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聞羽走到最后一層臺階時，發(fā)覺守門弟子換了兩人。

    他們熟練地掩蓋掉眼底的審視，客氣行禮，口呼“見過劍閣閣主”。

    完全挑不出一點(diǎn)毛病。

    就算許嬌河在這里，也發(fā)揮不了作用。

    游聞羽忍不住想笑，他抻起胳膊伸了個懶腰，對他們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禮。

    ……

    他忽然很想去見見許嬌河。

    這個念頭，在目睹明澹同宋闕攜手離開時，愈演愈烈。

    游聞羽裝作不經(jīng)意，朝九歌潛伏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后并未選擇徒步或是御劍飛行，于腳下釋放一道青光，開啟了頗費(fèi)靈力的傳送陣。

    云銜宗很大，各峰與各峰之間相隔甚遠(yuǎn)。

    傳送陣卻很快。

    一轉(zhuǎn)眼，游聞羽破光而出，立在虛極峰的門前。

    “我找?guī)熌浮！?/br>
    他言簡意賅說道。

    看守在虛極峰入口的守門弟子更加寡言，他們沒有答應(yīng)或是回絕游聞羽。

    僅是攤開手掌，化靈力為紙鶴，朝著院落的深處飛去。

    不多時，蘭賦的面孔自拐角處出現(xiàn)。

    “劍閣閣主大駕光臨，奴婢有失遠(yuǎn)迎?！?/br>
    蘭賦屈膝行禮，仿佛并不清楚游聞羽前來的目的般問道，“未知您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我找?guī)熌浮！?/br>
    游聞羽重復(fù)一遍。

    蘭賦沒有放行：“嬌河君身心受創(chuàng)，需要靜養(yǎng)，劍閣閣主還是不便打攪?！?/br>
    游聞羽感知著蘭賦隱約的敵意，下意識想到，其實(shí)要讓她答應(yīng)，有無數(shù)種不傷顏面的辦法。

    可以編個理由說鑄劍需要材料，他要前往藏寶庫一套，想要借用許嬌河的峰主令。

    也可以說紀(jì)若曇叛逃后，懷淵峰上遺留的事務(wù)需要他同許嬌河交涉處理。

    總而言之，依照游聞羽目前的處境，這實(shí)在是件沒有必要硬碰硬的事。

    但游聞羽開了口，只一句話就讓蘭賦神態(tài)起了變化。

    他仍是開玩笑的語氣，尾音盡處卻透著森冷的威脅意味，說道：“我知道宗主沒有把藏師母在虛極峰的消息公開出去，你若不放我進(jìn)去，不如我現(xiàn)在就前往紫臺主的客居之處，對著在里面議事的宗主高喊兩聲：‘我剛剛?cè)チ颂摌O峰，您的婢女將我攔在外面，不讓我進(jìn)去見師母’。”

    蘭賦溫婉的笑容褪去，面無表情問道：“您果真要如此嗎？”

    游聞羽撩起眼皮看了她眼，兩手一攤道：“反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嘛?！?/br>
    ……

    游聞羽如愿以償，順利見到許嬌河。

    她哭了幾日，人瘦了一圈。

    被明澹勸好后，也不見豐腴。

    容色皎皎，下巴尖尖，整個人縮成一團(tuán)靠在床榻上，像只被嬌養(yǎng)起來的金絲雀。

    她看見游聞羽的神情也不大熱切，弱不勝衣的肩膀上披著蘭賦遞過來的白狐裘，歪著身子坐在床沿，腳上套著羽緞制成的褻襪，腳尖有一搭沒一搭地?fù)u晃，裙擺揚(yáng)起，生生露出一段雪白的踝骨。

    “師母叫蘭賦下去吧?！?/br>
    游聞羽恭敬地請安，隨聲而出的話卻不容反駁。

    許嬌河有些不愿，抬眸望著蘭賦，想了想，才勉強(qiáng)道：“那蘭賦你在外面守著吧?！?/br>
    蘭賦應(yīng)諾，到了外面。

    窈窕而頎秀的身影支在窗畔，像是在對誰提醒自己的存在。

    許嬌河這才正眼看向游聞羽：“有事快說吧，我乏得很?！?/br>
    她說這話時，嗓音透著股懨懨。

    看著她，游聞羽不知怎么想的，也沒撐起噤聲結(jié)界。

    他搬過一把凳子，在許嬌河的不遠(yuǎn)處坐下，倏忽正色道：“師母的未來是如何打算的？”

    “如何打算的？”

    “當(dāng)然是同你師、同紀(jì)若曇合離?！?/br>
    許嬌河頓了頓，厭煩地蹙起柳眉，像是飯碗里落了只蒼蠅一樣，猶豫再三，含糊地扯到紀(jì)若曇身上，“紀(jì)若曇背叛了云銜宗，便不再是你的師尊，你也無需繼續(xù)稱呼我為師母?！?/br>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br>
    游聞羽一本正經(jīng)道，“您也一樣，一日為師，終身為母。”

    若紀(jì)若曇只是犯了尋常的錯誤，游聞羽的話傳出去，多半要被人贊一句有情有義，做人不忘本。

    可他的師尊，曾經(jīng)在小洞天內(nèi)的地位有多么高，如今跌得就有重。

    許嬌河臉上那道強(qiáng)裝鎮(zhèn)定的假面褪去，她的眸光變了又變，終是斥責(zé)道：“他是小洞天的罪人！你還以師尊來稱呼他，是嫌自己身上通敵的嫌疑還不夠大嗎！”

    她試圖用疾言厲色遮掩起那一份外泄的關(guān)切。

    雖然彼此之間已成陌路，但她始終念著對方過去的體貼周全。

    所以在安置完懷淵峰上的仆婢后，許嬌河也想與游聞羽徹底撇清關(guān)系，不叫明澹未來以他作脅。

    游聞羽沒有對許嬌河的質(zhì)問做出辯解。

    他安靜地望著許嬌河，平素玩世不恭的瞳孔，突然漫上一層難言的哀傷。

    他道：“師母，同師尊斷契后，你就離開小洞天吧?！?/br>
    許嬌河不安地?fù)崃藫狒W發(fā)：“離開，我能去哪兒？”

    “您手上有師尊在九州內(nèi)的一半產(chǎn)業(yè)，將它們盡數(shù)變賣，然后天大地大，想去哪兒都可以。”

    游聞羽很想說，若許嬌河真的無處可去，他可以尋一處房屋將她安置。

    言辭在舌尖輾轉(zhuǎn)幾個來回，又被他咽了下去。

    擺脫一個紀(jì)若曇還不夠。

    想要徹底的安全，唯有遠(yuǎn)離小洞天，回到平凡人的隊列。

    奈何他從來與許嬌河不具備心有靈犀的默契，真心話未曾出口，許嬌河僅領(lǐng)悟了表層的意思，繼而用一種充滿防備的語氣回應(yīng)道：“變賣紀(jì)若曇的半數(shù)產(chǎn)業(yè)……賣給誰，賣給你嗎？”

    “繼繁閣之后，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好吧，心有靈犀的默契沒有。

    但是許嬌河太過清楚往哪里捅刀他最痛。

    游聞羽想露出一個坦然無謂的笑，殊不知落在許嬌河的眼中，他的眉目寫滿了沉甸甸的心事。

    許嬌河不清楚這心事從何而來，畢竟自真境那夜過去，一切都變得物是人非。

    她沒有追問游聞羽表情深處的傷感和惆悵。

    在第二眼看向窗外的蘭賦剪影后，選擇用自己的方式保護(hù)他：“游聞羽，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走的，離開云銜宗，離開小洞天，這九州之內(nèi)，哪里還有我的容身之地？”

    “還有，誰知道紀(jì)若曇被我捅了一刀，要是僥幸不死會不會回來找我報復(fù)?！?/br>
    “我的產(chǎn)業(yè)你也別打主意，我很相信宗主，我要把我的東西悉數(shù)交給他來保管。”

    游聞羽以為自己既然想清楚了決定放手，再聽到許嬌河提起別的男人，也能把偽裝進(jìn)行到底。

    可他耳聞許嬌河在自己面前，坦誠地吐露對于明澹的信賴和托付。

    依然胸腔悶澀到喘不過氣。

    許嬌河后來說了什么，他再也沒有聽進(jìn)去。

    只接收到她帶著疏遠(yuǎn)和冷淡的最后一句：“懷淵峰我是不會回去了，你如果沒什么要緊事，也少來虛極峰找我，你這么忠于紀(jì)若曇，愿意做他的徒弟，就不要同我沾染分毫?！?/br>
    第150章 離開黃金籠的第一百五十天

    游聞羽同許嬌河見面, 不設(shè)結(jié)界，不避仆婢，端的是光明磊落。

    于是蘭賦也順理成章將他們的對話內(nèi)容, 告知給了從宋闕那頭辭別歸來的明澹。

    四周設(shè)下重重禁制的蕩心池內(nèi), 明澹捻指打坐，白衣落落。

    他狹長的眉目隱在石壁降下的陰影之內(nèi), 意味不明地問道：“她真是這么說的？”

    蘭賦立在岸邊, 與明澹相隔滿池靜水, 淡然說道：“我每日侍奉嬌河君沐浴, 都會趁機(jī)查探她體內(nèi)精神印記的情況, 如今精神印記的影響越來越深, 嬌河君自然事事都會以你為先，看你最重。”

    明澹唇角微揚(yáng)：“這話我怎么聽著有些吃味？”

    他的語氣看似玩笑打趣，卻惹得蘭賦靜默一瞬，才慎重開口：“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 我有什么好吃味的？只是按照印記目前的滲透狀態(tài)，恐怕再過幾日，就會將嬌河君的自我意識徹底吞噬。”

    蘭賦的話鋒頓在此處, 并未繼續(xù)下去。

    她抬頭看向明澹, 發(fā)覺明澹兀自垂了眼簾, 專注打坐的姿勢亦有所改變。

    那線條分明的指節(jié)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身下的玉臺, 不知有沒有將她的話聽進(jìn)去。

    蘭賦又問了句：“你到底怎么想的, 難道真的要將嬌河君的意志抹去？”

    這話已有幾分逾越。

    若放在明澹心情不好的當(dāng)口, 恐怕蘭賦又要經(jīng)歷一回淪為人彘的苦楚。

    不過這次蕩心池中央的青年, 面孔之上卻沒有顯露出被惹惱的不悅。

    他似是心懷異想，帶著點(diǎn)自言自語的意味沉聲道：“她跟紀(jì)若曇結(jié)契七年, 都不曾動過半分真心，我又怎能肯定她會全心全意愛上我——我若想要在飛升之際萬無一失地度過雷劫，就要確保她能心甘情愿為我付出一條命去。唯有使用精神印記徹底控制她，才能全無后顧之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