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夜會雪君
日新樓前后分為兩片。后廳有兩間作畫裝裱的書房,前廳專做收藏與展示,有間裝修別致的花園,自然也有專供客人休息飲茶的房間。 雪君若是還在,一定就是那里了。 恩師心疼唯一的兒子,其實不止是因為血緣,更是因為雪君古怪的個性。雪君的相貌,和一般人夢中的冰雪仙郎無甚分別,而他那個性子,也像極了不食人間煙火的精怪。 幼兒開蒙總免不了背書,男先生布置功課,到時候合上書檢查,雪君說自己已經(jīng)倒背如流,卻怎么也不肯開口。幼兒性頑,少爺又不如小姐好學,教書的公子根本不覺得他會如此用功。好勸歹勸,差點要上藤編懲戒,雪君才肯勉強開口: 「也乎哉焉,者助語謂,肖……誚等蒙愚,聞寡陋孤——」 偶爾結(jié)巴,大體還是流暢的。 雪君一路背到到大半,公子才恍然大悟,羅小少爺自稱能把千字文倒背如流,就是真真切切能夠「倒背如流」哇。 因此,羅女史對雪君的婚事相當發(fā)愁。她不愿意雪君受苦,若是找不到能包容的好妻主,寧愿送親兒出家。 至于后來嘛…… 關綺同雪君算是青梅竹馬,也能喜歡他不拘一格的個性。羅大人臨終拖孤,突發(fā)奇想也曾想過將雪君嫁給關綺。 只不過,婚姻于雪君,也就是老男史照本宣科布置的無聊功課。這莫名其妙的婚約情有可原,卻算不得數(shù),后面也就不了了之了。 想到這里,她的心情不自覺地快活了許多。繞過走廊上的一串紫藤,翻過欄桿看前廳的燈光—— 果然還亮著。 男孩變成少年,首先要丟掉兩頰上的嬰兒rou,接著收了兩邊的皮rou,冒出胡茬,身體也笨重起來。而雪君獨得上天眷顧,平平穩(wěn)穩(wěn)地長大,嗓子過了變聲的關,一張臉卻還是小孩子模樣。 連性子也是天然。 手里雖說拿了書,眼睛卻不知在看哪里,分明是在神游??烊攵?,晚上露水也重,他斜靠在窗邊,居然還是光腳踩著地上的絨毯。 「咳?!龟P綺假咳一聲,引起他的注意。 雪君懶洋洋地往門外一望,隱約看見一個女人模樣的影子,嚇一大跳,手上的書也丟在了地上。 「魁jiejie?」 「正是在下?!龟P綺遠遠行了個禮,「現(xiàn)在身份不一樣了,公子還是喊我一聲關二小姐罷?!?/br> 雪君撿起書,也不招呼門外受凍的故人,左看右看,像是在找什么東西,最后從另一邊的椅子上,拆下一塊刺繡的綢布。他拿著綢布點點頭,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坐好,把它展開,蓋在自己赤裸的腳趾上。 萬事俱備,他終于發(fā)出了邀請:「請進?!?/br> 在祭酒大人的屋頂下過了這些年,古怪的脾性卻是也一點沒變。 「關二小姐在笑些什么?」雪君示意她坐上那張沒坐墊的椅子,裝作不在意地問。 「沒什么?!龟P綺揮揮手,也決定不提剛才的趣事,「羅公子怎么一個人在這里?」 「良御殿下請我來清點母親的藏品。日新樓是外院,我不能一個人亂走,要等殿下派人來接?!寡┚龂@氣,「我私底下給魁jiejie送過那么多湯水,您能不能行行好,勻碗飯給我先填填肚子?」 「剛吃完了?!龟P綺笑瞇瞇地說。 雪君完全泄氣,「討厭?!?/br> 關綺和雪君也算是青梅竹馬,對彼此的生活知根知底,也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略過寒暄,雪君開口就直接問她關紈生產(chǎn)的事情。 「謝天謝地,母女平安?!龟P綺說,「可惜我還未見過親女兒。」 他倆都未成家,圍繞母親、嬰兒的話題說不上幾句話。簡單報了關紈近況,話題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到了執(zhí)徐公主,以及與她相關的各類應景的皇室秘辛—— 陛下的身體、敦昌貴卿的婚事、上章公主新納的小侍……以及另一些關綺想打聽的事情。 「雪君最近去過太和宮探望云真天君么?」 「怎么了?」雪君皺眉,「魁jiejie又有那位的風聲嗎?」 「不算?!龟P綺搖了搖頭,「聽說那位最近找了個國子監(jiān)的舉生做姘頭,是不是真的?」 雪君哼了一聲,「我可不知道?!?/br> 雖然跟著囂張的父親長大,可雪君畢竟是羅女史生出的兒子,對云真天君的行徑多有不屑。關綺這樣直接地詢問,理所當然地把他們當成一類的密友,自然惹得雪君心里有怨。 關綺看他的神色就猜到八分,于是假咳兩聲,轉(zhuǎn)了個話題,「之前結(jié)識了位小道長,估計投奔太和宮去了,想承蒙羅少爺關照,幫忙給云真天君托個信,讓他在太和宮站穩(wěn)腳跟。」 雪君的臉色卻變得更差了,「他叫什么?」 「姓紀,」關綺努力回想,「叫什么真……」 糟糕。那日色氣上頭,度牒上寫的東西,她差不多是一個字也沒進腦子。 「人長得漂亮,大概這么高?!龟P綺憑記憶瞎比劃著,「看談吐氣質(zhì),母親是讀過書的窮秀才?!?/br> 「有我漂亮嗎?」 關綺笑了,「你怎么回事?」 雪君也不回答關綺的話,「比我好看呢,我就寫信讓皇兄扔他到佛寺,剃成光頭。沒我好看呢,我就不寫這封信,讓他在太和宮自己打拼,給那幫刻薄的貴少手下找個人欺負?!?/br> 話里意思明顯,雪君并不想幫關綺這個忙。 她本以為雪君在開玩笑,可是見他語氣,氣氛也不算輕快,也意識到這回絕是相當嚴肅的。 「紀道長和雪君,此前有過什么恩怨嗎?」 「今天之前還沒有?!寡┚斓鼗卮穑肝覍嵲谒悴簧舷矚g他。」 「可別是因為我吧?」關綺開玩笑道。 沒想到的是,雪君居然真的點了頭。 這下關綺笑不出來了。 「雪君沒忘記自己姓羅,然而爹爹改嫁之后,我也確實生活在劉家的屋頂下?!顾穆曇舻偷脦缀趼牪灰?,「劉大人……算是重光派,她與爹爹都反對我來執(zhí)徐府上做客。」 停頓一下,他才接著說,「要不是殿下說我能遇見魁娘,我絕不會那樣和爹爹爭?!?/br> 到此為止,雪君臉上依然沒什么表情。關綺盯著那雙漆黑的眸子,卻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感覺所有目光都被那兩潭黑水吞噬,身子慢慢沉在了他的話語里。 「紀道長……是魁jiejie的相好吧?」雪君也不看她,側(cè)過身去剪燒焦的蠟燭心,昏黃的燈光在他臉頰上拉出了睫毛的影子,「明知道我喜歡您,還要請我對他關照,您也真是狠心。」 他……他說什么? 一向油嘴滑舌的小姐僵在椅子上,像是被人封了啞xue,嘴巴張合幾次,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于是關綺放棄斟酌推敲,仔細打量著雪君的側(cè)臉——這也是她第一次,用打量男子的眼光看他——腦子里迅速飛過一句句套話。 「郎君厚愛,文繒受寵若驚?!?/br> 這些話,擺明了就是敷衍糊弄,雪君聽得出來,不可思議地朝關綺望了一眼。等他從關綺臉上收回目光,眼圈已然紅了一片。 他善于cao琴,纖細修長的手指尖有一排小繭子。琴師的驕傲沒能讓他直視關綺,只在他敲打桌面的煩躁節(jié)奏里,額外墊了一層緊張的悶響。 深呼吸幾次,雪君才鼓起勇氣,聲音顫抖著問:「真的只是受寵若驚嗎?」 這要她怎么回答? 被這張孩子氣的臉盯著,關綺胡編亂造的本領一下失了大半。絞盡腦汁想了兩句唬人的漂亮話,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一句謊話都說不出口。 猶豫了一會兒,她還是決定說實話。 「我不知道。」她搖頭,「從小時候開始,我一直只把你當?shù)艿芸??!?/br> 雪君輕輕嘆氣,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眨眼擠掉眼眶里的淚水。 他這可憐模樣,讓關綺有些動容,想追加幾句安慰的話語。雪君向她揮揮手,像是要自己安靜一會兒的樣子—— 卻趁她不注意,直接吻上了關綺的嘴唇。 嗯……嗯? 少年試探性的親吻比春暖后的積雪還淺,早關綺反應過來以前,輕輕地撬開了她的嘴唇。 少年的羞澀,或是單純?nèi)狈?jīng)驗,讓他不敢再往前一步。香舌在牙關前躊躇,只是溫柔地臨摹關綺嘴唇的形狀。 兩人間的距離忽然拉近,雪君的睫毛甚至可以打到自己的臉。他的體溫迅速升高,耳垂通紅,與雪白的肌膚對比更加誘人…… 誘人? 淺嘗輒止的吻不過持續(xù)了幾刻,在她發(fā)現(xiàn)之前就結(jié)束了。 雪君坐得筆直,一副矜持做派,和剛才溫柔靠近的美人完全是兩副面孔。只有他嘴唇邊半花的口脂,還有面上難掩的霞色,才能讓關綺確定,剛才的旖旎并非一場幻夢。 「咳、咳……」關綺有些手足無措,一時居然想不到回應的話,「雪君——」 「——嗯?」 他搶著應答,卻沒敢對上關綺的眼神。 關綺不知道該怎么回應雪君的話,站起身來,又不知道該如何該往哪里走去。 她胸口有一股沖動,將她往雪君身上推。電光火石間,關綺腦子里便閃過了無數(shù)個更進一步的幻想:她湊到雪君身邊,作為回禮送他一個更加纏綿的吻。一個為之前道歉、更為將來鋪墊的、深入彼此胸膛的熱切之吻。 可是關綺沒有這么做。 「抱歉……抱歉?!龟P綺喃喃自語,「這可不是我該做的事情?!?/br> 「我明白了?!寡┚蝗タ此?,「一直都是我一廂情愿?!?/br> 氣氛古怪,兩人間像是忽然隔了一道不透光的屏風。 關綺起身,飛一樣地跑出了雪君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