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昭其人
幾人又敘談了陣子,云荇才離開。 哪知一出大門,就被胡登逮了個正著。 她瞇眼看著攔路虎∶“你還沒走?” 胡登沒好氣∶“你們一個個,當初不是懸心范成當不了教習?劉大人堂堂京官座上賓,這陣兒人已到了滄州,你們再磨蹭,范成可以撂挑子頤養(yǎng)天年了?!?/br> 云荇意外∶“你可真是轉(zhuǎn)性子。” 適才以為他是為邀戰(zhàn)而來,原是這般緣由。 坊間是有傳言其人已在歸程中,沒想到這就抵達滄州了,難怪這廝天天勤快逮人,可滄派那幾位不待見他,想想范希連賞他數(shù)次閉門羹。 胡登煩了∶“范成當真無所謂是吧?” 云荇笑∶“自然有所謂。”說罷讓他等待須臾,獨自回頭折轉(zhuǎn)叩門,又過了半晌才出來讓他帶路。 胡登疑惑,看仍舊只有她一個,正要問點什么,就見她揚了揚手中的魚袋和牒文,常人若需料理什么庶務但本尊不能親臨時,會托人攜名刺或憑信代勞,沒想到范成兩父子連牒文都交予她,可見取信到了何種地步,不過僅一方的憑信不是重點,縣學大端還是看二者是否定見一致。 胡登帶她往近郊走了不久,來到一片湖澤渡頭邊,湖心處有島,偶有舟楫往來,胡登差了其中一只,讓艄公捎他們上島。 云荇問這是否也是秋湖中的一段,胡登答是,又道劉大人還鄉(xiāng)之事之所以流布,皆因他帶回一份棋路多變的算題,出了懸賞還是無人能解。 凡啖以重利,最引野路子,消息自然不脛而走。 云荇忽明白過來∶“我還以為你不是代人請纓呢?” 胡登理直氣壯∶“錢可通神?!?/br> 待至島上,已有數(shù)人在岸邊圍聚,人群中一裋衣仆從吆喝道∶“能不能解了再上島?這烏泱泱地全是你們的腦袋,也不嫌擠,都想掉秋湖里喝水?” 胡登朝其揚手,仆從是跟在劉昭身邊伺候的,這會兒辨出他,自人群中擠出一條道,眾人目光隨之而去,當即有人認出他們來。 “這不是在倚秋樓跟蔣年叫板的胡登嗎?” “叫什么板,他后來都被踢館了……怎么好像就是邊上那個?” 胡登不理閑言,只向仆從說明來意,對方聽后反有些為難,說如你所見,光是應付每日討懸賞的人就已心余力拙,縣學的事既敲定,劉先生恐怕不會為此見客。 胡登瞟了邊上人一眼∶“她雄心壯志,題讓她瞧瞧?!?/br> 云荇立馬轉(zhuǎn)頭∶“你倒是會替人慷慨?!?/br> 仆從為難中夾著你們自討苦吃的神色,說懸賞可沒那么好討,遂遞與他們一張紙,紙上是一道實戰(zhàn)題,注疏潦草,漢字寫得龍飛鳳舞,還有三兩看不懂的字符。 黑在正下星位展開大場,并占了右側(cè)大盤,右上與同側(cè)下角位用朱墨圈出兩塊空,注疏用了一樣的字符,云荇縱觀局勢,推測它意在掛角。按步數(shù)該是輪到了白,白如在右上一間高掛,阻礙了黑型,黑接小飛,白下靠,與黑成了爭逐角地之態(tài)。 有好事者湊近,在白靠位旁點了兩處,說黑扳,等對方一手之后接立,態(tài)度就會強硬起來,白為謀安常而后走拆,這是目前相對求穩(wěn)的一步,繞是這般,許多人一時半會也沒瞧出門道,這島上又不許久留,有揣著回家精研的,但能解的人寥寥無幾,你們也太魯莽了。 并不對,白若高掛,黑一間守,當白近星位側(cè)拆回時,黑一間締,就會連成非常理想的布局,姿態(tài)更甚于白。 云荇一直沉默,胡登忍不住問∶“你怎么看?” “異邦字太多了,注疏不全,我是文盲。” 胡登皺眉∶“你不行?” 她抬頭環(huán)視,周遭只杵著一撥人,應該沒處搞到筆墨,她向仆從問道∶“你記性如何?” 仆從感到莫名∶“還可以?!?/br> 云荇點頭∶“那煩請幫我向你家先生帶幾句話,”她在朱墨圈出的右下側(cè)空地一指,又去點正中上星位及幾處余位,“白先占掛角,黑在此處一間締角,威脅到同側(cè)白四子,白在右腹托,可順利連上棋型,黑可能會扳,阻斷白方聯(lián)絡,白直接退?!?/br> 四周的碎語忽然小了下去,只剩下湖水拍岸聲,云荇問聽清楚了嗎?眾人都聽得一清二楚。裋衣仆從看看胡登,又看看她,狐疑地退了幾步,才轉(zhuǎn)身向石階,一步三回頭。 待人離遠,另自有人立即大膽走來∶“上星位是黑大場,白小飛掛角后,有被突圍之險,這當中含大宗演算,怎么可能立馬得出棋路?” 也有絮語不斷∶“這就是把胡登殺得片甲不留的踢館者?怎么是個女的?” 比起將信將疑的眾人,兩度為她手下敗將的胡登則要淡定得多,他鄙夷地睨著這個逐漸被包圍的年輕姑娘,不打算上前。 “哼,嘴里沒句真話?!?/br> 這方被圍得水泄不通,沒有一句話能夠完整入耳,有提問的,有質(zhì)疑的,有驚訝的,還有渾水摸魚問她有沒有婚配的。 云荇還沒開口,石階上就傳來急促的足聲,方才的仆從原路折返,有些尷尬地掃過已在此地等候多時的眾人,只對仍自從容的她二人清晰道∶“先生請二位上樓?!?/br> 眾人嘩然。 “那白能不能拆啊……” “胡登憑什么也能去?” 胡登一派鎮(zhèn)靜,忽略身后的雜音,隨著她踏上石階,他早就麻木了,只不過被帶到樓上時,發(fā)現(xiàn)還是麻早了。 “這位是江南棋會出身,昔日玶都張仆射張大人的座上賓劉……” 劉昭原本背對著他們,在胡登作介紹時轉(zhuǎn)過身,胡登清楚地看見他倉皇地退了兩步。 “云云云……云荇?。俊鄙矸莞哔F的座上賓怪叫起來。 云荇也怔了,但她一上前,劉昭又退一步。 “原來從江南棋會得勢后,去了玶都的人是你?!?/br> 胡登瞇起眼,狐疑地望去,回答他的,只有劉昭漲紅的臉。 若有得選,在劉昭除卻玶都以外還算順遂的人生中,他最不希望旁人知道,自己曾與一名為云荇的少女交過手。 癸亥年三月的江南棋會,本賽戰(zhàn)至八強,與他對壘的少年時年正十三,江南棋會好手云集,年幼者少,但非未有,如若他知道自己將會陷入一場艱危的纏斗,起先必定謹飭慎行。 四臺對局中,三臺早已決出勝負,唯就他淪沒在對手所布的層層殺機中,前有險陣,后被抄剿,劉昭雖持劍但倉惶,假使后來不是因她身份識破而被帶離,已被殺得七零八落的他只會落得投子收場。 在所有知悉云荇女子身份的人里,劉昭不算最愕異的一個,評判曾于賽后檢校殘局,就算他不投,也是落敗告終。 但云荇始終是留不住。 評判相商過后為其保留勝績,而懸空的八強之位,由本該告負的劉昭頂替而上,說來也巧,此后他得心應手了許多,一路扶搖,折桂當年。 云荇是否女子這事,比起他乘著她退賽之便摘來的魁首,只謂小巫見大巫罷了。 可是命理無常,天公愛戲弄人,方才仆役來報,他還想,怎會有人三兩下就算出真章,劉昭偷偷覷著云荇,但求她不要再往前,又狠狠剜了一眼胡登。 胡登∶? 劉昭暗悔,怪也怪自己把人認了出來。 云荇此刻兩眼放光,掏出了他意想不到的東西,一件魚袋,一份信函,以及官署的牒文。 “胡登向我提過前情,你是來接任縣學教習,此職之前由范成充任,那老頭致仕后一門心思奔著教書育人,又是滄州棋界泰斗,縣學薪俸并不高,你既從江南棋會發(fā)跡,最好挑個時日,與之再行商榷。” 劉昭接過信函細讀,大概知道了來龍去脈,范希那端冀于替他賢路另布,而且有意無意地亮了權(quán)柄,劉昭瞅了一眼落有章印的牒文,狐疑問∶“你……這么不計前嫌?還是有什么把柄在滄派手里?” 云荇∶“我能屈能伸而已?!?/br> 信函其實也是她教范希這么寫的,范希本身作為官階一般的吏員,不太知道必要時候施威,行文一團和氣怕事難成。 她反問∶“你在玶都本待得好好的,滄州縣學那點俸錢那么可觀嗎?” 劉昭一口氣悶在胸前,戳到他痛處了,旁人都說什么榮歸故里,根本不清楚內(nèi)情,縣學那點錢,還不夠他每月入市肆去撈古玩珍寶,他憤怒地在那份譜錄上拍了兩下,竟又從懷里掏出另一張∶“還不是因為這個!你不是能解嗎,那第二道呢?” 云荇接過,這一份注疏的漢字更少了,后面寫著寫著全是異邦字,甚至次序難辨。 “解出來,你就回玶都去嗎?” 劉昭一噎∶“回去干嘛,我看滄州縣學挺好的,還不會隨便趕人。” 云荇挑眉∶“你在玶都被……?” 劉昭紅了臉∶“我是自行請辭的!” 云荇還盯著他! 劉昭xiele氣∶“當初聽聞張仆射愛納賢客,我才去投他,每回設宴都勤懇陪他下棋,哪知他想招攬的根本不是我,”他作譏嗤狀,“圣人的外孫,連小侯爺是出了名的少年才俊,可是人家不來啊,你知道嗎,連小侯爺不來??!” 胡登察覺到云荇僵了一下,再望過去時分明神色如常。 劉昭語氣仿佛在嘲弄張仆射,又好像在惱恨著誰∶“他年年鍥而不舍相邀,圣人的外孫門第多清貴啊,不理他不就好了嗎?”他有些低迷,又似認命,“可是今年連小侯爺來了,今年啊,今年也不知道是誰的風水吉時,那個青渚的夷人也重渡北周了,一個兩個的,礙眼得很。連小侯爺上來就直奔那夷人。滿堂勛貴,我那東家分明只瞧得見他二人,如獲至寶,也是,說出去夠吹一壺的?!?/br> 圣人的外孫,青渚的神童都來了,自己替他應酬過那么多棋士,掙過那么多顏面,都沒聽他哪回說過幸而得君,蓬蓽生輝…… 最后嘲道∶“感君綢繆逐君去,成君家計良辛苦?!?/br> 這話是……云荇蹙眉。 她拈著手中的譜錄∶“所以這些……” 劉昭一哂∶“他們那日下了一天一宿,復盤到子夜,全玶都皆知,他們分不出勝負,次日棋盤邊就只遺下這張潦草的譜子,我便收了起來,我那東家還是賊心不死,念著奉他們?yōu)樯腺e,要人家常往府里去。既生瑜何生亮,既生瑜何生亮……” 劉昭念叨著∶“我才是東家的門客,但我遞了辭呈,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而且自那日起,我便暗自起誓,勢必要解出他們的遺局?!?/br> 胡登聽明白了,反而頗不自在,劉昭之所以答應來滄州,是因為東家辜負而慪氣遠走。他從前憧憬玶都,不曾想棋壇是非還不比滄州少。 云荇咯咯地笑了兩聲。 劉昭∶“你笑什么?” 云荇斂笑∶“你既要自行解決,又在滄州布什么懸賞?” 劉昭懊惱∶“這兩份譜,都夾雜著青渚文,第一份且算漢字多,第二份要看懂就相當勉強了,我不認識那青渚夷人,為此特地去集賢書院尋過連小侯爺,值守的更夫說不趕巧休沐,學生都回鄉(xiāng)添衣了,連小侯爺也與人結(jié)了伴去拜謁退隱的李詹。恰好胡登修書傳信,我便啟程來此,先料理這頭的事。我只布出去第一份,若是有人解得出一,才有可能瞧出二的端倪。” 說罷他盯著云荇,三年過去,隨著光陰流逝,她已經(jīng)長成大姑娘,但令人發(fā)怵的還是那與日俱增的棋力。 “你不也不識異邦字嗎?那一道題如何能算?這些年你一直在滄州?”劉昭是不知道云荇去向的,他們只能算萍水相逢,他當年留在江南棋會對陣到最后,入玶都也晚,而且投張仆射門下后膳宿都在張府,其實他們下棋的,與連秦的行跡無異,所謂高手過招,都是只跟兒郎打交道。 胡登替她答道∶“枰道棋社?!?/br> 劉昭∶“什么?” 胡登又重復了一遍。 劉昭∶…… 云荇無視他窩憋的眼神∶“滄州比玶都更深入中原腹地,能解掉第一道,都算你瞎貓碰上死耗子?!?/br> 劉昭也知道∶“如果連你都束手無策,看來我不回玶都,就很難懂這些鬼畫符字?!?/br> 云荇腦海中閃過一張秀麗但怨艾的臉∶“拔樹先尋根……也許不一定?!?/br> 她聲音低,劉昭似沒聽清,又重問,云荇抬頭∶“先且瞧瞧,遲些時候作復。但你最好先拾掇你那邊的事,胡登讓你去縣學,其實摻雜了一些他的私慮,如今那些事已了,以你在滄州的名望,謀份好差當不難,相反,跟滄派那群老頭樹敵弊大于利?!?/br> 劉昭隨順∶“我先捎信,改日再登門晤商。”在玶都慣了錦衣玉食,縣學那點俸錢是真的不夠塞牙縫,想罷又埋怨起張仆射的寡情薄意來。 事既妥,臨走前,云荇就只捎走了下半截譜錄,乘舟返歸時暮色已起,艄公點了漁火,云荇向船頭借回一盞燈,見胡登出奇地安靜,問∶“怎么,對縣學的事不滿意?” 胡登雙手托抱著后腦勺∶“我迄今為止在棋會中的最好勝績,也在十名開外,兩度敗給你,算我學藝不精,但劉昭不同,他是當年的魁首,你們枰道棋社……真讓人討厭?!?/br> 云荇在一旁坐下,他昂首看著墨藍的天,接道∶“此前從未聽他提過玶都的事,更荒唐的是,從頭到尾,他們主雇間的這些是非曲衷,緣由可能是別人舉手投足間的無心之失。他們?nèi)羰浅尚牡?,那劉昭的怨尤還算情有可原,可事實偏偏如他所言,連小侯爺就是一心奔著那夷人去的,他誰也看不見。” 你即便把他算作成心,也不定會冤了他。 云荇托著腮,卻沒有話出口,胡登沒有和她的天才師兄相與過,只按劉昭所言去揆度,不清楚哪怕告知他原委,也會被認為是理所應當。 但有一件事胡登估對了,他會篤志只奔犀霜而去,從不旁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