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僥幸而已，”衛(wèi)景平擺出他的口頭禪：“周公子不遠千里從京城過來，聽說是來找姚先生的，”他皺眉道：“怕是要叫你白跑一趟了，姚先生已于八日前離開上林縣回京去了。”

    周美彥早從衛(wèi)巧巧口中得知撲了個空，說道：“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這就啟程去追他。”

    來都來了，不得目睹一下姚春山究竟收了個什么模樣的學生嘛，否則回去怎么跟他爹吹牛皮呢。

    心事一了，周美彥立馬說道：“我就不叨擾衛(wèi)伯和衛(wèi)三哥衛(wèi)四公子了，這就啟程去追姚墨，告辭?！?/br>
    衛(wèi)景川看了看衛(wèi)景平：“那我……送送他？”

    他擔心這小子的馬再驚了。

    衛(wèi)景平見孟氏已備好了上林縣的一些點心吃食相送，點頭道：“三哥去送送周公子吧?！?/br>
    ……

    次日又是上學的日子，自從溫之雨讓他出師之后，衛(wèi)景平每日就把書院的藏書閣當教室了，占個角落，一邊博覽群書，一邊仔細琢磨一道又一道歷屆院試的真題。

    十來天嗖地就過去了。

    四月初九，黃道吉日，宜嫁娶。

    衛(wèi)長河續(xù)弦再娶的酒席就定在了今日，衛(wèi)家從早幾天就張燈結(jié)彩，從外頭猛一看燈籠掛得比過年還喜慶。他一個大老粗竟娶了個帶著開蒙兒子的婆娘，這在上林縣是多么光彩的一件事啊，來慶賀的街坊鄰居絡(luò)繹不絕，一大早就把衛(wèi)家圍攏了個水泄不通。

    今日白鷺書院沒有放假，衛(wèi)景平原先打算請一天假參加衛(wèi)長河的婚禮來著，誰知道前一天他繼嬸娘張氏來店里找他，提前給他包了個紅包，說不要請假過來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在乎這一天看不看見，非讓他照常去上學。

    所以等衛(wèi)景平放了學回到家中的時候，已經(jīng)要改口叫張氏“嬸娘”了。張氏一進門，就給家里的姑娘小子每人做了一件衣裳，拿出來送人的時候，衛(wèi)家都覺得簡直撿到寶了。

    衛(wèi)長河這個續(xù)弦娶得太可心了。

    只是她帶來的兒子，那個叫嚴文瑞的六歲男童，長得干干瘦瘦的，自打進了衛(wèi)家的門之后就一句話都不敢說，看著可憐見兒的。

    ……

    同一天中午時分，衛(wèi)景英一路陪著姚春山走走停停，終于進了京城的城門。

    寬闊的主路兩側(cè)看去皆金釘朱戶，雕梁畫棟，覆以青瓦，上頭鐫鏤鳥獸飛驤之狀，觀之巍峨壯麗，光耀奪目。

    京城好大啊，眼好暈啊。

    衛(wèi)景英心中底氣不足，但姚春山就不一樣了，進了城門之后，回到故土，閉著眼睛都知道哪兒是哪兒，一路指路引著衛(wèi)景英走到姚宅門前，當家作主地道：“英哥兒，這是我家，來，咱們進去嘍?！?/br>
    “老姚，我就不進去了，”衛(wèi)景英道：“等我找好落腳點，再來找你?！?/br>
    衛(wèi)家還不曾把衛(wèi)景英做夢想進北衙六軍的事告訴姚春山，是以姚春山還不知曉衛(wèi)景英的事，以為他只是想在京城多逛幾日自在下罷了，就道：“你記著這里，哪日不想玩了，或者有事情了，就來家中找我?！?/br>
    衛(wèi)景英道了個“好”，轉(zhuǎn)身就走。

    姚春山在門口站了會兒看著他走遠了才進門歸家，遠路回來，首要的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他講究地洗了個徹底，從包裹里取出嶄新的衣裳穿在身上。

    這是一套褐色纏枝山茶花三色綾綢上杉，下身用方格雜卉八寶閃緞，連靴面都是用的妝花綾羅，活似一身地主老財?shù)囊律?，是孟氏比照著繁樓掌柜許德昌身上的好料子，請上林縣最好的裁縫給他裁的，花去三兩多銀子呢。

    他才整好袖邊褲腳，外頭就有人激動得不成調(diào)子：“果真是回來了，門開著呢?！?/br>
    姚春山趕緊迎出去，看見來人，他神情一緊張嘴巴歪了，更像個地主老財了。

    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他的前親家公周寂然帶的一群人，周元禮，周夫人，周美彥，周如梅，姚溪，家丁婆子若干。

    周家爺、子、孫三位男人依次是褐色、深藍色、紅色圓領(lǐng)長袍，皆腳踏黑面白底皂靴，頗為齊整的站在他面前……

    周如梅今日穿的是淡煙紫色的交領(lǐng)衫群，繡著綠萼梅，而姚溪則梳著雙丫髻，穿著淡金竹葉梅花刺繡斜襟，白底交領(lǐng)的褙子，下襯的是印著梅花和墨綠色竹葉的圖樣，將京城里小小大家閨秀的清雅和貴氣顯了出來。

    周寂然被姚春山這一身綾羅閃了眼，茫然地看了看姚春山，又轉(zhuǎn)頭對姚溪道：“還不快去給你祖父磕頭?！?/br>
    姚溪屏住氣站在她娘身側(cè)，一動不動。

    周寂然輕咳一聲：“如梅，溪兒？”

    溪兒。

    姚春山神色一凝。他此刻那模樣有些悲愴，又有些滑稽。

    作者有話說：

    姚墨：社死。

    第72章 團圓

    ◎看老主人這打扮，還是在外頭發(fā)了財回來的?！?/br>
    姚溪歪了下頭, 兩個眸子清炯炯地望著姚春山，過了片刻, 她捏著衣角緩緩朝他走過去。

    姚春山俯下身, 與她平視?？裳劬镆绯龅臏I水早就模糊了視線，除了一個小小的身影，他還是看不清楚小孫女長的什么模樣。

    走到他跟前，姚溪伸出雙臂摟住姚春山的脖子, 小臉貼上他的臉, 悄聲說道：“溪兒終于不用對著, ”她比劃了一下家里那個四四方方的, 上面御賜“姚墨”二字的木質(zhì)匾額, 露出小豁牙笑了笑：“喊它爺爺了?！?/br>
    姚春山一把將她抱在懷里：“來，孩子, 咱們進屋了。”

    周如梅上前給他磕了個頭，泣不成聲：“父親, 您總算回來了?！?/br>
    一時百感交集, 想的更多的還是姚春山回來了, 她的女兒姚溪就不再是寄居在外祖舅父家的外孫女表小姐了, 往后就是姚家的嫡女千金了。

    日后談婚論嫁也底氣十足了。

    姚春山趕緊放下姚溪扶她起來：“叫你們?yōu)槲乙粋€沒用處的老頭子擔憂了?！?/br>
    看到姚溪被她外祖家養(yǎng)得這么好，姚春山心中的那個愧疚啊。

    周寂然一指著他帶過來的婆子老仆：“姚墨啊, 這還是你家的老人兒，你點點人數(shù)?！?/br>
    登時五六個婆子老仆齊齊跪下哭道：“姚墨您總算是回來了?！?/br>
    看老主人這打扮，還是在外頭發(fā)了財回來的。

    姚春山紅著眼睛朝周寂然深深一揖：“寂然兄，什么都不說了，你受我這一禮吧。”

    “回屋說?！敝芗湃慌闹氖直? 兩人步調(diào)一致地進屋了。

    得, 倆老頭搭上話了。

    一開始周美彥看見祖孫重逢的場面還紅了眼睛, 險些擠出兩滴淚來陪著哭一哭，結(jié)果一看他祖父拐著姚春山進屋去了，問姚溪：“溪姐兒你家有什么好玩的沒？咱去瞅瞅？”

    姚溪：“彥表哥，我離開這里的時候才一歲多，記不得了。”

    一進門她也新鮮著呢。

    跟在他倆身后的周夫人給了周美彥一巴掌：“成天就記得個玩，你不是說姚墨在外地收的學生都要考秀才試了，你要是明年考不中舉人，我看你以后還怎么有臉混。”

    周美彥耷拉著腦袋：“……”

    他娘這是怕他還比不過遙遠的上林縣的一個小屁孩嗎。

    姚家是一套五進院的老宅子，廳院修得疏朗有秩，他們一進正廳，婆子老仆們就忙活起來利索地收拾了一番，還燒了開水煮了茶碗，很快就端茶倒水來了。

    拉雜一番說起回京路上的事，一直沒插上話的周元禮問：“姚叔，你說的陪你進京的衛(wèi)二，人呢？”

    “這孩子將我送到家門口，”姚春山皺眉道：“就提著包袱走了，問他去哪里有不說，我尋思著小孩子玩心重，許是想逛游一下自在兩日，也許玩夠了就來找我了?！?/br>
    周美彥聽見大人們在說衛(wèi)二的事，眼睛一亮：“衛(wèi)二是不是功夫很好？”

    他在上林縣見識了衛(wèi)景川的功夫，心中立馬在衛(wèi)三的形象上勾勒出一個更為兇神惡煞，眉毛粗濃如刷漆的高大武夫漢子：“他使的什么兵器？”

    結(jié)果姚春山說道：“英哥兒武藝好，使一把戟，生得很是英俊，是個玉面兒郎?！?/br>
    他想著，趁著衛(wèi)景英在京城時候，叫周家看看他，要是有合適的姑娘家，族中開明不在乎出身的，給他做個媒說門親就好了。

    周美彥磕了磕牙：“……”

    有點不信姚春山的話。

    可能姚墨瘋病還沒好全，又患了眼疾病，回頭得跟姚溪委婉地提一下，讓她留心個大夫給她祖父好好瞧瞧病。

    周家父子都說道：“哪日衛(wèi)二那孩子來姚家，務(wù)必留他一會兒帶來讓我們瞧瞧?！?/br>
    ……

    上林縣。

    傍晚，衛(wèi)景平放學后從墨籠里拿出兩錠墨來，一錠呈朱砂色，一錠是明黃色，兩錠墨中間皆有橢圓形的開光，設(shè)卷草紋邊框裝飾，大雁盤旋于開光之上，雙翅膀護于左右，祥云圍繞四周，整體雍容華貴，又有凌云之志的氣勢，非常吸睛。

    但是墨錠水分未干，拿手一摸，還有墨色蹭到手指上。

    這是繼紫玉光墨系列之后，墨鋪又出的新墨青麟髓。

    靈感起源于傅寧，這孩子因為受了溫之雨的訓(xùn)斥，回家之后一氣之下燒掉了以往所畫的各種美人圖，畫了兩天三夜畫了一幅“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的立志圖，拿給他看時，衛(wèi)景平覺得那幅面實在是太適合引在墨條上了，于是就有了這一系列的新墨。

    “青麟髓”這個名字是套用后世曹素功墨的，這兩錠墨的制作比先前的選松煙選得都精良，杵刻也非常精工細致，只等風干得差不多了就會擺在貨架上出售。

    為了先造勢，衛(wèi)景平得了傅寧的允許，將這幅鴻鵠高飛圖臨摹了一張，題上“青麟髓墨”四個字，貼在墨鋪外面的半日師的臺子旁邊，讓它在開售之前多少先混個臉熟。

    看完墨錠，衛(wèi)景平又和衛(wèi)景川說了幾句話，回墨鋪后面的小屋苦讀去了。若把他的精力分成10分的話，之前的縣試他大抵用了8成的勁頭，府試花去了9分的功夫，到了院試，一考定秀才功名的這場比試，他已是在不斷嘗試極限全力以赴了。

    下定這次考中秀才的決心之后，不到兩個月的功夫，他就屏蔽了之前的白話文思維，滿腦子角角落落堆滿了四書五經(jīng)和文言文。

    坐下來研究了幾篇出色八股文開篇破題的反破和逆破之后，天黑了，衛(wèi)景平點上蠟燭，一面苦思冥想破題思路，一面提腕運筆，但凡有點靈感的，都被他寫在紙上。

    隔了一天放學他遇到韓端，說起做八股文的事，衛(wèi)景平說白鷺書院的夫子在童生院試之前已經(jīng)不再手把手教做文章了，韓端點頭道：“老溫的路子是對了，考過府試到了童生這一步，基本上能從夫子那里學到的本事也學完了，再區(qū)分好壞，也只能看個人的悟性、文采和胸中的格局了。”

    衛(wèi)景平見他這回說得有干貨，就拿出昨夜做的文章請他指教一二，韓端看過之后說道：“文句差一點老練，別的方面的話再把道統(tǒng)相繼這一處闡釋得更明白些，火候就到了?！?/br>
    他心中則想：衛(wèi)四照這個開悟的速度，他要考院試中秀才，那必然是吃了老君爐中的定心丹，再踏實不過了。

    “謝謝韓叔?！毙l(wèi)景平對他作了一揖說道：“我再練練這兩處?！?/br>
    韓端笑道：“小子，如今才知道你韓叔的厲害?！?/br>
    唉呀，你說說，要是當年這小子拜他為師那該有多好。

    “韓叔，你在這兒等我，”衛(wèi)景平笑道：“是不是有事?。俊?/br>
    韓端神色肅然地點了點頭：“嗯，是你大哥的事，我思來想去，也只有找你說一說了?！?/br>
    “我大哥……出什么事了？”衛(wèi)景平心中不安地問。

    韓端笑笑，用眼神示意他莫慌：“他好著呢，就是我覺得吧，押鏢不是個長久的事兒?！?/br>
    哦哦，是老丈人關(guān)心起女婿的職業(yè)規(guī)劃來了，衛(wèi)景平松了口氣：“……”

    韓端接著說道：“雖然掙得是實實在在的銀子，可沒什么前程的?！?/br>
    連衛(wèi)二都看不上這差事，說走就走了。

    “我大哥一邊押鏢，一邊等著進京考武狀元呢。”衛(wèi)景平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