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離山下，崔寄夢依舊保持著方才的姿勢，全身緊繃地縮成一團(tuán)，像是負(fù)隅頑抗的困獸。

    謝泠舟摸了摸她發(fā)頂：“沒事了?！?/br>
    崔寄夢這才動了動，方才一番，她整個人沒了勁，癱軟地靠在車上。

    馬車內(nèi)略顯昏暗，但謝泠舟仍能看清她的神情，她在愧疚，自責(zé)。

    不止是因?yàn)楹ε卤徽`會，而是得知二弟方才還在牽掛她。

    謝泠舟眉間越發(fā)凝重，原以為她是既不想對不起二弟，又害怕重蹈姑母覆轍，想對她說既然如此，只要他替她解除婚約，再娶她進(jìn)門，一切便迎刃而解。

    但他想得簡單了，表妹內(nèi)心的枷鎖不止禮教這一道，還有良心譴責(zé)。

    她過于珍視他人善意，不愿辜負(fù)對她好的人，更不愿打破現(xiàn)下的美滿，哪怕她也知道這只是表象。

    若她只是怕違背婚約會越禮，他有法子讓她全身而退，但后者……

    除非二弟先放棄她，否則只要二弟繼續(xù)對她好，崔寄夢就會因?yàn)椴蝗绦?，會想方設(shè)法斷去和他在夢里的那點(diǎn)聯(lián)系，安安分分成為二弟的妻子。

    “方才……多謝表兄?！贝藜膲舸驍嗨闹\劃，她已平復(fù)下來，問他：“先前您說還有別的法子，是什么法子？”

    謝泠舟淡道：“我方才再三權(quán)衡過，那個法子目前暫不能用，不提也罷?！?/br>
    崔寄夢卻一心想盡早擺脫夢境，不用受內(nèi)心折磨，哪怕只一線希望也愿試試，小心追問：“表兄不妨說來聽聽？”

    謝泠舟斂神正色：“我先前想，既然這些夢是因落水而生，再落一次水，會不會有用，此法不妥，若真是那湖里有不干凈的東西，只怕再落一次水，表妹性命堪憂?！?/br>
    他只是在嚇唬她，見崔寄夢面色煞白，又追問：“莫非表妹真要一試？”

    “不！”崔寄夢脫口而出，訥訥道：“我還是尋求別的法子吧?！?/br>
    謝泠舟反而后悔了，她的性子，指不定真的走投無路了會病急亂投醫(yī)，便說：“還是那句話，我來想辦法，表妹別輕舉妄動，以免傷了自己?！?/br>
    他又伸手摸了摸她的發(fā)頂，像她平時對別叫那樣，這動作自帶疼愛的感覺，讓崔寄夢恍如回到幼時被父母寵溺的時候。

    她姿態(tài)越發(fā)乖巧了，像那只小雪貓一樣：“多謝表兄，我會的?！?/br>
    到了茶館，二人道別后，崔寄夢下馬車換乘謝府的車趕回府里。

    而崔寄夢走后，謝泠舟回到茶館的雅間稍坐了一會。

    云鷹鬼鬼祟祟溜了進(jìn)來：“公子，屬下已打點(diǎn)好了，那道士絕對不敢將您雇他哄騙表姑娘的事透露半個字！”

    “好?！敝x泠舟手指在幾上敲了敲，若有所思看著他：“還有一人需要封口。”

    “誰！”云鷹肅容，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屬下定會做得天衣無縫！”

    謝泠舟眉峰略挑：“你?！?/br>
    云鷹沒料到是自己，后脊梁發(fā)涼，縮了縮脖子：“屬屬屬……屬下就算了吧……”

    見公子沒有進(jìn)一步的打算，他松了口氣，忙出謀劃策：“公子，接下來的事屬下倒是有些主意，您不是要去秋狩嘛，話本上每逢孤男寡女墜落山崖，英雄救美后就會被困山洞，黑燈瞎火，擔(dān)驚受怕，屆時表姑娘一定會將您抱得緊緊的，您看，要不要屬下去安排安排？不過屬下有些擔(dān)心公子，此法雖屢試不爽，但有丟命的危險(xiǎn)……”

    他眉飛色舞，越說越起勁，謝泠舟并未打斷，只垂眸抿了一口茶。

    “你該擔(dān)心擔(dān)心你自己。”

    幽冷的目光掃過云鷹脖頸，少年只覺得頸上一涼，捂著脖子退了出去。

    茶室內(nèi)再度恢復(fù)寧靜。

    “哄騙……”這兩個字眼從舌尖碾過，有了些曖昧的意味，謝泠舟兀自輕笑。

    他將袖中的紙張?zhí)统?，逐字逐句念過去，想起今日在道觀扶住她時手上比夢里更盈盈一握的腰肢，眸色愈深。

    她暫時讀不懂也無妨。

    總有一日，他會身體力行，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遍一遍地教會她，讓她爛熟于心。

    片刻后，他去了對街的琴館。

    趙疏知道他帶著崔寄夢出去辦事了，莞爾道：“小徒兒的事情可辦成了？”

    謝泠舟垂睫，眼底有笑意：“未做成，不過也是遲早的事?！?/br>
    少傾，又道：“來找你是有事相托?！?/br>
    趙疏欣然答應(yīng)。

    謝泠舟遲疑須臾：“上次聽你說樂館里有位樂伶是你的人，曾被舍弟救過，此人可還在你手下？”

    “子言說的是茹月吧?！壁w疏笑了，“她是我撿到的孤兒，雖心細(xì)，但還是孩子心性，平時我只讓她游走在權(quán)貴間打聽些瑣事，若太復(fù)雜的事，只怕力有不逮?！?/br>
    “不復(fù)雜?！敝x泠舟很篤定，“并且她會心甘情愿去做?！?/br>
    黃昏夕照，謝泠嶼回到家中。

    先去了王氏院里，父親依舊沒回來，他聽到母親在房里哭。

    “小姐，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說話的是王氏的陪嫁老嬤嬤。

    王氏哀哀道：“我一直知道他心里有人，可沒想到，他喜歡的竟然是她，就連和我歡好時，也喊著她的名字?！?/br>
    嬤嬤問王氏：“是哪家婦人，老奴帶人去教訓(xùn)教訓(xùn)那不知廉恥的女子！”

    王氏：“嬤嬤，沒用的，她死了?！?/br>
    嬤嬤語氣松懈下來：“既然是死人，也做不了什么妖，橫豎這個家的主子是小姐，就放寬心吧，當(dāng)初老奴就勸過您，您說不介意姑爺心里有人，讓老奴想辦法。”

    “是我固執(zhí)，但我可以接受他喜歡別人，唯獨(dú)不能是……哎！”王氏哀嘆一聲，無力地跺腳，“可是嬤嬤！她陰魂不散就罷了，不僅勾引我丈夫，還要搶走我的兒子，讓這個家變成他們的！”

    ……

    母親的哭聲越來越哀怨，謝泠嶼眉頭緊鎖出了二房，來到城西酒樓買醉。

    如今母親定不會愿意表妹嫁入二房。雖說他喜歡表妹，但和她成婚意味著他淪為父親彌補(bǔ)遺憾的工具。

    這對他們母子不公平。

    可為何他偏偏會喜歡表妹？莫非真是見色起意，喜歡出淤泥而不染的溫柔女子？謝泠嶼又灌了一壺酒。

    從酒樓出來后，經(jīng)過一處深巷。

    巷子里傳來女子呼救聲，謝泠嶼聞聲而去，見有個醉漢正欺負(fù)一個弱女子，他出手相救，將醉漢一拳打倒，醉漢求饒著跑了。

    他也無心去追，轉(zhuǎn)身往回走，袖擺卻被人拉住了：“謝公子，真的是你？”

    他皺著眉回頭：“茹……月？”

    茹月受了傷，掙扎過程中崴了腳，謝泠嶼問她為何獨(dú)自在夜里出行。茹月心有余悸，“我家就在附近巷子里，本以為就出來一會，誰知卻……幸虧有公子相救?！?/br>
    說著她朝謝泠嶼誠摯行禮道謝。

    端莊行禮的模樣似曾相識，謝泠嶼別開眼：“走吧，我送你一程。”

    到了茹月居住的巷子里，謝泠嶼道別后就要走，被叫住了：“公子大恩，茹月無以為報(bào)，您進(jìn)來喝杯茶水吧?！?/br>
    謝泠嶼本來想拒絕，但看著這張楚楚可憐的嫵媚臉龐，一時怔忪，他才發(fā)現(xiàn)，今天茹月穿了身月白色裙衫，她身形和表妹相似，光看背影竟有幾分相像。

    于是他將拒絕咽回去，進(jìn)了門。

    茹月倒了茶水，又端來一盤點(diǎn)心：“這是茹月親手做的點(diǎn)心，公子嘗嘗？”

    她俯下身，將盤子遞過去，腕子卻忽然被大力捉住了，謝泠嶼將她扯到跟前，死死盯著她，卻什么也沒說。

    日思夜想的公子正凝視著自己，茹月頭也不敢抬，更舍不得推開。

    燭光下，少女面頰緋紅，羞怯的模樣和表妹有幾分相像。

    謝泠嶼蹙起眉，將人又往身前拉近了些，低頭定定看她。

    茹月只覺他眼神很熟悉，樂館里的男客便是這樣看她的，但不同的是，她厭惡那些男客，但被他這樣看著時卻會悸動。

    主子說過這次只是先引誘試探，看看謝公子對他那位未婚妻是否用情至深，囑咐她點(diǎn)到為止，別用迷情香。

    可她沒點(diǎn)香，甚至沒開始引誘，謝公子就先拉住她的手，茹月只覺心里堆積多日的憋悶消散了大半。

    也許謝公子不是非那位姑娘不可。

    他應(yīng)當(dāng)只是喜歡她們這一類的女子，若是這樣，他真想要，她豈會不應(yīng)。

    茹月紅了臉，心怦怦亂跳：“公子喝醉了，我去給您煮解酒茶?！?/br>
    “別走?！敝x泠嶼將她拉近了些，低下頭，嘴唇只差一指寬的距離，并且還在不斷湊近，星眸微微瞇了起來，迷離誘人。

    茹月連眼睛都不敢閉上，就這樣怔愣地看著他湊近，而后一個輕柔的東西覆上來，壓住她的嘴唇。

    是謝泠嶼的手指，擱在二人雙唇間，他呢喃著：“表妹……”

    眼神卻不大清醒，面前的一張臉忽而變成表妹，忽然變成茹月。

    他想貼上去，不顧一切地吻住她，又告誡自己，茹月不可以，表妹更不可以。

    不能喜歡表妹。

    更不能因?yàn)楣T月和表妹有幾分相似就把她當(dāng)成表妹去喜歡。

    “抱歉，失禮了?！敝x泠嶼松開茹月，踉蹌走到巷子里，靠著墻癱坐在地，頭埋在膝蓋里，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

    茹月悄然跟了出來，看著少年掙扎的模樣，目光一點(diǎn)點(diǎn)黯淡下來，她賭錯了，公子對那位姑娘，大概是真的用情至深。

    她低下頭，茫然自語：“茹月不才，祝公子早日能得償所愿?！?/br>
    *

    在孫輩們陪伴下，謝老夫人從悲痛中走出，慢慢煥發(fā)精神。

    崔寄夢也能感覺到外祖母比從前還要疼愛她，讓她漂泊的心再次落定。

    謝府其余人對她也一如往常，除去二舅母有些怪，雖對她依舊溫和熱情，但崔寄夢總覺這熱情像是張面具。

    她猜不出緣由，也不想委曲求全去討好，只想等二舅母同往常一樣放下情緒再說，便減少了去二房的次數(shù)。

    因見崔寄夢閑著無聊，老夫人便建議她去藏書閣找?guī)妆居斡涬s談解悶。

    中途正好碰到二表兄。

    一別數(shù)日，二表兄沉穩(wěn)了些，對她一如往日殷勤，就是看崔寄夢的眼神更加深沉，好像藏著諸多無法言說的情緒。

    聽她說要去藏書閣，謝泠嶼欣然陪同。

    謝家人世代愛讀書，無論男女老少，每個人的院子里都有書房，因而尋常時候不會去藏書閣。藏書閣坐落在佛堂附近，周遭闃靜，閣樓共有兩層，其內(nèi)藏書萬卷。

    謝泠嶼推開藏書閣的門，領(lǐng)著崔寄夢走了進(jìn)去：“二樓盡是些晦澀深奧的政論史籍，游記雜談多在一樓。”

    崔寄夢望著閣中汗牛充棟的書冊，驚嘆著：“這么多書，難怪謝氏能百年昌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