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孩子不明白：“這很了不起嗎?！?/br>
    他看見自己點點頭，說：“很了不起?！?/br>
    他的意識漸漸渙散，忽然有點想笑，身上刻骨的疼痛絲毫也消失了，不過，藺浮玉猜，應(yīng)該是他疼得麻木了，因為他清楚地聽見了撕咬血rou，嚼碎骨頭的聲音，風(fēng)的聲音輕輕的，溫和又柔軟，有點涼，恍惚中，他聽見了一個輕軟的聲音，混著清風(fēng)襲來。

    “真巧啊，前輩。”那個輕軟的聲音說。

    藺浮玉艱難睜眼，看見一個熟悉的少女的身影，她站在黑衣人面前，裙裳鮮紅，內(nèi)里是純凈的白，恰似冬日晴空照耀下的干凈的雪，烏黑的發(fā)絲垂落而下，輕巧的鈴鐺聲清脆又悅耳。

    藺浮玉張了張嘴，想說別來求你了，但他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所以什么話都沒說出來。

    殷無相看見藺綺，目光忽而一沉，他幽幽站在那里，看著四平八穩(wěn)，心中卻已經(jīng)響起了警鈴。

    藺綺在這里，誰知道容涯在哪兒，沒準(zhǔn)就在哪棵樹上看著。

    他輕笑了一聲：“獨自來？還沒多少靈氣，你是不是太勇敢了?！?/br>
    藺綺眉眼彎起，言笑晏晏，聲音甜軟：“沒辦法呀，你要殺我哥哥，我總不能干等著給他收尸吧。”

    藺綺睜著一雙清亮綺麗的眼睛，乖巧地看著他，她雙手?jǐn)傞_，說：“我現(xiàn)在只恢復(fù)到練氣哎，你要殺了我嗎?！?/br>
    殷無相目光晦暗。

    藺綺表現(xiàn)得這么有恃無恐，反而讓他不敢動手。誰知道容涯在她身上放了什么東西。

    容涯這么疼愛她，絕不會讓她死了。

    先前和容涯打了一場，容涯那個分神靈氣散盡，他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幾日，他吃了不少人才恢復(fù)一點靈氣，勉強回到元嬰境界，若是在這時候再遇上他，可實在是得不償失。

    哪怕沒了靈氣，那個瘋子也會燒壽元和他打。

    他慢條斯理道：“你以為我不敢對你動手嗎，他進不了我的幻境。”

    藺綺手中拈著一張符紙，聳聳肩，漫不經(jīng)心道：“可是你現(xiàn)在也沒多少靈氣了呀?！?/br>
    她記得先前在城外時，jiejie說他和殷無相打了一架，jiejie靈氣散盡，他肯定也好不了多少。

    藺綺抬眸，目光清凌凌望著殷無相，軟軟的語調(diào)中帶著厭惡，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言語間流露出天真的殘忍：“jiejie說他暫時不能殺你，但是我真得很討厭你，你這樣欺負(fù)我，憑什么jiejie不給我我報仇，憑什么jiejie不殺你，他憑什么放過你——”

    “我想讓你去死，哪怕我死了，我都想讓你去死，”藺綺眸光薄涼，語氣冰冷，像個高高在上的審判者，“你不該活著?！?/br>
    殷無相指尖微攏，目光森冷。

    “你覺得，如果我死了，或者我半死不活，jiejie在一氣之下，會不會什么都不顧而殺了你。”藺綺尾音綿長，語調(diào)很軟，忽而變得笑吟吟的。

    殷無相諷笑了一聲：“你想死嗎?！?/br>
    藺綺看他，眼中的笑意和寒涼在頃刻間悉數(shù)散盡了。

    她平靜道：“不然我為什么要來呢。我認(rèn)識藺浮玉不到兩個月，你覺得我在乎他嗎?！?/br>
    殷無相周身翻騰的黑霧漸漸安靜下來，他的目光愈發(fā)幽深。

    這時，藺綺又沖著他笑了一下，她伸出手，指節(jié)微垂，觸及一小塊黑霧。

    黑霧侵蝕下，她指節(jié)上的皮rou漸漸剝落，露出瑩白的指骨。

    “話說回來，jiejie一氣之下會不會殺了你，其實我也不確定呢，”藺綺另一只手輕輕攏了攏額角的碎發(fā)，長睫半垂，星眸清亮，隨口道，“不過無所謂，我很快就能知道了。”

    這明明是很恐怖很瘋狂的動作，卻因為紅衣少女瑰麗的容色和端雅的儀態(tài)，而變得漂亮起來。

    紅衣少女長身玉立，修長白凈的手微微向黑霧里彎，幽暗的光線落在她瑩白的指骨上，鮮血順著手一滴一滴往下落，落到地上濺起秾醴詭艷的花。

    “滴答——”

    鮮血滾落。

    明明藺綺的味道是這樣香甜，他心中卻止不住地慌亂起來。

    殷無相殺了那么多人，還是第一次那么怕人死了。

    他找上藺綺兩次，都不敢真正殺了她，藺綺怎么敢自己找死！

    他和容涯之間，一直維持著微妙的平衡，這個平衡他找了很久，找得很不容易。

    若是藺綺死了……

    藺綺的手還要往霧里伸，殷無相見鬼一樣收回黑霧，他整個人攏在黑色兜袍里，陰郁森冷的氣質(zhì)漸漸散了，又成了斯斯文文的樣子，他幽幽盯著藺綺，警告道：“收起你的好奇心?！?/br>
    他冷哼一聲，落下一句氣急敗壞的“你可真是被他寵壞了”，言罷，頭也不回消失在空氣中。

    藺綺收回手，攏在鮮紅袖擺中。

    jiejie曾經(jīng)告訴她，殷無相暫時還不能殺，是不能殺，不是殺不了，那就代表著，jiejie可以殺了他，只是代價太大。

    但如果發(fā)生了一件，可能會讓jiejie不在乎這個代價，也要殺了殷無相的事呢。

    殷無相敢讓這件事發(fā)生嗎。

    他不敢。

    剛剛，若是殷無相貼近她，便能看見她額上因緊張而落下的冷汗，可惜他沒有。

    幸好他沒有。

    她才十幾歲，對付殷無相這樣的千年老妖怪，并沒有十成十的把握。

    幻境在眼前一點點破碎，藺綺心情輕快下來，她甩甩手上的鮮血，跑跑跳跳出現(xiàn)在藺浮玉身邊蹲下，探了探她這個便宜哥哥的鼻息。

    雖然很弱，但不至于沒有。

    藺綺覺得自己不是個好人，但是她格外喜歡藺浮玉這樣的好人。

    好人就是要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的。

    藺綺從芥子里拿出梨花生符。

    這還是她第一次用這張符，不知道效果怎么樣。

    藺綺默念咒文，將梨花生符貼在藺浮玉心口。

    磅礴的生命力自符紙生發(fā)，灌入藺浮玉體內(nèi)，金色符紙化作碎屑，如振翅高飛的蝶，一點點飛入空氣中，碎金灑落，又像洋洋灑灑的雪。

    藺浮玉的意識陷在黑暗的深淵中，慢慢往下墜落。

    起初，他能聽見藺綺和黑衣人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卻聽不真切，他想讓藺綺走，可是說不出話。

    后來，他的意識完全消失，能感受到的只有黑暗，不知過了多久，一束耀眼的光束刺破黑暗，照入深淵。

    最先恢復(fù)的是聽力，他聽見一個清朗的少年音，清脆好聽：“醒了嗎醒了嗎，這樣還醒不了的話就丟掉吧，實在是太沒用了?！?/br>
    藺浮玉睜開了眼睛。

    紅衣少女跪坐在桂花樹下，雙手捧著下巴，一根手指用霜藍布料包著，烏黑的瞳仁中明亮有星。

    “哥哥，晨安。”藺綺笑著跟他打招呼。

    藺浮玉被她的笑晃了一下。

    她這樣平和地跟他說話，好像他只是睡了一覺醒來，并不曾經(jīng)歷剛剛可怕的一切。

    藺浮玉不自覺笑了下，啞聲道：“晨安，不過，已經(jīng)是下午了?！?/br>
    “我說是什么就是什么?！碧A綺糾正他。

    藺浮玉點點頭：“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br>
    桂花樹簌簌作響，輕靈的風(fēng)拂過，不遠處又響起腳步聲，宋酒到處亂跑，終于找到了江梅引和秦羅衣，他們和藺浮玉實力相當(dāng)，是宋酒眼中的救兵。

    藺浮玉看著藺綺，心里發(fā)軟，他張了張口，無論如何道謝都顯得太淺，他聲音低低的，有些沙?。骸澳阋呀?jīng)救了我兩次了?！?/br>
    第一次是之前他殺第一只主將時，藺綺一箭殺死臨死反撲的主將。

    第二次就是現(xiàn)在。

    空氣中飄著清淡的桂花香，藺綺眉眼彎彎，語氣輕軟：“那你要報答我呀，哥哥?！?/br>
    藺浮玉滿身是血，目光卻干凈耀眼，他認(rèn)真道：“我欠你兩條命，我會報答你的。”

    第96章

    藺綺并不覺得他有什么可以報答自己的, 但看他如此認(rèn)真，還是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她語氣甜軟，應(yīng)和道：“好啊, 我等著哥哥報答我?！?/br>
    藺浮玉對上藺綺的目光, 語氣輕而莊重：“好。”

    江梅引遙遙聽見藺綺和藺浮玉的話, 有些驚詫地看了藺綺一眼。

    之前誰傳的藺綺靈根駁雜，難入仙道？誰傳的藺綺天真漂亮，又傻又甜？瘋了吧。

    藺綺輕歪了下頭，目光落在江梅引臉上, 軟軟喊：“江師兄？”

    江梅引心下一悸，連忙回神，對她笑笑：“沒事。”

    隔了幾個院落, 云舒院, 花樹上。

    容涯撥撥雪白幼虎粉嫩嫩的爪子, 情緒不明, 道：“看來袖袖不需要你。”

    幼虎仰著脖子呼嚕一聲。

    清淺的目光落在它身上, 容涯抬起它的兩只粉白爪子, 讓它看不遠處的道路，青年笑道：“看見那個桂花樹下?lián)u頭晃腦的弟子了嗎，帶他過來。”

    他思忖了一會兒，又道：“把那個半死不活的也帶來吧, 不要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你。”

    言罷，他隨手把虎崽崽往下一扔。

    雪白的身影死里逃生一樣，一溜煙竄得沒影兒了。

    **

    藺綺和藍衣少年一起, 走在落滿桂花的小道上。

    昨天夜里下了雨, 地上的桂花是濕的, 藺綺腳步輕快, 專門踩著桂花，跑跑跳跳著向前。

    “你救了他，你很高興嗎?！彼{衣少年抬眸看前面藺綺輕快的背影。

    “不是呀?！碧A綺帶笑的聲音落在道路上。她回頭，烏黑發(fā)絲微微甩動，她壓了壓發(fā)尾甩起的金絲鈴鐺。

    她踮起腳，湊到藍衣少年眼前，烏黑瞳仁里滿是認(rèn)真，她輕輕拂去少年發(fā)間沾著的桂花:“這里只有我們兩個，我可以和師兄一起散步，沒有人來打擾我們，這不是一件很讓人高興的事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