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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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晃蕩著穿著銀緞鞋的足尖,用手撐住下巴,并不回視明澹,目光放空無所著落。 “嬌河君想通的經(jīng)歷,可是與昨夜有關(guān)?” 許嬌河思忖,明澹倒是耳報靈敏,一大早便知曉了自己同游聞羽出行的事情。 不過回過頭想想,她本就是半夜大搖大擺探訪不爭峰,眼下恐怕整個宗門都知道了。 思及此,許嬌河一笑,乜著眼睛,刻意用嬌滴滴的語氣說道:“原來宗主尋我是來問我罪的?!?/br> “嬌河君想到哪里去了,你出去散心一趟,又何罪之有?!?/br> 明澹接話接得很快,忙不迭地向許嬌河表明自己并無怪罪之意。 許嬌河一面聽他溫言安撫,一面忍不住拿他和紀(jì)若曇做起了比較。 倘若紀(jì)若曇清楚長著一張嘴,什么時候該說話,自己和他也鬧不到今日的境地。 明澹說完話,沒等來許嬌河的言語,只見到她一雙目不轉(zhuǎn)睛望著自己出神的眼睛,不覺道:“嬌河君為何一直看著我,可是我身上有哪里不得體?” “宗主向來嚴(yán)于律己,風(fēng)儀高華,自然是沒有的?!?/br> 許嬌河經(jīng)他提醒,回過神來,輕咳一聲掩去心中的想法。 為了遮掩被戳穿的窘迫,她眨了眨眼睛,念頭一轉(zhuǎn),俏皮又不失真誠地恭維道,“幼時我在后院讀過一本詩集,里面好像有一句什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我不通文墨,見識也少,一直想象不到那池塘里的風(fēng)該是什么模樣,今日得見宗主的言辭氣度,竟然忽地通透了?!?/br> “我與嬌河君相識多年,卻也想不到嬌河君還有這等促狹時候。” 明澹飲了一口茶水,微微潤澤唇舌,失笑道,“天地公正,物候無私,從不以人的意志而更迭,嬌河君以風(fēng)作比,我卻不敢承受,畢竟生而為人,立世一生,我常常做不到公正無私一詞?!?/br> 第123章 離開黃金籠的第一百二十三天 明澹的話停到這里, 許嬌河便清楚他接下來要提起的內(nèi)容是何。 說來也奇怪,她從前看明澹,只覺得哪里都好。 對比玩世不恭的游聞羽和冷若冰霜的紀(jì)若曇, 他的態(tài)度總是溫和, 情緒也時刻保持穩(wěn)定。 然而事情發(fā)展到如今,她磕磕絆絆經(jīng)歷了一些生死之事。 此刻再觀明澹的所做作為, 似乎真的從中品出了幾率昔日未曾關(guān)注過的深意。 許嬌河端起茶盞, 緩緩滑動頂蓋, 在邊緣發(fā)出三下清脆的扣聲。 她裝作對明澹的來意一無所知, 配合地關(guān)切道:“宗主一貫豁達(dá), 今日何故會出此自傷之語?” “只是在仙道魁首的位置上蹉跎了太多的年歲, 近期又遇到了一些憑一己之力無法更改的事,猛然發(fā)覺自己已是力不從心?!泵麇5男σ獠桓模渲械那榫w微微泛出苦澀,“或許等若曇從極雪境歸來, 我可以考慮將這份重?fù)?dān)遞交到他手中, 然后縱情于山水之間,從此過上閑云野鶴般的日子?!?/br> 許嬌河讀不懂明澹究竟是真的想卸任,亦或者僅是謙遜之詞, 只好委婉道:“若曇他秉性剛直, 只通修行, 不通人情, 怎能擔(dān)負(fù)仙道魁首之責(zé)?況且, 他的年歲資歷也不足以服眾。” 聽到許嬌河的最后一句話, 明澹眼底飛快閃過一絲無人捕捉到的嘲諷之意。 他放下茶盞, 嘲意頓收,面上恰到好處地呈現(xiàn)出為人師長的驕傲感, “嬌河君不必過謙,二十二歲金丹,一百二十歲大乘,人魔大戰(zhàn)上又以破妄斬敵族萬——云銜宗能有今日興盛之態(tài),與若曇的功績脫離不開關(guān)系,就算我不言明,小洞天內(nèi)也已默認(rèn),若曇會是下一任絕無爭議的仙道魁首?!?/br> 紀(jì)若曇的榮耀,許嬌河不曾見證。 可她卻陪他渡過了最狼狽不堪的日子。 黑漆漆的、如怪物般的曇花真身,靈力微弱到連副人軀都難以凝結(jié)。 許嬌河體會不到明澹浮在表面的那份與有榮焉,她白膩的指腹摩挲著茶盞制成冰裂紋的外圍,思量著,慢慢說道:“宗主說過,仙道魁首不止是一種權(quán)力,更是一重枷鎖,就連您也要被迫做出許多與心相悖的決定,我想就算若曇真的能夠坐上去,他大約也不能在各方掣肘之間做得好過您?!?/br> 大部分時候都懵懵懂懂的許嬌河,偶爾交談兩句,卻能說得入情入理,叫人心里松適。 明澹忍不住舒了口氣,一抹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緩和,蘊含在他唇角勾起的弧度之中。 “說來慚愧,我的身邊簇?fù)碚邿o數(shù),卻常懷寂寥之感。近來偶得的幾次放松通達(dá),俱是嬌河君給予的?!彼S嬌河的眼睛,真誠地贊了一句,原本言語的曖昧之處,盡數(shù)融在澈潤眸光里。 許嬌河抿著嬌嫩的唇心,宛然微笑道:“既然互為知己,宗主有任何煩惱,不妨對我傾訴。” 見她如此識情識趣,明澹借著組織言辭的間隙,迅速回溯了一下彼此的對話。 今日前端的種種布置,不過是他為了勸服許嬌河而埋下的伏筆,眼下雖然過程并未按照原初的計劃發(fā)展,但許嬌河的主動作為,將開口的時機引向了一個更加巧妙、難以拒絕的層面。 明澹篤定自己能夠得到想要的結(jié)果,清俊的面孔卻并不漏出一絲喜意。 他帶著幾分沉重,對許嬌河道:“嬌河君剛剛醒轉(zhuǎn),想來并不清楚此事?!?/br> “紫臺見自己的提議在集議之上得不到認(rèn)可,昨夜索性將媧皇像破碎、欲海封印即將解除的真相,直接散布給了小洞天的其他宗門,時至今晨,就連民間也有了隱隱的傳言?!?/br> “而我派出的人手,替我收集到了一部分可靠的消息——如今九州上下,知曉內(nèi)幕的同道和民眾之中,大多數(shù)都贊成進攻欲海,還人族徹底的和平安寧?!?/br> 竟然這么快? 從她離開清思殿,到眼下同明澹會晤,滿打滿算也不過幾個時辰。 何以消息會傳播得到處都是? 除非。 明澹觀察著許嬌河的表情,察覺到她的下頜猛地收緊,便清楚對方也想到了顯而易見的關(guān)鍵,他頷首沉聲:“是的,紫臺唯恐我會拒絕提議,所以在造訪云銜宗的同時,偷偷將消息傳了出去?!?/br> “如此卑鄙,那還召開集議做什么!” 聽了明澹的話,許嬌河氣得忿忿拍了下桌子,“紫臺哪里將我們云銜宗放在了眼中?他們這擺明了是打算無論商談成與不成,都要利用悠悠之口來逼迫我們就范!” “正是如此,畢竟補天石只是個虛無縹緲的傳言,就算憑借若曇之力,能不能找到還未可知?!?/br> “封印欲海之事,只能暫時起作用,并不能一勞永逸,天然作為敵對方的妖魔二族,始終如同利刃懸在人族的頭頂,前兩次的人魔大戰(zhàn),雖說盡是人族取勝,但我們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哪怕是若曇的父親也——” 觸及傷痛的過往,明澹兀自住了口。 他與紀(jì)若曇的父親紀(jì)懷章為同門師弟,紀(jì)懷章卻在第一次人魔大戰(zhàn)中英年隕落。 這也是云銜宗內(nèi)外皆不愿提起的暗淡往昔。 “可紫臺此舉還是欺人太甚!” “進攻欲海與否是整個人族的大事,又不是他們的家事,他們憑什么使出這么多手段來cao控整件事情的發(fā)展!” 許嬌河越說越惱火,人也在位置上待不住。 她干脆站了起來,一面在明澹眼皮底下斥責(zé)紫臺的狼子野心,一面來回?zé)┰甑仵獠?,“話說回來,他們究竟緣何這般熱衷,難道進攻欲海于他們而言,有什么比天大的好處不成?” 許嬌河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經(jīng)由明澹點出:“其實,我方才同嬌河君提及的更換仙道魁首一事,也并非一時興起,概因年關(guān)將至,過完新歲,便是換任重舉之期。” 是了,若是進攻欲海的提議最后能夠落實,而人族又能在第三次戰(zhàn)爭中大獲全勝,這功勞怎么想也應(yīng)當(dāng)是紫臺占據(jù)大頭。屆時想要爭一爭仙道魁首的位置,也就有了說服力。 扶雪卿傷重,無論在大戰(zhàn)中現(xiàn)不現(xiàn)身,都無法阻止欲海落敗的既定結(jié)局。 這件事從頭到尾,擺明了就是誰第一個想到,誰就能獲得最大的利益。 有明澹的指點,許嬌河很快想通了個中關(guān)竅糾葛。 但她沿著這條線索往下思考,亦順勢發(fā)現(xiàn)了明澹未曾說明的疑點。 ……紫臺能夠想到的事,先他們一步獲得消息的云銜宗,會想不到嗎? 許嬌河邁出的腳步不自覺地收了回來,整個人在原地站定,她橫生的心事逃不過明澹的眼睛,而后者仍端坐在木椅之上,平靜地詢問:“嬌河君為何不說話了,可是有了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 “……敢問宗主,進攻欲海的事,您到現(xiàn)在都未曾表態(tài),究竟您的心中是怎么想的呢?” “您也認(rèn)為,將妖魔二族悉數(shù)變成人族的奴隸比較好嗎?” 許嬌河實在太好奇明澹放手讓利給紫臺,令他們與云銜宗競爭第一宗門的原因是何。 哪怕理智勸阻把話憋在心底,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被許嬌河混合著不解和審視的眸光注視著,明澹依舊氣定神閑,他復(fù)飲一口從溫?zé)徂D(zhuǎn)為微涼的洞庭春,而后把茶盞托在掌心,用靈力將其加熱,笑著反問:“嬌河君認(rèn)為我是怎么想的呢?” “又或者,你更想問的是,為什么我要將這件事讓給紫臺來提出?!?/br> 明澹見微知著,許嬌河只覺得自己仿佛赤身/裸/體立在他的眼前,一絲秘密都無法隱藏。 這種突如其來又從未有過的感覺,令她心底泛起說不清的不適。 而明澹這次卻沒有捕捉到如此微小的細(xì)節(jié),他沉浸在自己運籌帷幄的謀算之中,緩緩收攏指節(jié),如抓住困在蛛網(wǎng)上的蝴蝶一般,握緊從底部升起熱意的茶盞。 他笑意不改,對許嬌河直言道:“說實話,其實我并不贊成紫臺的提議?!?/br> “誠如云相道友所言,妄造殺業(yè),戮氣過重,只會被因果反噬,影響修士的登仙之途——紫臺機關(guān)算盡,就算最后真的被他們得到了號令九州的權(quán)力,但究其根本,不過是令人發(fā)笑的本末倒置?!?/br> “更何況,欲海與九州相安無事了百年,如此趁人之危的做派,連天道都不會站在我們這邊?!?/br> 或許因為太想要分享自己的英明謀劃。 又或許這一刻,四周無人,只有事事遲緩笨拙的許嬌河作為唯一聽眾。 明澹第一次揭開了謙和性格中的鋒芒,算無遺策,如刃寒涼。 許嬌河注視著他,游聞羽同紀(jì)若曇過往的提醒交疊在她耳邊回響。 她意識到原來明澹真的和自己想象中的謙謙君子不同。 他也有隱秘的私心,和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倘若不傷及無辜,似乎也無可厚非。 許嬌河看了略微處于興奮狀態(tài)的明澹片刻,才輕聲道:“所以宗主希望我支持進攻欲海?” 明?;赝?,倏忽省略了慣常稱呼的最后一字:“嬌河,不是我希望,是大勢所趨?!?/br> “若這世間所有人都支持一件事,而你不支持,你猜,你會被他們看作什么?” 他落下話音,將手中溫度正好的茶盞也一同放下。 而后手指一勾,轉(zhuǎn)眼又將許嬌河的那盞也握在了掌心。 會被看作叛徒、異類、通敵者。 許嬌河在心底無聲對自己說道。 大勢所趨,明澹所望。 所有人的欲念糅合在此事之中,任憑許嬌河怎么努力,亦無法將其區(qū)分理清。 …… 最后她放棄了辨別,沒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卻也并不屈服明澹的游說。 只道:“這件事的背后牽扯了太多,遠(yuǎn)非我一個空有名頭的懷淵峰之主可以決定的。宗主還是稍作等候,待若曇從極雪境歸來,再行同他商議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