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寄夢聽話地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了下來，但依舊又忍不住好奇，晃了晃衣袖底下支立的手，“那……這是什么？”

    采月羞紅了臉，被這個問題難住了，她實(shí)在做不到直白地說出，許久才想出一個合適的說法：“那是一把危險的雙刃劍，對于已成婚的婦人有好處，但對于未出閣的女子來說，會要了她的命?！?/br>
    失了貞潔，甚至可能有孕，對于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而言，可不就是要命的事？

    采月自認(rèn)為解釋得很形象直觀，但崔寄夢依然一知半解，只覺得很可怕。

    她不由慶幸。

    幸好大表兄是好人，沒有要她的命。

    采月依舊不放心，再三叮嚀：“便是小姐和二公子有婚約，他若那樣了，也不能輕易把自己交付出去，那些男子嘴上說得天花亂墜，但是成婚前跟成婚后給，他們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

    崔寄夢自然聽了進(jìn)去，她知道母親當(dāng)年便是因?yàn)樯碡?fù)婚約卻和父親有了私情，不僅淪為外界笑柄、與外祖母母女失和，更因被祖母不喜而在崔家舉步維艱。

    這世道對女子苛刻，母親當(dāng)年是風(fēng)光無限的謝氏嫡女，尚且落到如此境地，更何況她一個身后無依無靠的孤女？

    她暗暗告誡自己，不得行差踏錯。

    爾后，崔寄夢一直在回想采月的話，謝泠舟動情是因把她錯認(rèn)成別人。

    可她實(shí)在想不到，大表兄神仙一般清冷出塵的人，也會對女子動情？

    那得是怎樣的女子？

    是溫柔賢淑，明艷動人？還是和表兄一樣不染塵埃、遺世獨(dú)立。

    早先那股空落落的感覺再度涌上，但她說不上來是為什么。

    是夜。

    月隱層云，萬籟俱寂。

    沉水院這邊，謝泠舟服用了清熱解毒的丹丸，又在涼水里泡了半個時辰，總算把藥力給散了九成。

    云飛偷偷覷一眼正在窗前抄寫經(jīng)文的主子，心想這老夫人是下了狠手了，公子素來儀容清雅整潔，舉止溫雅，便是身上帶病也依舊從容，云飛從未見他如此狼狽。

    冷靜的雙眼因隱忍克制變得赤紅，額角熱汗直流、青筋蚺起。

    但他寧可泡冷水澡，靠著浴壁把手背咬破，也不愿去碰自己不喜歡的女子。

    此刻謝泠舟除了面色略顯蒼白，其余與往日一般無二，依舊沉靜端雅。

    云飛不由得好奇，得是怎樣婉轉(zhuǎn)動人的女子才能讓公子忍不住嘗欲？

    然而他離得遠(yuǎn)，看不到謝泠舟謄抄佛經(jīng)的速度越來越快，字跡也愈見越狂放，一撇一捺都鋒芒畢露，力透紙背。

    身上的藥力是褪去了，可心里的念頭卻叫囂的越來越厲害。

    那股邪念宛如被鐵籠鎖住的巨龍，在籠子里發(fā)狂亂闖，要沖破桎梏。

    那些桎梏不僅僅是禮教，親情，道德，還有被壓抑多年的反骨。

    積年累月抄過的佛經(jīng)，寒冬臘月也不停歇的馬步，那些圣賢書以及父親的告誡……原本是謝泠舟用于阻擋外界侵?jǐn)_的盾，在此時卻化成一截長矛，朝他直直擲來。

    他身上裂開一道縫隙，諸多念頭伺機(jī)鉆入，在冰涼的湖水下頂著掌心的一點(diǎn)灼熱，抱起她過后白色衣袍上鮮紅的一點(diǎn)血漬，還有夢里指端觸到的柔膩……

    這些極其細(xì)微的點(diǎn)，他曾不屑一顧，認(rèn)為無法撼動他，但如今這些點(diǎn)，串成了一串佛珠，套住他脖頸。

    是一串誘人生出惡念的佛珠。

    手上那串檀木佛珠可以隨時摘下，這串佛珠卻在不經(jīng)意間深埋在他腦海。

    她比他矮了一個頭，身子也嬌小得可憐，方才在假山處，他幾乎沒用力就能輕易壓制住她，若真下了狠心，她會哭嗎？

    哭聲會不會像方才暗處傳來那長長的一聲，那般酣暢淋漓？

    耳邊倏地閃過謝蘊(yùn)掛在嘴邊的話。

    “嗜欲者，逐禍之馬矣。”

    “這孩子腦后有反骨，性子又肖似他那生母，矜傲倔強(qiáng)，若不嚴(yán)加管束，只怕我謝蘊(yùn)會淪為世家中的笑柄！”

    謝泠舟攥緊佛珠，驅(qū)逐邪念，表妹純真無暇，他若染l指她，與禽l獸有何異？

    他閉上眼，轉(zhuǎn)動著手里的佛珠，一顆接著一顆，越來越快，越來越急，碰撞發(fā)出的聲響也越來越大……

    就在佛珠即將被扯斷，珠子要迸裂四濺的關(guān)頭，他漸漸慢了下來，像幼時很多次情緒爆發(fā)時一樣，克制著把那些浮出水面叫囂的欲念壓制下去。

    可是他控制得住浮在水面上的念頭，卻控防不住冰山之下潛伏的那些，它們趁他不設(shè)防備時襲入夢鄉(xiāng)，蠱惑著他。

    沒關(guān)系，這是夢。

    他把那張白紙帶回佛堂，仿佛故意對抗那些被壓抑已久的本性，在那樽高達(dá)一丈的神佛的注視下，將其肆意沾染。

    謝泠舟一半意識被邪念所控，成了執(zhí)劍任意屠戮的劊子手，任憑耳際傳來多么孱弱的哭喊求饒，都不心軟。

    另一半意識飄到半空，融入那樽佛像里，透過神佛的眼睛，俯瞰著下方。

    他看到他們走到佛前，在他的誘哄下，崔寄夢很乖地在蒲團(tuán)上跪下了，于佛前雙手合十，溫順虔誠。

    等她意識到不對，為時已晚。

    謝泠舟抬起頭，薄唇嫣紅，像最有耐心的夫子那般，哄著誘著，“乖，你不懂也無礙，我一點(diǎn)點(diǎn)教你。”

    夜半時分，悶了多日的天兒終于繃不住了，蓄壓已久的驟雨沖破烏云束縛，決堤洪水般，傾盆而下。

    京陵每年盛夏的雨都很大，這一夜的雨更是下得洋洋灑灑，豆大的雨點(diǎn)捶打院中芭蕉葉，發(fā)出噼啪噼啪的聲響。

    伴隨著嬌弱低泣，軟得能沁水。

    她無力踹他胸膛，搬出謝蘊(yùn)說過的話欲將他逼退出溫暖室內(nèi)，“不可以……我是二表兄未婚妻子，是你未來弟媳……”

    “那又如何？”

    那句弟妹被潺潺雨水沖得稀碎。

    這一個荒唐的夢，長得無休無止。

    雨夜好入眠，此刻的皎梨院被雨簾圍了起來，陷入安睡。

    值夜的是摘星，下雨涼爽，一改前幾夜的燥熱，因而小丫頭睡得特別沉。

    可內(nèi)間的崔寄夢卻睡得不安穩(wěn)，時而發(fā)出痛苦的夢囈。

    小丫鬟摘星半睡半醒間，聽到小姐房里傳來微弱的說話聲，她閉著眼豎起耳朵細(xì)聽，“不可以，求你，不要這樣……”

    聲音軟軟糯糯，帶著哭腔，像她家小姐，但又不像，小姐的聲線沒這么媚。

    可過一會又沒動靜了，只聽見外頭雨滴拍打芭蕉的聲音，摘星以為自己在做夢，她困得很，又睡過去了。

    而帳子里，崔寄夢還睡著，窗外檐下燈籠的光照在白色中衣上，雪一樣安靜純白，只是中衣的主人卻睡得不踏實(shí)。

    眉頭緊皺，胸口因呼吸急促一抖一抖，嘴巴也微張著，像是溺水了在呼救，卻因在夢里發(fā)不出聲音。

    嘴唇嗡動半晌，終于低低哭了出來，這一聲凄婉動人。

    這回是真的把摘星吵醒了，小丫頭鞋都顧不上穿，急急奔入內(nèi)間。

    只見崔寄夢不知夢到了什么痛苦的事，手抓著被褥，雙膝屈起，足面來回蹭著褥子，后背緊張地拱起，正往上方送。

    好像被一個只看不見的野獸狠狠叼銜著一樣，十分可憐。

    摘星湊近一看，小姐臉上冷汗涔涔，不，不止是冷汗，還有眼淚。

    她哭得十分難受，胸口都在顫。

    小姐落水后一直做噩夢，如今模樣，可不就像是溺水了么？

    她知道小主子遠(yuǎn)離家鄉(xiāng)很不容易，摘星亦鼻尖一酸，伸手拍了拍崔寄夢肩頭要把人叫醒。

    正好崔寄夢長長哭吟一聲，從夢中驚醒了，像被卸去渾身的力氣，癱在床上怔怔看著帳頂，急劇地喘l息著。

    摘星趕緊上前扶起主子，發(fā)覺崔寄夢后背被冷汗浸濕了，身上熱乎乎的。

    “小姐，可是做噩夢了？”

    “沒有……”

    崔寄夢聲音軟的嚇人，甚至有些顫抖，她先是搖搖頭，再點(diǎn)點(diǎn)頭。

    這時住在耳房的采月和管事嬤嬤也聽到了屋里的動靜，急忙趕過來。

    “小姐這是又魘著了？”嬤嬤心疼地問，而采月更是擔(dān)心，要去點(diǎn)燈。

    “別……別點(diǎn)燈！”崔寄夢驚呼，她拉過被子蓋住腿，遮住被浸透的褻衣。

    “我沒事，我只是夢見阿娘了?！?/br>
    屋里主仆四人都陷入了沉默，嬤嬤和摘星采月是心疼，而崔寄夢則是因?yàn)樾呃ⅰ?/br>
    她說了謊，她沒夢到阿娘。

    采月見小姐垂著頭在沉默，看上去情緒低迷，不免想起十年前的那件事，那時她十五，崔寄夢還是個七歲小孩。

    她心疼地上前抱住崔寄夢，“好小姐，那些都過去了，現(xiàn)在小姐在京陵，老夫人、老爺夫人們都疼愛小姐，二公子也很喜歡小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夫人在天之靈也會替小姐高興的?！?/br>
    崔寄夢本來只是羞愧，采月的話一出，她記起母親的過往、祖母的殷殷叮囑。

    又想起來謝氏后，外祖母、舅舅和舅母的疼愛，表姐和表兄們的關(guān)照……

    這一切出自于親情，更因?yàn)樗嵌硇值奈椿槠拮印?/br>
    可她明知自己和二表兄有婚約，卻夢到和大表兄糾纏，甚至還是在佛堂中，她透過那樽高大佛像的眼，望見下方不知羞恥的二人，放肆得連神佛都在唾棄。

    二表兄可會怪她？

    大表兄是否會厭惡她？

    今日又是阿娘生辰，阿娘的事本就是崔寄夢心結(jié)，如今又做了這樣的夢，此刻，她害怕自己將來會重蹈阿娘覆轍。

    羞愧、惶恐……諸多情緒在心口翻騰，崔寄夢捂住臉，壓抑地哭出來。

    荒唐的一夜過去了，黎明時，驟雨停歇，陽光從云層間隙中溢出。

    院子里海棠花被落了一地，還留在枝頭的那些也不怎么好，花瓣被雨打出嫣紅折痕，折痕處似乎滲出了血，像美人被揉紅的粉唇，呈現(xiàn)出一種破碎的糜艷感。

    沉水院里。

    謝泠舟頭昏腦漲，手撐在額頭，揉著發(fā)痛的額角，從榻上直起身子，瞧見一片狼藉的床榻，不禁皺起眉。

    他大概是瘋了。

    此刻他才相信謝蘊(yùn)當(dāng)年說的話，他腦后的確有反骨。大概中藥只是契機(jī)，其實(shí)是自小被壓抑多了，才會如此。

    起身喚來云飛：“收拾一下，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