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淵沒有隱瞞：“師無為。”

    陸晚夜蹙了蹙眉，沒有太多的驚訝。他端著茶杯，看著碧色的茶湯，一時有些氣悶。他自以為安排好了一切，卻事與愿違。他唯一的孩子，遭受了太多的委屈。

    陸行淵不愿見他自責(zé)，道：“都過去了。”

    他從天衍宗離開那天起，他就徹底地和天衍宗的一切說再見。過去的痛和淚被他化為修行，就算提起來也不會覺得難過。

    陸晚夜啞然失笑，明明該由他來安慰陸行淵，結(jié)果卻反過來了，他為陸行淵感到欣慰，但也不會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這種事，怎么能過去？”

    陸晚夜放下茶杯，看向頭頂盛開的海棠，他沉睡了兩百多年，醒來后物是人非，僅留一抹殘魂在人間，還不能離開這個小世界。

    外面的事他縱有心也無力，但若是覺得他就這般認(rèn)命，也未免太小瞧他了。

    “師無為刁難你，多半是我和你娘的緣故。你娘身為人族的第一美人，愛慕者眾多，師無為也不例外。他們師兄妹，青梅竹馬，確實會不甘心?！?/br>
    陸晚夜又一次提到云棠，頭頂海棠花未眠，他若有所思，許是在回憶和云棠有關(guān)的點點滴滴。

    陸行淵從一開始就注意到這棵樹，但因為從小到大，身邊最多的花就是海棠花，他一時不覺得有什么特別。此刻見陸晚夜睹物思人，他后知后覺，從魔族到天衍宗再到王朝，之所以有那么多的海棠花，是因為云棠喜歡。

    他爹并沒有忘記云棠。

    陸行淵只覺如鯁在喉，如果云棠僅僅是對他不好，他可以不在乎，可云棠再嫁他人，她現(xiàn)在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娘親。

    陸晚夜的情深就像是一場笑話，陸行淵心里堵的慌，端茶自飲，xiele心思。

    陸晚夜垂首看著他，道：“怎么了？在生你娘的氣？”

    陸晚夜的話里是陸行淵熟悉的維護(hù)，在他小時候，這樣的口氣實在太常見。他的父親包容博愛，把他和云棠護(hù)在自己的羽翼下，始終如一。他總是這樣溫和，不曾有過重話。

    陸行淵替他感到難過，沒有辦法看著他沉寂在這樣的欺騙中，一時嘴快道：“她嫁人了。她嫁給了謝道義，我多了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僅僅比我小十二歲?！?/br>
    陸行淵抬頭去看陸晚夜的臉色，正對上陸晚夜垂下來的視線。和其他魔族不同，陸晚夜的瞳孔帶著一點暗沉的赤色。他若是斂了笑意，這雙赤瞳就會顯得格外的深，讓人完全看不透。

    陸行淵被他這一看，不禁有些后悔，他不該說的那么直白?？墒撬屑?xì)一想，陸晚夜表現(xiàn)的有點奇怪，他太過平靜，沒有絲毫的憤怒，仿佛這件事就是如此。

    陸行淵大為不解，道：“你好像一點都不驚訝？”

    陸晚夜點頭：“不意外?！?/br>
    當(dāng)初顧決能夠利用云棠接近陸晚夜，自然也能再利用她接近謝道義。只要顧決不滿足于自己內(nèi)心的欲|望，云棠就永遠(yuǎn)是他手上最好用的一顆棋子。

    說什么唯一的親人，不過是加以利用她的美貌和天賦。

    他把她嫁出去，達(dá)到目的后帶回來，然后再嫁出去。

    陸晚夜早就預(yù)料到這樣的局面，他沒有多言，岔開話題道：“今天就到這里，剩下的我們改日再談。出去吧，免得他們找不到你?！?/br>
    陸行淵欲言又止，陸晚夜前傾身體，目光和藹：“我就在這里，哪兒也不去。你才回到魔族，要學(xué)的還有很多，我錯過了你的年少，不會再錯過你的將來?！?/br>
    陸晚夜原來的計劃是把陸行淵扶養(yǎng)成人，但陸行淵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獨當(dāng)一面，他的計劃就要變一變，比如教陸行淵如何做一個魔君。

    他這個當(dāng)?shù)?，總要有點當(dāng)?shù)臉幼印?/br>
    “不要對任何人提及我的存在，長命鎖只是長命鎖?！标懲硪箛?yán)肅地叮囑了一句。

    他的存在和長命鎖息息相關(guān)，就算只是泄露了一星半點，對于有心人而言，也足夠讓他們抽絲剝繭。

    陸行淵記在心上，長命鎖沾了他的血，便認(rèn)他為主，這個小世界同他息息相關(guān)，想要離開只是動一動念頭的事。

    脫離小世界回到床上，長命鎖又出現(xiàn)在陸行淵手心，上面沾染的血跡全部消失，銀白發(fā)亮，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陸行淵探入神識，小世界內(nèi)的一切景象浮現(xiàn)在腦海中。陸晚夜站在海棠樹下，他察覺到異樣的視線，抬頭看向天際。

    陸行淵默默地收回自己的神識，今夜發(fā)生的種種，是他編故事都編不出的地步。能夠再見陸晚夜，他很高興，但陸晚夜現(xiàn)在的情況又讓人忍不住揪心。

    以陸晚夜生前的修為，死后若是神魂尚在，找到合適的rou身，完全有復(fù)活的可能?？申懲硪箖H存的是殘魂，神魂不全，就算有rou身，也無濟(jì)于事。

    除此以外，云棠的事對他而言也是一種痛苦。

    陸行淵良久無言，他將長命鎖收好，披上衣服起身。

    荒域的日出是從灰蒙蒙的天際捧出一輪圓日，半邊天被燒的通紅，絲狀的云彩像薄紗一般，給蒼穹披上絲帛。

    陸行淵坐在院子的秋千上，陽光突破黑暗灑落大地，他身邊的靈植開出一朵朵漂亮的小花，花朵緊簇，靈動可愛。

    陸行淵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個早上，梅洛雪來找他時，那些靈植已經(jīng)在他頭上編出花環(huán)。他今日沒有束冠，長發(fā)半散半束，花環(huán)的位置剛剛好，顯得他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花仙，融入光影之中。

    梅洛雪掩唇嬌笑道：“這些小東西真喜歡你?！?/br>
    荒域的靈植并沒有看起來的那么人畜無害，在這鬼地方要想生存，必須學(xué)會爭強(qiáng)好勝。就算是一朵白色的小花，在需要之時也能變成殺人的武器。

    梅洛雪喜歡拿它們當(dāng)座椅，它們知道她的厲害，屈服在她的yin威之下，雖然也很聽話，卻極少表現(xiàn)出親昵。

    陸行淵觸碰身側(cè)探過來的一根花枝，花枝的葉片瞬間顫|抖起來，害羞地縮回去。

    梅洛雪笑的更厲害了：“嘖嘖，閉月羞花?！?/br>
    陸行淵：“……”

    荒域的這些靈植常年生活在陰暗中，它們喜陰，但也會向往太陽和一切溫暖的靈力。陸行淵純陽體質(zhì)，又修行劍道，一身浩然正氣，這些植物自然就會貪戀他身上的氣息。

    “小姑今天看起來心情很好?！?/br>
    梅洛雪這一早上的笑意就沒斷過，眉梢眼角的風(fēng)|情如同美酒一般醉人。

    陸行淵問道：“可是發(fā)生了什么好事？”

    “我每天都能看見你就是最高興的好事?！泵仿逖┰陉懶袦Y旁邊坐下，那些靈植許是聽見了她剛才的話，也討好地在她手上編了個花環(huán)。

    梅洛雪瞧了瞧，嗔道：“小氣?！?/br>
    藤蔓不滿地?fù)u頭晃腦，縮回去不肯出來了。

    陸行淵靜靜地看著她，陽光鋪滿庭院，驅(qū)散陰霾，整個荒域都呈現(xiàn)在天光之下。陸行淵聞到花朵的芬芳，氣息帶著淡淡的甜味，不由地想起那日在煙雨城，謝陵身上芳草的氣息。

    一日荒唐夢盡，也不知道謝陵怎么樣了。

    陸行淵有點閃神，被藤蔓纏了手腕也沒發(fā)覺。

    梅洛雪瞇了瞇眼，彈出一道靈氣，正中纏上陸行淵手腕上的藤蔓，藤蔓吃痛，連忙縮回去，委屈地裹成一團(tuán)。

    陸行淵回神，梅洛雪問道：“想什么呢？被這些小東西竊了靈力都沒發(fā)現(xiàn)?！?/br>
    陸行淵看向卷起來的藤蔓，他不知道這玩意兒能偷人靈力。當(dāng)然也怪他大意，小瞧了這些東西。

    “小姑，你和……我娘關(guān)系好嗎？”陸行淵在稱呼上明顯停頓，顯然是在思索應(yīng)該如何稱呼。

    陸晚夜在這件事情上有所保留，陸行淵怕自己問的太直接就是在揭人傷疤，可他又不能無動于衷，思來想去，眼前的梅洛雪是個不錯的突破口。

    梅洛雪慵懶地靠著，聽見這話抬了抬眼，嗤笑道：“你對你娘是不是有什么誤解？她看起來像是能搞好人際關(guān)系的人嗎？”

    陸行淵想想云棠冷冰冰的性子，沒有說話。

    梅洛雪單手托腮，半垂眼眸：“不過我們不討厭她。”

    陸行淵低聲道：“可她欺騙了你們，她是天衍宗安插在魔族的棋子?！?/br>
    梅洛雪贊成地點了點頭，既不意外也不憤怒，漫不經(jīng)心道：“這又不是什么秘密，她到魔族的第一天就說了，整個魔族都知道?！?/br>
    這下輪到陸行淵感到意外，因為從他了解的消息來看，云棠到魔族臥底是狩天計劃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她第一天就全說了，那還能叫臥底？

    梅洛雪看向陸行淵，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問云棠的事，她舒服地躺著，回憶道：“你娘剛到魔族的時候什么都不懂。都說儒門是一群書呆子，看書成癡，你娘和他們差不多，就是個只會修道的木頭美人，練劍成癡。別人當(dāng)臥底是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她當(dāng)臥底是第一天就自爆身份，深怕你爹不趕她走。”

    第五十四章

    顧決制定的狩天計劃時日長久，是打定主意和陸晚夜打持/久戰(zhàn)。而在狩天計劃開始之前，魔族這個后來的勢力正在謀求和另外兩族和平共處，少些紛爭和亂戰(zhàn)。

    陸晚夜當(dāng)時還擔(dān)心兩族不同意協(xié)商，卻不知道正中下懷。

    為了計劃的順利實施，顧決連同另外兩個圣人出面與陸晚夜和談，雙方達(dá)成初步共識，以饒河為界，互通友好。

    云棠就是在達(dá)成共識后不久到的魔界，她穿著勁裝，長發(fā)束冠，做的男子打扮，干凈利落，冷冰冰的一張臉，手上還提著劍，開口就說要找陸晚夜。

    她當(dāng)時那個樣子，是把來者不善幾個大字寫臉上了。

    這要是換在平日，她這作風(fēng)連魔界的大門都進(jìn)不去。但誰讓當(dāng)時他們?nèi)褰ń唬ё鍨榱撕推接押?，料想人族不會突然撕毀協(xié)議，這才把她放進(jìn)去。

    她很順利地見到了陸晚夜，開口的第一句便是：“我叫云棠，我是人族派來的臥底，誰是陸晚夜？”

    云棠說這話時身邊的魔族不少，他們剛和陸晚夜議事完，還沒離開。聽見這話，全都愣在當(dāng)場，齊刷刷地看向云棠。

    人族會派臥底過來他們不意外，但這臥底如此直白，他們還是頭一次見，大家紛紛看向陸晚夜，等著他拿主意。

    陸晚夜身為魔君，開明而且和善，他不是嗜殺的性子，遇事也愿意聽個緣由。云棠如此直接，多半也是被逼無奈。

    “在下陸晚夜，姑娘有話好說?！标懲硪剐σ鉁睾?，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云棠坐下詳談。

    云棠看了他一眼，道：“你就是陸晚夜？我們也算見過了，告辭！”

    陸晚夜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意變成了迷惑，周圍的妖族也是滿頭問號。

    云棠雷厲風(fēng)行，就是不知道是干什么。

    “人族的臥底真是與眾不同?！泵仿逖┱驹陉懲硪股韨?cè)，吐槽道：“他們派人來之前，不知道先培訓(xùn)嗎？”

    陸晚夜對她輕輕搖頭，直覺告訴他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姑娘留步?！标懲硪菇凶≡铺?，道：“我和姑娘素不相識，既然姑娘的目標(biāo)是我，就這樣走了真的沒有關(guān)系嗎？”

    云棠露出不解的神色，道：“有什么關(guān)系？我是臥底，我被你們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然應(yīng)該離開?！?/br>
    魔族：“……”

    你明明是自己說出來的。

    陸晚夜還是頭一次遇見如此有趣的人，笑道：“你既然不想當(dāng)臥底，又為什么要來？”

    云棠皺了皺眉，眼底閃過一抹厭惡之色：“我祖父是顧決，我是玄陰體，天賦不差，修為不弱，長的也好看，沒有人比我更適合接近你。”

    云棠說的一板一眼，聲音沒有任何的起伏，仿佛是在背誦別人說過的話，不帶任何的感情。

    她是如此的直接，魔族的人都不知道應(yīng)該先震驚她的身份，還是吃驚人族竟然對陸晚夜使用美人計。

    梅洛雪掩唇嬌笑，調(diào)侃道：“師兄艷福不淺啊~”

    陸晚夜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

    云棠確實長的好看，雪膚墨發(fā)，唇紅齒白。陸晚夜沒有見過她，但聽過她的名字，知道她是人族的第一美人。

    人族會選擇讓她來使美人計不是心血來潮，而是做足了考量，因為從各個角度看，云棠和陸晚夜旗鼓相當(dāng)。她來歷不輸陸晚夜，修為也是渡劫后期，這不僅在人族少有，就是在魔族也找不出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