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之后，他的意念不知如何占據(jù)了主導(dǎo)地位，夢境的進程便隨之發(fā)?生改變。他希望彌補什么遺憾，那遺憾就會找上門來?任他彌補，他想?看到什么、遇見什么、發(fā)?生什么，夢境也會隨之變動調(diào)整。

    所以，在?云不意的意識引導(dǎo)下，后來?的愈都放晴了，即便是雪天，也有澄澈的天空和明亮的光線。

    云不意帶著夢境主人的魂魄主動走出琦姨家的院子，那個他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囚籠，面對憾恨，了解憾恨，再悄無聲息地將之改變。

    他還帶著夢境主人去吃了年夜飯，帶他體?會從未經(jīng)歷過的團員和圓滿。

    于是“重生”之夢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美夢，夢的主人與創(chuàng)造者，也終能鼓起勇氣?面對親人的逝去，面對自己的無能為力。

    如此，便得?解脫。

    天狗道?：“仙界封閉，與人間割裂之后，昏云山陣法便幾乎再沒有人來?闖過。住在?這?山上的那個人不是陣法主人，雖然他每回進出都要過一次陣法，但結(jié)局總是被那些執(zhí)著的魂魄影響，達不成?新的結(jié)局，甚至可能出現(xiàn)更糟糕的情況?！?/br>
    它凝視云不意，唇角似乎彎出笑容的弧度。

    “多謝你啊，幫我?，幫這?座山和陣法，幫那位布陣的仙人，超度了一抹痛苦已久的幽魂。我?原以為，這?是只有建木大神才能創(chuàng)造的奇跡?！?/br>
    云不意搔搔枝葉。

    建木大神……嗎？

    第四十章

    建木是當今人間的創(chuàng)造者, 也是幽冥輪回的前身。

    它與神話時代一同降生，一同滅亡。

    不知為何, 云不意每次聽人提起建木，心中都一陣別扭，倒不是厭惡或者排斥，更像一種沒來由的尷尬。

    要如何形容呢？大概就是年輕氣盛時干的中二事，時隔多年再次被人談起，談?wù)摰娜擞脦е?分調(diào)侃的語氣夸獎他做得好，而他坐在席間?，只覺得腳趾頭來了大工程。

    每每有此感覺, 云不意?便會懷疑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真不是他自戀，他就是覺得，自己可能……或許……說?不定……跟那傳說?中的建木大神有關(guān)系？

    “咳?！彼技爸链?，云不意?咳嗽一聲, 主動打斷思緒，“能超度一個備受煎熬的靈魂我也高興，不過?我們這次上昏云山, 其?實另有目的?！?/br>
    天狗溫和的眼神在三?位“非人”身上轉(zhuǎn)了一圈：“你?們可是為了居于山中的那個人族而來？”

    “您知道？”玉蘅落脫口而出?, 變成獸形的他本?能地?親近這位從神話時代活到?如今的老?前輩, 一時忘了戒備。

    天狗搖頭：“不, 我不知道。只是仙冢就剩他一個活著的生靈，外界的因果，自然只能牽系在他身上。你?們找他做什么？”

    云不意?正要回答“抄老?底”, 話到?嘴邊才想起林葳并非昏云山的主人, 而天狗也還不知道他在外面的作為。

    冷天道也察覺到?這一點?, 所以在他卡殼時貼心地?接過?話頭，將他知道的林葳這些年的惡行言簡意?賅復(fù)述了一遍, 最后才把來意?委婉說?明。

    天狗聽?完后沉默許久，沉沉嘆了口氣，以過?來人口吻道：“原來你?們是為抄他老?底而來?！?/br>
    “……咳咳?！?/br>
    冷天道掩唇輕咳，估計是被空氣嗆到?了。

    云不意?好笑，給他拍背順了順氣，目視天狗：“他作惡多端，手中沾染人命無?數(shù)，我們只想拿下他，為那些枉死之?人報仇雪恨。前輩從前被他蒙在鼓里，現(xiàn)在知曉真相，打算如何應(yīng)對？”

    他話說?得委婉，其?實更直白的問法是：你?要助紂為虐，還是幫助我們替天行道？

    在云不意?的一番話里，天狗最先注意?到?的是“前輩”二字。這個詞讓他不受控制地?爪子一抖，背后躥起一陣莫名的悚然。

    直到?這種驚懼感退卻?，它才回過?味來，向云不意?一笑。

    “你?在疑惑我的立場和態(tài)度？這大可不必。我再不成材，也是曾經(jīng)隨侍建木大神的陣法之?靈，怎會包庇一個罪不容誅的惡人。若還在神話時代，那人根本?活不到?今日，在他第二次行惡途中就會被斬殺，靈魂也會被揪到?建木身前，接受祂的批評與懲罰?！?/br>
    一般這類回答之?后都會接一個“但是”，云不意?與冷天道對視一眼，靜靜等著它的轉(zhuǎn)折。

    果然，天狗緊接著又說?：“可是在仙冢，你?們殺不了他，我亦然。”

    云不意?不解：“為什么？”

    天狗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反問：“你?們知道，何為天道所鐘嗎？”

    聞言，云不意?頓時滿頭問號。

    “是……上天眷顧之?類的意?思？”玉蘅落問。

    “差不多。不過?一般而言，上天眷顧只是人族掛在嘴邊的祈禱詞，代表著一種希望萬事萬物朝益處發(fā)展的希冀?！碧旃穭恿藙幼ψ?，神色慈祥，身前的土地?卻?被抓出?深深的爪印，“而天道所鐘，則是字面意?義上的受天道鐘愛的意?思?！?/br>
    云不意?感覺體內(nèi)有根筋冷不丁一跳，那種驚悚的洞察感令他毛骨悚然。

    冷天道若有所思：“林葳是……”

    天狗點?點?下巴：“對，他便是天道鐘愛的一員。確切地?說?，他的祖上做下過?很?多曠古爍今之?大事，這些事情為其?祖輩積累下無?數(shù)功德，通過?血脈輪轉(zhuǎn)，如此龐大的功德由他隔世繼承，讓他一躍成為上蒼眷顧的存在。”

    受天道鐘愛者，是運勢的寵兒。

    無?論想做什么、要什么、達成怎樣的目的，哪怕希求之?物再難得再荒謬，他們在度過?千山萬水之?后，終能得償所愿。

    恐怖的事，這種得償所愿甚至不分黑白善惡，除去讓天地?重回混沌這種想法，即使他們只出?于玩樂的念頭肆意?屠戮眾生，天道的“眷顧”也會使他們?nèi)〉贸晒Α晒⑺浪麄兿霘⒌娜?，也令他們成功從這一過?程中得到?快樂。

    這是一種結(jié)對公正，絕對全面，也絕對無?情的天運垂憐。

    從某種層面上來說?，所謂的天道所鐘，跟古時候的暴君是差不多的存在。

    “……”

    “……”

    “……”

    天狗話音剛落，就在面前三?個小輩臉上看見?了“這什么狗屁天道”的表情。

    它失笑道：“確實荒謬。但天意?無?情，獎賞和懲戒都一樣無?情?！?/br>
    云不意?面無?表情地?想，怪道林葳做了那么多惡事卻?能逍遙法外數(shù)百年，連復(fù)生這種荒誕的邪法都能被他搗鼓出?來，原來他是傳說?中的“天命之?子”啊。

    只不過?這位天命之?子與別的同僚不同，既無?法將世界攪得翻天覆地?，也沒有驚世絕倫的實力或者才情。

    他活得自私自利，又甘愿做個情種。使他變得卑鄙無?恥的原因，竟然是一代代謳歌的愛情。

    甚至于，他創(chuàng)造了一門以執(zhí)念催動的邪法，練到?極致，可以真正意?義上的逆轉(zhuǎn)陰陽生死?？蓪⑦@門術(shù)法發(fā)揚光大的，卻?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個凡人。

    剝開林葳無?所不能的表象，底下藏著的竟是一個自私且無?能，靠祖輩蔭蔽的廢物靈魂。

    “……林葳的祖輩做下了積攢累世功德的貢獻，而這份貢獻的饋贈，卻?被他們的后輩用來恣意?行惡。”

    云不意?捋了捋主干邊沿的碎枝條，它們像突起的青筋，很?好地?凸顯他此刻的心情。

    “我只有一個問題——那些前輩沒有揭棺而起用棺材板拍死這個不肖子孫嗎？”

    天狗“噗嗤”一笑，隨即認為有損形象，又用爪子把彎起的最近按了下去。

    緊接著，它不無?遺憾地?說?：“如果可以，我想他們一定很?想這么做。奈何林家仙人是在神話時代為人族篳路藍縷，開荒辟道的大能，幾乎全數(shù)死于非命，不得善終，下場最好的那位正是林葳的父親，最后不過?只留下一塊指骨。他們無?魂魄，無?尸骸，如何能夠揭棺而起，教育這個不當人子的后輩。”

    “更何況……”天狗頓了頓，接著說?：“他出?生于仙界變?yōu)橄哨＃唇倦E落，神話時代結(jié)束的那一年。他的父親為了保住他的性命，將他封于冰棺，藏在昏云山大陣之?下，直至數(shù)百年前，他方解封出?世，得以長大成人，林家先祖可能根本?不知道這個后輩的存在?！?/br>
    篳路藍縷、開荒辟道。

    死于非命，不得善終。

    這四個詞語連在一起，不必再添油加醋什么，一段悲壯的往事仿佛就已躍然眼前。

    云不意?沉默下來，心里對林葳的憎惡更上一層樓的同時，似乎也有些明白他的自私與執(zhí)著究竟從何而來。

    他并不是想為林葳辯解或找補什么，只是……

    一個孩童剛剛出?生，就被自己的父親封印，近萬年后才真正解封現(xiàn)世，在死氣沉沉的仙冢中長大。

    養(yǎng)育他的應(yīng)是這位天狗陣靈，想來他幼時沒少從它口中聽?到?先輩們的傳奇故事，在三?觀尚未建成的年歲，便歷數(shù)他們的大愛和犧牲。

    可是極致的大愛就是極致的無?情，為理想無?私獻身，亦是對親近之?人的自私。

    對于林葳而言，心懷蒼生的先祖?zhèn)冎宦淞耸菬o?存的結(jié)局，這讓他很?難不生出?憤懣怨恨之?心，進而走上另一個極端。

    ——我的祖先已經(jīng)把林家人所有的無?私消耗殆盡，身為他們最后的傳人，我要只為自己而活。

    大概是這么個心理。

    為惡與為善一樣都可以有許多合理的理由，但前者不值得原諒，也必須付出?代價。

    縱然他是“天道所鐘”之?人亦然。

    云不意?思索間?，忽然聽?見?冷天道問：“前輩，你?方才說?在仙冢殺不了林葳是何意?思？難道只有在仙冢以外的地?方才能殺他？”

    天狗道：“你?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仙冢里萬道封鎖，所有法術(shù)都不能動用。這是仙人全數(shù)隕落后，仙道寂滅的后果，唯獨一人例外，那個人，就是被上天眷顧的林葳。你?們在此地?與他交手，不過?是自尋死路，就連我，也無?法傷他分毫?！?/br>
    “原來如此?！痹撇灰?輕描淡寫一揮手：“沒事，我們在外面殺他也是一樣的。而且這也不妨礙我們今日來此的目的?！?/br>
    說?著，云不意?的眼神掃向陣眼——月亮懸掛的那棵松樹。

    樹下有一口晶瑩剔透的冰棺，透過?冰面，依稀可見?內(nèi)中躺著一道娉婷身影。

    發(fā)現(xiàn)他視線的落點?，天狗恍然大悟：“你?們是想帶走那小子瀕死的心上人？我需提醒你?們，那姑娘雖然脾性狂戾，到?底無?辜，萬不可枉造殺孽。”

    “前輩多慮了?！崩涮斓牢⑿Γ拔覀冎幌胍州诂F(xiàn)身，不會傷害寧姑娘?！?/br>
    天狗嘆息：“也罷，依寧姑娘從前的心性，絕不會允許林小子為了救她而做出?如此多傷天害理之?事，你?們帶她走吧。但有一件事，我要先提醒你?們?！?/br>
    云不意?點?頭：“請說??！?/br>
    “大凡功德加身，天運護體之?人，若被人所害，害他之?人便會受大道之?罰，承天雷亟頂?！碧旃芬?味深長地?看著云不意?，“你?們可要想清楚了?！?/br>
    聽?到?這話，玉蘅落抖了抖耳朵，同樣看向云不意?和冷天道。

    意?料之?中的，他們反應(yīng)平平。

    而在他們近乎無?動于衷的反應(yīng)中，玉蘅落看出?了沉重而決然的信念。

    萬年之?前的林家先祖?zhèn)兲ど夏菞l明知慘烈的道路時，應(yīng)該便是這種信念。

    “帶上寧姑娘，我們該離開了?！崩涮斓阑仡^對云不意?道，“阻止林葳也是寧姑娘的心愿，她興許會很?樂意?成為我們釣出?他的餌?！?/br>
    云不意?應(yīng)了一聲，身體蒙上微光，他甩出?一片葉子，葉梗與葉尖兩頭翹起，像一架小船，托著冰棺來到?他們身前。

    天狗看見?這一幕，卻?忽然瞪大雙眼。

    好像在它尚不知年月的時節(jié)，也曾有一道身影落葉成船，載著他與他的好友游于明月下，靜湖中。

    那時他總愛舉一只木頭做的酒杯，嘴里念叨著它聽?不懂的話。

    “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br>
    耳畔似乎又回響起那道闊別已久的聲音，坦蕩瀟灑，輕快自在。

    而在天狗癡怔間?，云不意?、冷天道和玉蘅落已經(jīng)快要離開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