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秦在床上睜著眼，從前的各色棋局不時(shí)在腦海中鋪開，時(shí)隔八年后與犀霜在南郊酣戰(zhàn)，他二人的對弈成了雅宴的焦點(diǎn)，張仆射本有豢養(yǎng)門客，得知他應(yīng)邀后，本欲張羅著門客與他對局，但連秦只奔犀霜而去，無心旁顧。

    如若當(dāng)初沒有被拘禁，他大概早就與犀霜在拜謁李詹，共探棋藝了，而今卻是見不到人，手邊也沒有棋子，他的中指不自覺地交迭在食指上，這么多年來，拈子落枰已刻入骨髓，他想下棋。

    連秦不知道自己發(fā)怔了多久，到了第四日，閘門依舊沒有人來打開，他木然地拖著鐵鏈在床榻附近徘徊，不能下棋，哪怕是一個(gè)人打譜也行。

    他不再全神貫注地靜思，不時(shí)望向閘門，或頻仍愣怔，里隔間的蓄水已經(jīng)不足小臂深，他拭完身，就上榻躺著。

    白晝沒有該有的喧鬧，它跟黑夜一樣死寂。

    自從被挾持到這里，他沒有跟第二個(gè)人說過話，遠(yuǎn)在邊疆的兄長，休沐在家的同窗，全都天各一方，唯一能與他說話那人，已經(jīng)五日沒有出現(xiàn)。

    連秦在恍惚間，最后才思憶起那個(gè)拘禁他的罪魁禍?zhǔn)住?/br>
    她此刻在哪。

    他側(cè)過頭，懨懨地望向地上那兩埕東西，她留下了足夠的糧水，唯獨(dú)帶走了楸枰和所有書冊。

    云荇……他攥緊了拳頭。

    如果她非要做那種事，為什么不來，莫非他還有跟她扳談的余地么？沒有人能應(yīng)答他，隨之一起沉默的只有逐漸燃盡的晝?nèi)?，他再度淪沒于周而復(fù)始的晦暝，神魂也愈加頹唐。

    他不再徘徊踱步，而是連天臥榻，不管晝夜，昏惑迷蒙，里隔間的蓄水仍余下些許，但連秦沒有去拭身，整整一日，干糧只吃了幾口，復(fù)又回床，對著閘門坐至中宵。

    無休止的等候望不到頭，那點(diǎn)微末的祈盼也漸漸潰滅，珠流璧轉(zhuǎn)，露往霜來，在不知道第幾個(gè)時(shí)日，外頭才卒之響起有序的腳步聲，他望向那道猶如夢魘，又似曦光的閘門，再次見到了鮮活如初的始作俑者。

    他在昏沉中睖睜，慢慢支起上半身，直愣地面著她。

    云荇并沒有理他，她行近墊席，察看了瓦罐，發(fā)現(xiàn)糧水有余，就要轉(zhuǎn)身，連秦忽如大夢初醒，恓惶下榻，想去拽她的手腕，卻被她側(cè)身躲開。

    “云荇！”這么多天，他第一次開口，唇舌卻無比枯澀，“我們談?wù)劇?/br>
    云荇沒答應(yīng)：“師兄還安然無恙便可，沒什么好談?！?/br>
    剛背過去，一只手就猛地扣上她的腰間，將她掀翻在墊席上。

    連秦死死鉗制著她，因?yàn)閹兹諢o話而聲線嘶啞，無垠怨戾：“你再說一遍？天底下有這樣的安然無恙嗎?。俊?/br>
    他扯了一把床欄邊的鐐銬，厲聲詰問。

    云荇無所畏憚。

    她似笑非笑：“這就是你的談?wù)?？那師兄打算怎樣，在這里弄死我？師妹若死了，你也照樣出不去，到時(shí)候我們就在這兒做一對鬼鴛鴦?！?/br>
    似乎被她的話惡心到，連秦鳳目通紅：“你做夢！”

    但駁斥完，他又蹙眉，硬生地別過慍容：“棋會我說了不會食言！我跟你到底有什么血海深仇，你非要這般糟踐我？”

    云荇一哂。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所謂的不食言，是不是候著我去完棋會，再將我收監(jiān)？我也想問師兄，我是前世欠了你什么，今生要為你下獄？張仆射年年向你敦請，師兄又去了幾次？你不想去時(shí)，別人也去不成，可你想去了，師妹卻更要為你讓路了?！?/br>
    天底下的棋會，都是你連秦的掌中之物嗎。

    連秦?fù)u頭，他根本不想欠她人情債，他去南郊，只是因?yàn)橄?，暑去冬來，他苦心竭力等候了八年?/br>
    他有些顫巍，如因堅(jiān)持要云荇伏法而觸怒她，到時(shí)破罐子破摔，她若當(dāng)即離去，連秦不知道休沐期還有多久，但他一定會被繼續(xù)鎖在這個(gè)暗無天日的地方。

    連朝接夕的死寂會再次將他淹沒。

    一口郁氣在胸腔，他卻是低下聲：“千金一諾，我說了讓你去，便不會背信……至于拘押，你若應(yīng)承放了我，我也不再追究。”

    云荇并不順應(yīng)：“何必呢，師兄不是說我不守諾嗎，況且?guī)熋每墒菕冻謬荩瑤熜侄级ê米锩?，臨陣放行豈非功虧一簣？”

    “你！”連秦被氣得不輕，每當(dāng)他欲推誠相與，她總是出言無狀。

    “你以為誰都會這般辜恩背義嗎？”他慪著氣盯她，暗指彼此有別云泥。

    “既然我寡信，師兄自然也不必對著我許諾。”云荇掙扎了兩把，想推開他，但連秦一直將人禁錮在身下，她怎么都起不來。

    方才就不該靠近，去看那兩個(gè)瓦甕。

    連秦五指鉗著她，又怕她有一點(diǎn)不順心就要翻臉，是以不敢用力，指骨只發(fā)狠抵著墊席，青筋驟起。

    夜以繼日，寂若死灰的幽禁，業(yè)已將他折磨得力竭心乏，連秦?zé)o法再與她過多爭拗。

    他微微俯首，勉力湊近云荇，有些頹靡怯氣：“和我下棋……只留下棋盤也行?！?/br>
    經(jīng)學(xué)，棋譜，楸枰，這座牢獄一無所有。

    不知已經(jīng)多久沒拈過棋子，他只感到右指僵硬，心口虛空。

    云荇偏過頭，避開他那拂落在自己頸窩的長發(fā)。

    她睨著他依舊漂亮的臉，譏訕道：“師兄在說什么胡話？我只會玷污紋枰而已，下什么棋，我離開了，你眼不見心不煩，不是正好遂愿么?！?/br>
    挾持國戚，玷污紋枰，每一句都出自他尊口。

    她沒有被年輕男人壓在身下的羞赧，眼中只有赤條的挑釁，從頭徹尾，彼此都野性難馴，相持不下。

    連秦眼窩淺陷，血絲盈目，喃喃自語：“你到底還要我怎么樣……”

    倘若無法議和，他會被再度幽囚，因無以自遣而返虛入渾，這不亞于當(dāng)場橫刀將他弒心。

    連秦一直垂頭，云荇被他的長發(fā)拂得有些癢，她正不耐煩，臂上的禁錮驀地松了，她的右手被一把抓起，他微顫著，帶著她從衣襟內(nèi)伸了進(jìn)去，直到她的掌心完全貼上他的左胸。

    “你把棋盤留下……我跟你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