,弟子暫且離開?!?/br> 云荇走后,周遭又復(fù)清凈,趙承旨拎起茶盞抿了一口,也無心講棋,冷不丁地點了一直安靜如雞的孫榕。 “你倆走得近,平日就縱容她出入瓦肆不知道勸?” 這又不是一碼事……孫榕腹誹,但她大氣不敢出,偷偷覷向連秦。 趙承旨沒理會她,又夾了幾子置在石案上,竟是方才云荇提出的走法。 他半晌才緩了聲氣:“姑娘家臉皮薄,你待午課之后去勸導(dǎo)勸導(dǎo)?!?/br> 這話說得莫名,也沒指名道姓。 中堂良久的沉默之后,連秦出聲應(yīng)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