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辭輕輕點了點頭。

    說到這里，謝不逢端起桌上粗瓷茶盞淺飲一口，接著將它緩緩放回桌上。

    伴隨著這聲輕響，他轉(zhuǎn)過身對坐在一旁的縣令說：“先退下吧，我有事要同他們細談?！?/br>
    “是，大人。”縣令問了一下，連忙行禮退下。

    走出門的時候，他還不忘轉(zhuǎn)身將后堂的門緩緩闔起。

    轉(zhuǎn)眼，這里便只剩下了三個人。

    房間也霎時暗了起來。

    只有桌上燭火，還在輕輕搖晃。

    一點暖黃色的微光，照亮了幾人的面頰。

    “兩位先生這幾日來，可有診出什么結(jié)果？”謝不逢問。

    擔心文清辭暴露，宋君然瞥了一眼師弟，率先答道：“癥狀都已了解。但是單憑診脈，暫時無法確認此病究竟生出哪個臟器?！?/br>
    “嗯?！敝x不逢緩緩點了點頭，接著又針對癥狀與用藥，提了幾個問題。

    文清辭發(fā)現(xiàn)，他的話雖然不多，但全都能問在點子上。

    這并不是沿途觀察，就能做到的……

    燭火暗淡，文清辭心中仍在天人交戰(zhàn)。

    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而就在他反復(fù)糾結(jié)，自己究竟要不要當著謝不逢的面，提出尋尸剖解的要求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謝不逢的視線，忽然從他和宋君然的身上掃了過去。

    接著終于壓低聲音，緩緩道明了自己的最終目的：“現(xiàn)下或許只剩一種方法，能夠探明病因?！?/br>
    低沉的聲音，在后堂里回蕩。

    文清辭的心情，隨之緊張了起來。

    他的余光看到，謝不逢輕輕蹭了蹭腕上的手繩，停頓片刻后沉聲說道：“那便是剖解尸體?！?/br>
    文清辭：?。?！

    ……我沒有聽錯吧，謝不逢他剛剛說了什么？

    文清辭猛地抬眸，難以置信地朝謝不逢看了過去。

    幸虧有帷帽遮擋，這才沒有被對方發(fā)現(xiàn)異常。

    文清辭做夢也沒有想到，今天竟然會是謝不逢主動提出剖解尸體。

    “什么？！”和強忍著還算淡定的文清辭不一樣，宋君然甚至忍不住驚呼出聲。

    謝不逢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是將放在一邊的書冊拿至手中，接著緩緩翻了開來。

    宋君然蹙眉看朝他去，顯然是不懂對方這究竟是在做什么。

    長桌的另一邊，余光瞄見書冊里一閃而過的配圖后，文清辭立刻認了出來——謝不逢手里拿著的，是原主留下的那本名叫《杏林解厄》的筆記。

    謝不逢給它包上了書衣，因此自己方才未能將它發(fā)現(xiàn)。

    “這是我的一位……故人，于筆記中寫道的，”說話間，謝不逢的目光竟變得溫柔起來，語氣中似有無限眷戀，他的手緩緩從書冊上拂過，繼而抬頭望向文清辭和宋君然，“不知二位可愿配合，照此書而行？”

    說著，謝不逢便將書翻開放到了桌上。

    此時，宋君然也認出了這本筆記。

    《杏林解厄》上有文清辭全部的心血，他詳細記錄了自己每一次解剖的目的、過程與結(jié)論，甚至于還配了親手繪制的圖畫。

    謝不逢似乎在文清辭走后，將這本筆記仔細看了一遍……

    他翻的這一頁，正是文清辭繪制的詳細解剖圖。

    看謝不逢的意思，似乎是想讓他們這兩個江湖郎中，比對著《杏林解厄》進行剖解。

    說完剛才那句話后，謝不逢還不忘補充道：“雍都太醫(yī)迂腐，恐怕不愿行此事。故而只能麻煩二位?！?/br>
    太醫(yī)當然有能力比照《杏林解厄》進行解剖，但這個行為在當下的時代，過分離經(jīng)叛道。

    按照文清辭對那群太醫(yī)的了解，讓他們?nèi)テ适?，這群人定當不干。

    甚至還有可能做出以死明志這種事來。

    謝不逢自小獨自生活在皇陵，沒什么天地人倫的概念，因此他竟比任何人都要順暢地接受了原主的那套理論。

    他的話既在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這……”同樣想到這一點的宋君然，竟一時語塞。

    說話間，謝不逢的手指，再一次落在了那根羊毛手繩上。

    “可惜我那位故人，已不在了?！?/br>
    他的聲音淡淡的，似乎只是于不經(jīng)意間想起了故人，接著忽然生出了感懷一般。

    可是文清辭卻從這平靜之中，聽出了無限的哀傷與落寞。

    他的左臂，隨之生出了一瞬的刺痛。

    “好?！?/br>
    不等宋君然反應(yīng)過來，文清辭便已從位置上站了起來。

    他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說：“我們定將盡心竭力?！?/br>
    文清辭的聲音穿過帷帽與白紗，落至耳邊，變得模糊又不清。

    但是語氣，卻無比鄭重。

    燭火的映照下，謝不逢緩緩點了點頭，他也站起了身：“好。今日時間不早，兩位先生請先休息一番，待明日清晨再行此事?！?/br>
    語畢，便轉(zhuǎn)身打開了后堂的木門，對守在外面的小廝吩咐道：“收拾兩個房間出來，給這二位先生居住?！?/br>
    “是，大人！”說完，小廝立刻朝后院小跑而去。

    漣和縣衙署不大，能夠住人的客房滿共也就三五間。

    在來的路上，縣令已經(jīng)提前做好了安排，讓隨行太醫(yī)與侍從，宿于自己的私宅之中。

    只有謝不逢一人，住在縣衙署的后院。

    而現(xiàn)在，這里又多了兩個客人。

    謝不逢這一番動作行云流水、理所應(yīng)當，完全沒有給人留下打斷的時機。

    吩咐完之后才回頭向文清辭與宋君然說：“二位是松修府人，在漣和應(yīng)當也無住所。宿在府衙之中，行事較為方便?！?/br>
    謝不逢的話里，沒有半點命令的意思，但卻讓人無法拒絕。

    ……

    府衙年久失修，客房也樸素至極。

    已到此處見過謝不逢，文清辭也不由破罐破摔起來。

    夜闌人靜，奔波幾日早已疲憊不堪的他終于敵不過困倦，沉沉睡了過去。

    可是一墻之隔的另外一間客房里，謝不逢卻始終沒有一絲半點的困意。

    他站在薄薄的屋墻邊，小心翼翼地將一只手貼了上去。

    ……仿佛是在隔著這冰冷的物件，反反復(fù)復(fù)描摹那人的身影。

    謝不逢的手，正在輕輕顫抖。

    呼吸也亂了個徹底。

    白日里勉強維持的理智與體面，在頃刻間消散、崩塌。

    內(nèi)里的不堪與欲望，在此時瘋狂滋生。

    半晌過后，謝不逢忍不住將額頭輕輕抵了上去。

    一日相見，并沒有讓謝不逢心火暫歇。

    反倒如疾風(fēng)掠過，在頃刻間，吹得火焰燎原。

    愈是壓抑，便愈是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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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正一刻，天剛蒙蒙亮，文清辭就已起身洗漱，走出了小屋。

    沒想剛出門，就撞到了同樣早起的宋君然。

    “師兄，一會——”

    文清辭剛想同他說，一會剖解時，需要他在一旁記錄。

    但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便被宋君然詭異的眼神打斷。

    宋君然那雙深灰色的眼瞳，如探照燈似的，將文清辭全身上下反復(fù)照過。

    確認師弟和昨天一樣后，這才緩長舒一口氣。

    “我知道，”宋君然緩緩伸了個懶腰說，“我一會全都聽你指揮。”

    他的話音剛剛落下，府衙里的出小廝也從前院走了過來：“二位這邊請，巡官大人說，他那邊已經(jīng)準備妥當。等二位用過早餐，我便將您二人送過去?！?/br>
    “麻煩您了?！蔽那遛o微微頷首。

    “不必不必！”小廝非常熱情，路過那幾架玄色馬車的時候，他還不忘補充：“還有幾架馬車，明后天才到達漣和，過來補送藥材。哦，對了……聽說還有一名腿腳不怎么方便的太醫(yī)，隨行而至。”

    腿腳不怎么方便？

    聽到這幾個字，文清辭腳步不由一頓。

    這個小廝說的太醫(yī)，不會是禹冠林吧……

    他那么惜命，也會被謝不逢薅來嗎？

    *

    縣衙署外在工地上全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