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余下的，賭便是。

    “可是嫂嫂......”

    林妙意咬唇的力又重了些，心里在著急些什么，但又不敢說出，只好用些匱乏之言來勸阻。

    “三娘。”寶因喚了聲，輕緩開口，似撫慰，“你什么都不必?fù)?dān)憂，有嫂嫂在?！?/br>
    林妙意忽然怔住，看著眼前這個面若明月的女子，只覺昏黃的燭光像給她鍍了層金光，不算大的眼眶瞬間盛滿淚意，即便是抬起頭，淚珠子也簌簌往下掉，張嘴就是哽咽聲：“嫂嫂，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寶因垂眸，不語。

    林妙意陷入昏迷的那夜，滂沱的大雨之下，所掩藏的是一個少女最深處、最難以啟齒的秘密，自己也只是湊巧得以聆聽，再仔細(xì)一聯(lián)想過去的事情，尤其是李秀那句話。

    日后能嫁去做奶奶享福的自然是府中娘子，如今府中只有一位娘子在。

    “嫂嫂...”林妙意身子跪的筆直，“不覺得我很軟弱嗎？”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jiān)強(qiáng)。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jiān)強(qiáng)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強(qiáng)大處下，柔弱處上。”寶因起身，彎腰去扶她，音如潺潺溪水，“何叫軟弱？”

    故意倒在臥床傷上的藥、讓自己病入膏肓是眼前這個少女唯一能做的反抗，同為女子，她又怎能坐視不理，就算這次郗氏來，她也鐵了心的要辦那兩人。

    林妙意坐在杌幾上，一張素凈的臉埋在雙掌之中，嗚嗚咽咽的開始哭起來，這些深鎖之事...終于有人得知，她恍若解脫，哪怕日后粉身碎骨，也好比這樣過日子的好。

    “六歲.....”她哭的斷斷續(xù)續(xù)，話也說的斷斷續(xù)續(xù)，“六...歲...那年...”

    六歲那年，大人林勉出喪，郗氏將她交給吳陪房照顧，吳陪房又將她交給自己弱冠之年的兒子，一路下來尚未開蒙的她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往后每年都會有一兩次那樣的事，或是在家宴上，或是外出時，日益長成的她也漸漸懂得了，那是什么。

    于是她從此少出春昔院，家宴能避則避，后來吳陪房在郗氏跟前不知說了自己什么，郗氏也因此不再喜歡自己，春昔院無人問津，林府是吳陪房婆媳管著，他也來去自如。

    后來李秀知道了，將氣全撒在她身上，開始縮減她的吃穿用度。

    她十四歲時，終于長大，那人更是得寸進(jìn)尺，想要進(jìn)一步的侵犯。

    好在他大人過身，需要回去守孝三年。

    前些日子，她得知李秀討差后，便知道自己的噩夢又要開始了，那日支開周mama也皆是因?yàn)檫@人要來，這等關(guān)乎名聲之事，她不敢...不敢讓任何人知曉。

    那人就是以此為要挾，逼迫著她。

    如果這次他破罐子破摔的在微明院里說出來了，她的名聲就毀了，她該要怎么辦。

    寶因輕輕撫著女子的背，一下又一下，眸中閃爍著星星火光。

    這寥寥幾字，是一個少女長達(dá)十一年的無奈與痛苦，掙扎與絕望。

    -

    斷木鳥成雙飛進(jìn)長樂巷林府，停在一顆菩提樹上，只聞啄木聲。

    內(nèi)宅西南的壁廳，兩個侍女端了張玫瑰椅在廊下，又將手里的毛氈仔細(xì)鋪在椅面及靠背上，女子跨進(jìn)廳內(nèi)，髻上的大偏鳳慢慢晃，安步走過眾人，邁上臺階，屈身落在椅上，玉藻則立即上前那支簪釵遞來給她。

    “奴婢賊偷主，不論價物幾何，皆笞百，若賊偷主母親妻子妝奩，再笞百?！睂氁虬淹嬷鴫嬒碌慕痼蛤?，抬目朝下望去，“何況這還是官家所賜妝奩，李嫂子真是糊涂了?！?/br>
    妝奩是母家所贈女子用來傍身，不屬夫家之物，賊偷妝奩，猶如潛入他府行盜竊之事。

    有了上次寶華寺賬目的事，李秀這次學(xué)了些聰明，不再輕易張口。

    寶因本也不需一塊魚rou開口說些什么，當(dāng)下便道：“先剁五指，后笞兩百，再移交官府?！?/br>
    疏議賊盜律規(guī)定：如夜無故入人家者笞百，家主人發(fā)覺后，立時殺死勿論。

    笞兩百，已必死無疑。

    立在院子里的幾個婆子動身上前，有人去掄過自己腿肚粗的棍棒，還有的則去搬來一人寬的長凳，直至被婆子抓著右手?jǐn)[在登面上，刀刃逼近手指的那刻，李秀才恍然反應(yīng)過來，女子是真的打算對她動手。

    “大奶奶出身高門貴府?！崩钚闼烂胍獟昝撹滂簦瑓s不得其法，牙也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竟也會使如此手段來陷害日日侍奉自己的奴仆?！?/br>
    這些婆子都是府內(nèi)干粗活的，素來不滿李秀克扣自己的月銀，雖每月只是扣下幾枚通寶，但時日久了誰能痛快，因而此刻使得力氣都要比平常多了些。

    刀落，喊叫一聲接著一聲發(fā)出，只見長登之上淌著血，自指根分離的手指也先后滾落于地下。

    高坐階上的寶因只是冷漠的瞧著，高門貴府才多惡奴，什么手段沒使過。

    謝府主子奴仆近千人，跟著范氏管家，也自不是白白去看個樂呵的。

    范氏最狠的手段便是助長其貪心，再狠狠將那人碾成rou泥。

    先是使她時時得逞，貪得無厭久了，便真以為自己就成了那兒只能讓主子供在龕上的神佛，日后你再賞任何東西，她皆會以為是你懼她敬她，要來討好她。

    如此以來，哪怕你明晃晃的遞給她一道圣旨，她都敢二話不說的接下。

    劉婆子不正是如此丟了性命，那些仗著沾親帶故來攀一份恩德的又落得什么好下場。

    寶因撐著椅手起身，徐行至平面末，只差一步就能下到臺階時，手掌松，白色明珠滾落階下，滾進(jìn)那血里成了紅的：“一斛明珠值十金，你不告而取是為偷盜。十載來，令女屋中那些帷幔羅衣、桌椅擺設(shè)、冬日炭火、夏日避暑的吃穿，哪樣不是盜竊于春昔院，便是依此，我即刻將你打死又有誰會來治罪？”

    女子笑吟吟道：“不過是個下作的奴婢?！?/br>
    李秀只覺這句話耳熟，像是自個曾對何人說過，卻又已經(jīng)無從去想，泰山坍塌般的斷指之痛直沖腦袋。

    把人收拾妥帖后，李婆子也弓腰前來請示。

    “大奶奶，那位偷進(jìn)內(nèi)宅的如何處置？”

    “舌頭割了，腿打斷。”

    -

    今夜的動靜，很快傳至福梅院。

    郗氏念完佛正要眠下，不知所以的詢問身旁侍兒桃壽。

    “大奶奶丟了東西，聽說是官家所賜。”桃壽雙手捧著佛珠去佛龕那邊供奉，耐心解釋，“關(guān)乎全府性命，正在搜府呢。”

    郗氏大悟的哦了聲，聽到攸關(guān)性命，嘆氣道：“那可要找到才好?！?/br>
    忽然，院門外響起陣陣拍打聲，還夾雜著哭聲，睡在耳房的侍女趕忙去開門，一個披頭散發(fā)似夜鬼的人闖了進(jìn)來。

    吳陪房半道上得知自己兒子也被綏大奶奶的人給抓住，進(jìn)來就直接跪在郗氏跟前，老淚縱橫的哭訴：“太太，您救救興哥兒吧，興哥兒也算是您看著長大的啊。”

    郗氏從未見過眼前老婦這副模樣，著急的去扶起：“興哥兒怎么了？”

    吳陪房幾年前就知道自己兒子干的那些齷齪事，大抵也能猜到為何會被抓去，三娘顧及名聲自不會說，只要咬定是誤會也能脫身。

    籌劃一番，她也只道：“大奶奶將興哥抓去了，說是要割舌割耳，縱是不喜我們，大奶奶何至于要去犯下這樣的業(yè)障，日后若報(bào)在太太和綏...我們興哥兒可就真是造孽了！”

    郗氏兩眼發(fā)昏，氣血瞬間涌上腦袋，她信佛以來，府內(nèi)少有動此懲戒奴仆的事，生怕孽障報(bào)在親人兒女身上。

    可如今...如今這個謝寶因卻敢在府內(nèi)做出這樣的事來！

    她這個姑氏是治不了她了！

    “趕緊去把綏哥兒叫回府里來！”

    作者有話說：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jiān)強(qiáng)。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jiān)強(qiáng)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強(qiáng)大處下，柔弱處上。（出自《道德經(jīng)》七十六章）

    【譯文：人活著身體是柔軟的，死了就僵硬了。草木生長時形質(zhì)是柔脆的，死了就干枯了。所以強(qiáng)大的易居下風(fēng)，柔弱的反占上風(fēng)?！?/br>
    .

    *這句話在這章語境的意思是：她只要活著就不是軟弱的，因軟弱的占上風(fēng)。

    -

    第24章 誰人苦（入v三合一）

    京兆府官署外, 早已下值回府換好燕居服的裴爽急忙忙從驢車跳下，三步并作兩步走進(jìn)府衙內(nèi)，順著道往內(nèi)史堂去，待到廳外, 問過當(dāng)值的小吏, 才知道人已在酉末離開這里。

    于是, 他又巴巴爬上驢車, 坐定后又猛然想起來什么重要的事情，掀簾喊了幾位會武的小吏隨車同行, 而后立即吩咐小廝盡快往長樂巷趕去。

    只希望能在戌時坊門關(guān)閉前追上林內(nèi)史，否則災(zāi)禍即將醞成。

    ......

    長樂坊內(nèi), 肆廓、店肆、賈肆皆已掛出不再納客的牌子, 用以居住的屋舍也時不時有閑話吵鬧聲傳出, 或是孩童哭聲，隨著朱雀大街響起熱熱鬧鬧的鐘鼓聲，告知百姓戌時已到, 才逐漸安靜下來。

    在這熱鬧聲下, 所掩蓋的是藍(lán)簾車輿側(cè)翻在地, 摔得支離破碎，而蹄黑長耳的驢子也躺倒在黃土鋪成的巷路里, 嗚咽喘息著, 沒幾聲便斷了氣。

    黃土飛揚(yáng)中，著圓領(lǐng)官袍的男子有些受不住的捂嘴咳了起來。

    童官緊著從地上爬起來，跑到自家大爺身邊, 從懷里掏出帕子遞過去。

    林業(yè)綏微皺眉瞥了眼, 搖頭擺手。

    滿頭霧水的童官在看見帕子上的污漬后, 立馬反應(yīng)過來, 趕緊就揣進(jìn)了窄袖里，昨早吃完食，他用來擦嘴來著，隨意塞好后，剛一抬頭便突然結(jié)結(jié)巴巴的喊道：“大爺...后...后面....”

    林業(yè)綏強(qiáng)忍咳意，回身望去，巷尾走出個塊頭魁梧之人，周身殺氣彌漫，腳下步步帶惡，朝他們主仆二人走來，兩人急忙往巷子另一頭逃去，可經(jīng)過剛才驢車之事，皆摔得不輕，逃亦逃不多快。

    沒多一會兒，這人便來到近前，揮手直接出拳，童官邊害怕到大叫，邊擋在他綏大爺?shù)纳砬啊?/br>
    拳拳致命，練過幾天武的童官再如何能挨打也抵不住。

    在下一拳要落在小廝胸口前，林業(yè)綏少有憐憫的開口道：“背后買兇之人，要?dú)⑹俏?，何必徒添人命?！?/br>
    “大爺！”

    童官急列列的開口。

    他侍奉在男子左右，心里門兒清，自綏大爺守完三年孝回來后，身子就大不如前，要是挨這拳，還不知會吐幾升血。

    林業(yè)綏背對于他，輕咳幾聲，未理。

    童官領(lǐng)悟過來，立即轉(zhuǎn)身跑出巷子，往林府去，而灰簾驢車也在坊門落下的最后一刻駕入長樂坊內(nèi)。

    ......

    裴爽的車駕于長樂巷口停下，正急著掀簾下去，便遇見那位林內(nèi)史的貼身小廝，叫住詢問一番后，復(fù)又急赤白臉的放下車簾，讓小廝速速帶路。

    他們趕到時，只見在昏暗的巷子中，那人右手用盡全力揮出，壯健的胳膊直接打得官袍男子彎腰咳嗽干嘔。

    “還不快住手！”裴爽跳下馬車，快步往巷內(nèi)走去，隨行來的武吏則疾速圍攻上去，“京兆府差吏在此，你膽敢傷害朝廷命官，全家性命是都不顧了？”

    毆打朝廷命官，不論致死與否，全家連坐，老幼皆不赦其罪。

    裴爽上任以來，不止一次上書要求修去此條律法，因當(dāng)官者多是世族子弟，百姓所毆之人，皆是為官歹者，這條律法包庇之意昭然若見。

    震懾之下，又見男子咳出血，活不久的模樣，轉(zhuǎn)身往來時的方向倉皇逃走。

    童官上前要來扶，被林業(yè)綏擺手拒絕。

    他直起腰，邁步往裴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