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燈下交心人情練達,閨中斗舌稚女天真
卻原來這婦人姓鄭,是江寶嫦的乳娘,也是她的心腹,忠心耿耿地跟了她十幾年,把幾個大丫鬟一手調(diào)教出來。 鄭嬤嬤臉上依舊沒有笑容,沉聲道:“老奴不敢生小姐的氣,小姐讓老奴朝西走,老奴不敢朝東,小姐讓老奴跳河,老奴不敢上吊?!?/br> “嬤嬤這是還在惱我?!苯瓕氭峡聪蜱R子,拿起一支銀釵,置于指間慢慢把玩,語氣里帶出幾分無賴,“嬤嬤雖然惱我,還是跟著我來了汴京,可見心里終究是疼我的?!?/br> 鄭嬤嬤忍不住道:“老奴把小姐當成手心rou,心頭血,怎么會不疼小姐?” 她撞見江寶嫦狡黠的目光,一時語塞,半晌方澀然道:“老奴只是怕小姐走錯路,嫁錯人,將來后悔莫及?!?/br> 連白芷和云苓都不知道,她們從越州帶來的五十只箱子里,有四十九只裝的不是金元寶,而是實心的磚頭。 江老爺暴斃之后,她跟著江寶嫦把里里外外的賬目全都對了一遍,發(fā)現(xiàn)偌大的江家竟只剩下一副空架子——鹽政司的官員們層層盤剝,親友貪得無厭,老爺養(yǎng)的那幾個瘦馬又耗資甚巨,再這樣揮霍下去,最多也就維持兩三年的光景。 算完賬目那天下午,江寶嫦關(guān)上門大哭一場,待到辦完喪事,便命她悄悄裝好箱子,點了三十個得力的下仆,鎖好祖宅,毅然上京。 鄭嬤嬤見四周無人,往手心倒了點兒桂花油,慢慢抹到江寶嫦的長發(fā)上,像以前一樣給她梳頭。 “小姐,老奴跟了您這么多年,多少明白您的心事。”她苦口婆心地勸說江寶嫦,“我知道您心氣兒高,不想被人瞧不起,可這一回,您的主意也太大了?!?/br> “嬤嬤,我沒別的路可走?!苯瓕氭下冻霰瘺鲋Z氣也變得低落,“我一個孤女,無兄無弟,無權(quán)無勢,若是不找舅舅當靠山,在越州不出半年,便會被那些叔伯長輩搜刮干凈,說不定連性命都保不住?!?/br> 鄭嬤嬤的手顫了顫,道:“可您不該……” “我不該騙人,不該虛張聲勢,對么?”江寶嫦苦笑一聲,“嬤嬤是沒見到崔府的另一位表小姐,她沒有銀錢傍身,全靠舅母的垂憐過活,非但不受下人們尊重,便是我那位中看不中用的表哥,只怕也吃著碗里瞧著鍋里,把她當成貓兒狗兒戲耍?!?/br> 她頓了頓,眼底閃過不服輸?shù)墓饷ⅲ骸叭羰俏也粡娪残?,她的今日,便是我的明日?!?/br> “可……”鄭嬤嬤被江寶嫦說得有些糊涂,“可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呢?小姐的頭腦比老奴好使得多,應(yīng)該算得出來,您這樣散漫使錢,便是把那些金銀首飾悉數(shù)變賣,也不過撐個三年五年?!?/br> “三年足夠了?!苯瓕氭贤∏傻那嘤陨彴晗悴謇锊辶艘恢вH手所制的鵝梨帳中香,以燭火點燃,“正所謂‘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魚餌已經(jīng)撒出去,總有人上當。嬤嬤替我掌掌眼,尋一樁好姻緣,日后我們一起給嬤嬤養(yǎng)老送終?!?/br> “小姐折煞老奴了?!编崑邒呙銖姅D出一個笑容,臉上的憂色卻分毫不減,“不過……小姐有沒有想過,被錢財吸引來的‘魚兒’,值得托付終身嗎?再說,紙里包不住火,您瞞得再好,總有露餡的一天,到時候咱們該怎么收場?” “那我只好‘矮子里面挑將軍’,走一步看一步了?!苯瓕氭显谇逍碌诺南銡庵猩炝藗€懶腰,起身走向床幃,意態(tài)閑散,頗有種飄逸灑脫的風姿,“況且,標榜不愛金銀的男兒們,也未必是真君子,說不定還又窮又丑又虛偽,看一眼就教人作嘔?!?/br> 嫁人如投胎,本就充滿變數(shù)。 她走投無路,只能背水一戰(zhàn),盡人事,聽天命。 接下來的二十多日,江寶嫦和崔妙顏常常膩在一處。 她們樂此不疲地商議著如何收拾院子,怎么布置房間,有時候聊得過于投機,竟宿在同一張床上,不知不覺把孟筠撇至一旁。 崔妙顏喜歡江寶嫦見識廣博,性情隨和,不似孟筠敏感脆弱,動不動就掉淚,又覺得她房中無論吃的用的玩的,全是從沒見過的精巧玩意兒,漸漸把她看做生平知己。 崔行舟有心獻殷勤,拿著從外面淘換來的香箋粉盒,大清早就莽莽撞撞地往里闖。 第一回,他被白芷和云苓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 第二回,他被鄭嬤嬤陰著臉堵在門口,指桑罵槐地寒磣了好半天。 崔行舟沒聽過這么難聽的話,心里堵得透不過氣,因著害怕傷了兄妹間的和氣,也不敢找母親告狀,只能背著人向孟筠訴苦。 孟筠呆呆地望著他,半晌方拭淚道:“人家是規(guī)矩人,你又何苦招惹她?也只有我……只有我沒羞沒臊地跟你這個冤家廝混?!?/br> 崔行舟見她含怨帶恨,滿目柔情,身子酥倒了一半,又想起她的諸多好處,忙不迭拱手作揖,連聲賠不是。 到了除夕這天晚上,江寶嫦陪著舅舅舅母和幾個兄弟姐妹用過年夜飯,回到院子里沒多久,就使丫鬟給崔妙顏和孟筠下帖子,請她們過去玩樂。 崔行舟正在孟筠屋里陪她下棋,見江寶嫦送來的帖子上灑著銀粉,氣味芬芳,又寫得好一手風流婉約的簪花小楷,急得連聲問丫鬟:“真的沒有我的帖子嗎?你沒聽錯吧?” 云苓快語如珠:“表少爺說笑了,奴婢耳不聾眼不花,不至于連這么簡單的差事都辦不利索。再說,男女授受不親,我們家小姐怎么會給您下帖子?” 孟筠多思多慮,總覺得云苓是在嘲諷自己。 她推說身子不適,不肯赴約,把崔行舟趕出去,躲在房中哭得昏昏沉沉,連臉都沒洗,就倒頭睡下。 不知道睡了多久,孟筠聽到壓得極低的責備聲。 “你不是我的丫鬟,論理我沒有資格管教你,不過,辭舊迎新的好日子,你們小姐哭成這樣,你也不知道勸一勸嗎?”江寶嫦粉面含怒,低聲呵斥孟筠身邊的丫鬟槿兒。 孟筠既羞又慚,既愧又怒,將帕子蒙在臉上,小聲道:“寶嫦jiejie,我的事不用你管?!?/br> 江寶嫦揮退槿兒,隔著帕子摸了摸孟筠的額頭,問:“阿筠meimei,你哪里不舒服?我請個郎中過來瞧瞧好不好?” “少在這里貓哭耗子假慈悲。”孟筠強撐著坐起身,一雙腫得像桃兒一樣的眼睛恨恨地瞪著江寶嫦。 她到底年紀小,一開口就泄出哭腔,不像吵架,倒像訴委屈:“我知道所有人都喜歡你,可我就是不喜歡你!你搶走了妙顏jiejie,又把行舟哥哥勾得魂不守舍,假仁假義,心口不一,我……我討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