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檣從未見她這樣好說話過，心里登時癡了，又癢起來，好似被貓撓了一遍，越發(fā)想要得寸進尺，疑心自己是不是下手太輕，要的好處不夠多。

    忍不住就換了個姿勢，坐到了她旁邊，兩人之間只隔著一拳的距離。

    李檣喉結(jié)滾了滾，低聲說：“還有，往后你無論遇到什么事，高興的不高興的，都得第一個想起我，要說給我聽?！?/br>
    勝玉輕輕“啊”了一聲。

    那她豈不是不能有秘密了。

    況且這些要求，越聽越覺得奇怪。

    這樣步步緊逼的親密，已經(jīng)不像是好友，而像是……

    勝玉粉唇微張，圓潤的眸子里盛著陷入思索的茫然。

    一束明麗日光映著清冽井水躍至她鼻尖，似有林間靈鹿，光蝶輕吻。

    李檣眼眸深暗，癡意更濃，似烈焰點燃群山，已難以自控。

    “還有。”

    “還有？”

    勝玉吃驚低呼。

    “你能不能親我一下？”

    “……”

    李檣側(cè)轉(zhuǎn)身子面朝勝玉，一手撐在床沿，微微前傾，一瞬不瞬盯著她。

    勝玉老實坐著，轉(zhuǎn)頭看他講話。

    兩人呼吸之間隔著半掌不到的距離。

    忽然，勝玉暴起，抓住桌邊的一只陶碗要狠狠砸他。

    “你！”

    李檣也反應急速，在被錘到之前趕緊后撤，繞著桌沿轉(zhuǎn)圈，雙手投降。

    “別，勝玉，把碗放了……”

    勝玉怎么繞得過征戰(zhàn)沙場的少年將軍，舉著碗氣得雙眼明亮，雙頰通紅，另一手指著他：“你過來！我打不死你?！?/br>
    李檣亦是胸口連著脖頸一片片地發(fā)熱，發(fā)燙，咬了咬唇角，連聲嘆氣：“哎，哎。我說錯話了，勝玉，我真錯了。”

    他越是道歉，勝玉越是氣得喉頭都哽住。

    她終于明白是哪里不對勁了，李檣一直以來裝模作樣，眼下也正是如此。

    他哪里是誠心道歉，若真的誠懇，就不會說出那般孟浪言語，想都不該這么想才是！

    念及此處，勝玉又是一僵。

    因她終于又想起來了那個被她塞到箱子最底處的玉雕小像。

    她現(xiàn)在已徹底明白，李檣哪里只是在想些奇怪的事，他恐怕都已經(jīng)想了好久了！

    勝玉半是惱怒，半是羞窘，耳尖都在細細地顫，怒火似巖漿在雙眸噴涌，恨不能真拿手里的陶碗錘李檣的腦袋，把他一下一下錘進土里去。

    李檣的確是沒憋住，但也是有意放縱了自己，才會沒憋住。

    事已至此，他是一刻都不想再多等下去。

    這翩翩君子，誰愛當誰當。

    裝不住了。

    李檣似是破罐破摔，站在原地不動了。

    “不親就不親。想想都不行嗎？這也管我。”

    勝玉氣得發(fā)抖：“不行！你不能想?！?/br>
    “我就想，就想了。”李檣直直盯著她，“我還想你的手放在我的手里，一起月下漫步，花中閑逛。我不僅現(xiàn)在想，年少時想，在旌州時望著漸白邊草千里月明也在想，現(xiàn)在你叫我不想我就不想？我憑什么聽你的。”

    勝玉愣住，整個人看起來有幾分呆傻。

    面頰越發(fā)燙紅，像是只燒紅了的土豆。

    但也是漂亮土豆。

    “你，你……”

    這是什么意思。

    李檣目視著她，毫不避讓。

    他自幼金尊玉貴，身邊從不缺主動獻媚之人，他從未沾身過，難道真的只是因為邊境戰(zhàn)事繁忙嗎？

    年少時一腔清澈純粹的心事被淹沒在那個雨夜，后來在幾百幾千個毫無消息的日子里，他從焦急到灰敗，以為再也不會相遇，放任她變成記憶中的一片枯葉，只是偶爾深夜夢中惦念，清醒時想起也只有付之無奈一笑。

    誰知枯葉復生化蝶，好似奇跡，他怎可能甘心錯過。

    談起往事，即便是李檣，也難以避免地露出幾分真心。

    “勝玉，五十九年冬的雨夜，我同你說話，冰雨打你的斗篷打得太響，你沒有聽清?！?/br>
    “我現(xiàn)在再告訴你?！?/br>
    “我想叫你等我建功立業(yè)，我要娶你。又怕你等不了那么久，便只要你在原地等半個時辰，我去同叔父辭行，不去沙場爭功名，分些田畝莊園，養(yǎng)得起你我就可以?！?/br>
    “但你連半個時辰也沒等我，我回到原地找了你一夜，才知道你走了，我只能入伍隨軍。那之后我又派人去尋你，也再無回音?！?/br>
    “我何止想這些，我還想過你鳳冠霞帔，紅鸞帳暖……”李檣頓了頓，“都沒有告訴過你，也沒有經(jīng)你同意。但我就是想了，都想了?，F(xiàn)在你不同意也沒有用?！?/br>
    李檣本似翩翩君子，現(xiàn)在君子撅起嘴昂起胸膛來，變成個無賴的痞子了。

    勝玉怔怔無言。

    她能說什么呢？

    她臉燒得太熱，疑心腦袋也因此有些轉(zhuǎn)不動了。

    看她好像不會再打自己，李檣等了好一會兒，輕緩地靠近。

    小心地邁過步子來，走到勝玉近前。

    伸出一只手，五指舒張，在勝玉眼下攤平。

    掌心帶著薄繭，看起來溫實可靠。

    骨節(jié)分明，根根修長，是劍與竹的共存。

    讓人看了，很想把手放進他的手心里。

    李檣低聲開口。

    “你氣出完了嗎？那個……等會兒再氣，先把小像還我吧。”

    到底腦袋上還是挨了一陶碗。

    李檣嗷的一聲，抱著腦袋逃跑了。

    最終還是兩手空空，什么玉雕小像，影子也沒見到。

    勝玉追出去，大力鎖了籬墻，又回來鎖了木門。渾身力道卸了，靠在門板上吁氣。

    外面明明是大好晴日，蟬鳴如海。

    閉上眼，眼前又仿佛是那年那個雨夜。

    雨里夾著冰粒，砸在面上啪嗒作響。

    她已經(jīng)不怎么覺得出痛了，竭力把斗篷往前又遮了遮，五感都被凍得遲鈍，鞋里灌滿了冰冷的雨水，每走一步都像拖著兩坨巨大的冰塊前行。

    肩膀被人扳住往后轉(zhuǎn)，有人沖她大吼，在她斗篷外面圍了一件大氅，絲絲暖氣傳過來，她才逐漸看清眼前人。

    李檣脫了大氅，只剩玄色內(nèi)衫，被雨澆透了，裹著少年身形。

    他好像問她，要去哪兒。

    勝玉搖搖頭，她也不知道。

    李檣又喊了些什么，風聲大了，她聽不清晰，困惑看著他，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李檣沉默了，沒再說話，嘴唇緊抿著，夾著冰晶的雨水從少年頰側(cè)滑落下來，聚在下頜，汩汩滴落。

    他在風雪中靜靜看她，被淋濕的眉眼俊秀清冽。

    震耳號角響了，他放開她回身疾奔，背影決然，勝玉也慢慢轉(zhuǎn)身，模模糊糊想著他的樣子，在心里和他告別。

    那時已經(jīng)以為是訣別。

    第19章

    ◎勝玉要拒絕他◎

    訣別很艱難，硬生生將自己與一直攀援生長的土壤撕開，疼痛和不適既銳利又綿長。

    即便是自己主動離去，也仿佛是被拋棄一般。

    戴著一身冰霜離開京城時，勝玉前路無著，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幾時，或許會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孤零零地死掉。

    那時的孤獨是鉆心的，比鋪天蓋地落下來的冰雨還要刺骨，比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還要迫人。

    如今知道原來當時見最后一面的少年是特地跑過來挽留她，原來她踽踽獨行以為會被所有人遺忘的深夜，還有人在身后找她。

    勝玉撫了撫心口，指腹和胸口之間升起一片熨帖的暖意。

    仿佛連當初的害怕都撫平了一些。

    有遺憾嗎？

    勝玉不知道。

    她常常覺得，或許是自己幼時過得太美滿，美滿得成了一種罪過，所以為了贖罪，她從那之后都在不斷地失去。

    錯過和失去已經(jīng)成了她人生里的?？?，如果每一樁一件都要遺憾，那她需要難受的事也太多了。

    她只好迅速地學會了接受，或許人各有命，她生下來時已經(jīng)把所有的福氣用盡了，之后要受多少罪，都是應得的。

    至于那些聽起來很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