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我是人間惆悵客番外
燕國在最北邊,冬天很冷,十月份就會下雪,一盆熱水潑出去,會瞬間凝成冰晶。 一群人等在屋外,一邊搓手哈氣,一邊來回走。 突然,一聲小兒啼哭,他們一個搶一個擠進狹小的房間,圍在啼哭不止的小孩兒身邊,笑得合不攏嘴。 燃著熱炭的房內(nèi),一下熱鬧了起來,嬰兒的哭聲,大人的笑聲。 一旁的葛冬青也不自覺露出了笑容,沖榻上脫力的產(chǎn)婦點了點頭,起身洗了個手,掀開羊毛氈,走了出去。 面前是一片廣闊無垠的平原,覆滿了白色的霜雪,一條大河從中穿過,將大地撕成東西兩片。 下雪的時候,總是格外安靜。葛冬青站在冰凍的河水邊,只能聽見呼嘯的風(fēng)聲。 “師傅!”一個小丫頭一路踩著雪,笨拙地跑到葛冬青身邊,口里哈著白氣,“那群人也太高興了,我費了好大勁才擠出來。師傅也真是的,出來也不叫我一聲?!?/br> “我瞧你也挺高興的?!备鸲嗾f。 小蘇葉調(diào)皮一笑,撓了撓頭,“不過我看著好疼啊,生孩子一定是天底下最疼的事了。” “人所能經(jīng)歷最大的痛苦,”葛冬青低眉,緩緩說道,“是被活活燒死?!?/br> 蘇葉心臟一滯痛,“師傅怎么知道,經(jīng)歷過的人……不都死了嗎?” 葛冬青摸了摸小徒弟的頭,笑道:“很好,很嚴(yán)謹(jǐn)?!?/br> “什么嘛師傅?!睅煾涤侄核K葉嬌嗔道。 她也望著遠處河的對岸。天和地是一片白茫茫,延伸至世界的盡頭,滿地灰色的枯草。唯一一點暖色,是目光盡處破敗的紅色旗幟,在獵獵狂風(fēng)中招展。 他們已經(jīng)走了好遠好遠、好久好久,久遠到蘇葉已經(jīng)不知身在何方。 “這是哪兒?”蘇葉問。 “易水邊?!备鸲嗷卮稹?/br> 他們站在燕國的土地上,對面就是曾經(jīng)的趙國。 易水之畔,燕趙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br> 葛冬青想起小時候聽一個燕國女孩兒唱過這首歌,他還記得,她叫冬兒。 她和她的父親一路從北邊的燕國走到南方的吳國,來到句乘山。 天底下的人,來句乘山的,無不是來向葛仙翁尋醫(yī)問藥,他們也不例外。 冬兒天生心疾,求醫(yī)數(shù)年,無人能治,有先生說,冬兒可能活不過十二之?dāng)?shù)。 天底下的父母,是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孩子死的,冬兒的父親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葛仙翁身上。 葛仙翁給冬兒把了把脈,只說:“你們先住下來吧。冬青,帶他們安頓好。” “是,師傅?!备鸲帱c頭,把他們帶到了西廂房。 小姑娘一點也不怕生,沖他咧嘴笑,“謝謝你,小哥哥?!?/br> 她和他以前見過的上山的人都不一樣,那些人都病怏怏的,從來不笑,沒事哭啼啼的,好像明天就會死一樣。 她卻很愛笑。她有心疾,笑不大聲,但是很燦爛,露出雪白的牙齒。 唯一的問題是,她總愛跟著他,聒噪得很。 他給人看病,她跟著,他磨藥,她也跟著。 “小哥哥,你好厲害?!?/br> “小哥哥,這個是什么藥?” “小哥哥,這個怎么用啊,你教教我唄,我好幫你?!?/br> 葛冬青放下藥杵,冷眼看著她,“你話好多?!?/br> 她吐了吐舌頭,笑著說:“我只是好奇而已?!?/br> 他這個態(tài)度,她還笑得出來。葛冬青不解,“你怎么老是笑?” 她突然變成蔫了的含羞草,“我的父母,已經(jīng)很難過了。如果我不開心一點,他們會更難過。我不想他們難過?!?/br> 她知道,她的生命已經(jīng)無多,她還有很多沒體驗過的生活,這些都是遺憾,但她不敢表露。也許,只有和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她才能說出來。 “小哥哥,這些話我只對你說,你不要告訴別人哦。”她又恢復(fù)了笑容。 葛冬青沒有理她。師傅一輩子沒有失過手,而且她的身體,不是越來越好了嗎,他看再過不久他們就能回燕國了。 大家都是這么以為,不料,她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冬天的時候,她只能躺在床上。 葛冬青每天給她送藥的時候,她會趁機抓他聊幾句天。 后期她的話已經(jīng)不多,有天卻說了很多。她問他:“我叫‘冬兒’,因為我是冬天出生的。小哥哥名字里也有‘冬’,也是冬天出生的嗎?” 葛冬青不知道自己生辰幾何,因為他是師傅大雪天撿到的。據(jù)師傅說,撿到他的時候,他滿身青紫,而他的母親已經(jīng)被凍死。所以師傅才選“冬青”做他的名字。 “只是一味普通的藥名而已。”葛冬青回答。 “真好……” “什么?” “因為冬天,太冷了……”燕國的冬天那么冷,她母親生她的時候,有沒有凍傷? 冬兒把藥碗還給葛冬青,第一次說藥苦,可憐巴巴地求道:“小哥哥,這藥好苦,我想吃糖,你幫我拿一點來好不好?” 她沒有等到那一口糖,也沒有走過自己十二歲的冬天。 葛仙翁不久也離世,臨終還在念著秦國祕府收藏的醫(yī)書,相傳里面有扁鵲不傳之秘方,可治心病。 葛冬青埋葬了師傅,叁個月后,離開了吳國,投奔秦相王凘門下,想經(jīng)由王凘引薦進入太醫(yī)署。 但是王凘只是看中了他的醫(yī)術(shù),一心想留他在府中做門客,決口不提引薦他的事。 葛冬青侍奉王凘一年左右,明白不能指望王凘,正在思索別計的當(dāng)口,遇見了秦異。 王凘一直看不慣秦昪之行事,支持的公子弆又猝然離世,王凘要重新物色一個公子。 當(dāng)時的秦異,十二歲出頭,生母無寵,自身又膽小懦弱,對王凘而言,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王凘找上秦異,言明要扶持他上位。 秦異驚慌失措,“異無德無才,上面還有幾位兄長,大哥更是才能曠世。異不敢有這樣大逆不道的念頭?!彼鹕頃r,還腿軟了一下。 葛冬青端著藥進來,服侍王凘服藥,正好看到這個場景。 膽量越是小,越方便王凘cao控,秦異確實很合王凘心意,葛冬青當(dāng)時想。 不久仲夏,他們又相遇了。 葛冬青從宮中垂楊小道路過,看見秦異在樹蔭下讀書。 還挺好學(xué)。 葛冬青想著,準(zhǔn)備離開,忽然聽見一陣呼救聲。 有一個女孩兒失足落入水中,就在就離秦異不到叁丈的水面瞎撲騰。 秦異肯定聽到了,甚至可能看到了,卻沒有過多的反應(yīng),合上書徑自離開。 那一刻,葛冬青明白,這個人不是看起來那么簡單。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只是他想讓人看到的。 十二叁歲,已經(jīng)有這樣的城府,敢和王凘周旋。 與其依附不靠譜的丞相,不如靠王子找到藏書。 于是,葛冬青跑去和秦異對質(zhì)了,或者說威脅更合適,赤裸裸拆穿了秦異的冷酷無情。 秦異面不改色,只送給了他四個字,“空口無憑”。 秦異只要打死不認(rèn),他說得再怎么栩栩如生也沒用。 這小孩兒真難搞,全身反骨,他這樣單刀直入,是不是適得其反?葛冬青頭疼。 不久,秦異被指為質(zhì)子入趙。這一去,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了。 葛冬青也只得認(rèn)命自己失算,秦異卻找上了他,想跟他做個交易。 葛冬青承認(rèn),彼時的他,更多的是想看個樂子。 隨后,葛冬青逃離秦國,成了趙國的太醫(yī),其間沒有和秦異見過一面。 一切都按照預(yù)定的軌跡前進,他們不見,可以避免很多懷疑。 如果不是有絕對的信任,絕無可能雙方互不聯(lián)系實施一個計劃。他和秦異僅僅是交易關(guān)系,各取所需、互相利用,信任卻比想象的牢固。即使有時候他們只是隔著一層花木,秦異在那邊取藥,他在這邊整理藥方,他們也彼此不聞。 除了那次端陽公主來太醫(yī)署玩鬧,秦異突然叫出他的名字。葛冬青萬分吃驚,草草幫他掩飾過去。 十五歲的少年少女,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jì)。葛冬青以為,即使是秦異,總會有一點情愛,何況他們還成親了。雖然為時已晚,趙王的藥,可能要停了。 秦異和端陽公主成親那天,秦異卻問他趙王的最后期限,以及女子避孕的方法。 并不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才算秦異的幫兇,而是打從他入趙,他已經(jīng)對不起端陽公主。 冬兒說很羨慕他,可以救世濟人,不像她只能拖后腿。實則他涼薄自私,根本沒救過幾人,還傷害了很多人,心中沒有一點愧疚。 因為在他眼中,他們本就是陽壽無幾年的人,他不過是將日子提前,毫無負(fù)罪感。 端陽公主,如花的年紀(jì),死在烈火中,難道也是陽壽將盡嗎? 他信誓旦旦為了師傅,師傅若有知,九泉之下,怕也不能瞑目。最可笑,他根本沒有在秦國找到傳說中的藥方。 一切都是假的嗎,那這么多年,他又在做什么呢? 原來,從始至終,他們都活在虛幻中,秦王異如是,端陽公主如是,他,亦如是。 一場雪,掩蓋了土地上所有的戰(zhàn)事創(chuàng)傷,也掩蓋了一切污穢不堪。天氣回暖的時候,雪會化成水,滋潤草木,開出花來。 這片土地,會留下新的傳說,供人傳道。 葛冬青和蘇葉坐在茶樓,聽說書先生講過去的故事。 故事中的朝代年紀(jì)一概隱去,名字也只用簡單的稱呼代替,不知幾分真實、幾分虛假。 即使這樣,蘇葉也聽得津津有味,惆悵感嘆:“秦王真癡情,王后去后,不忍擬謚,也沒有再立后?!?/br> 葛冬青吹了吹茶水熱氣,慢慢說道:“誰知道他是不是不想任何人分走這份好不容易得來的權(quán)利?他好不容易清干凈那些外戚,再立一個王后,豈不是自找難受?為了先王后,這個理由聽起來還挺像那么回事,而且還落得個深情的好名聲。也有可能是他覺得沒人可以和他平起平坐。” 這么一說,這個愛情故事就一點不令人動容了。 蘇葉撅了撅嘴,“師傅你真煞風(fēng)景。” 他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的,如果窺見這個故事的全貌,剖開那些利益糾葛,大概就沒人會有這種可笑的想法了。 葛冬青一笑,“本來就不是個令人動容的故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