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這才大步跨過門檻，走在主位左側(cè)的圈椅前，撩袍坐下，直截了當(dāng)?shù)脑儐枺骸疤椅襾碛泻问??！?/br>
    提到這里，陸氏唯有低頭作唯諾。

    “你...你...”郗氏哽咽著，連說兩次皆不成語，拿帕子捂著臉好一趟，將心里的眼淚都哭出來大半后，一面擦淚，一面告狀道，“你外祖父病重，你的好舅父和舅母到了現(xiàn)在才想著來告訴我。”

    林業(yè)綏半闔著眼，再瞧陸氏垂頭不敢說話的模樣，想是已被罵過，他開口道：“太太身子不好，舅父許是怕虛驚一場，屆時讓太太抱恙再落個好歹，不知又要如何跟我們幾個交代?！?/br>
    “綏哥兒是個懂事的。”陸氏趕緊踩著男子給的這個臺階，點(diǎn)點(diǎn)頭，“你那舅父十分疼惜你母親，往日還年輕時，你母親有個什么熱癥，十天半個月都好不了的，他是立馬就趕來建鄴送藥了，本來這次是他要來的，想親自見見你母親，但老了，身子骨愈發(fā)不行，跟瓷瓶似的?！?/br>
    想及往昔，郗氏的態(tài)度漸漸軟和下來，悲痛依舊：“你們都瞞著我，我便好了？你們又豈知我現(xiàn)在才叫真正的斷腸...”

    林業(yè)綏知道她這母親的性子，絕非叫他來聽聽哭喊如此簡單，怕是心中早有自己的主意，不過是借著娘家人在這里，要逼著他當(dāng)場就給個話。

    五歲便沒了來往，自己跟郗氏那邊倒也記不得有過什么骨rou親情。

    他淡漠道：“事已至此，太太有何打算?！?/br>
    婦人靠在桃壽身上，不停地擦眼淚：“我想著回去瞧瞧你外祖父，也有十七載不曾回去過了，更是沒有往來，是我不孝，不能叫你外祖父死前，我這個不孝女還不在旁邊。”

    郗氏與那兩個異母兄長向來不和，她和母親還有幼弟沒少受欺負(fù)，便是后來母親的死，都少不得還有這兩個人的手筆。

    若不是那寒冬臘月掉入湖中，怎么染上風(fēng)邪，纏綿病榻整個冬月，剛開春便撒手去了。

    可到了那兩個兄長嘴中，卻不過是一句玩笑。

    好不容易忍到嫁了人，又被那邊取笑嫁的是破落戶，于是她干脆斷了來往，哪怕她那大人對自己再好，也不愿意回那個家中去。

    如今大人病重，不能再不孝，加上她兒子現(xiàn)在又成了尚書仆射，回去也自能好生出一口氣。

    林業(yè)綏摩挲著指腹，不置一詞。

    *

    已快到子初刻。

    端著針線籃子，坐在里間繡墩上的玉藻只覺眼睛干疼，揉了揉眼睛后，又連打了幾個哈欠，她抬頭瞧著看書仍不知疲倦的女子，旁邊的油燈也開始閃爍，趕緊撐膝起身，走過去挑亮了些。

    旁人忽然的靠近，使得寶因從書簡中回神，抬手揉眉。

    夜已深，玉藻怕驚了女子，小聲道：“大奶奶先歇息吧，院里的燒水婆子都還在，綏大爺回來，自曉得要提水侍奉?！?/br>
    寶因握書的手輕落在榻幾上，點(diǎn)頭：“你也去睡吧?！?/br>
    “我不急?！庇裨逅坪跏巧屡雨柗铌庍`，她近身這么多年，想是有過幾次，才如此不放心，就像是喝藥那般，笑著從女子手中拿走竹簡去放好后，又端起油燈，站笑嘻嘻道，“侍奉完大奶奶才得安心。”

    寶因好笑的打量著眼前人，一派自己不動，她也不走的派頭，無奈搖頭，只得走過去床榻邊，解了襖衣棉裙，眠在床上。

    再將鐲子、耳環(huán)摘下，放在枕下。

    玉藻笑著放下心，把油燈放在臥床旁的高幾上，收好女子的衣裳，又仔仔細(xì)細(xì)把紗幔掖到褥子下，方才輕手輕腳的離開。

    剛到外頭，她望天嘖兩聲：“這老天可真是翻臉便無情起來?！?/br>
    “凍了快半年，也該暖和了。”從雨中跑到廊下的紅鳶跺了跺腳，搭話道，“不然真是不叫人活了?！?/br>
    她們這些在高門里的還好，那些靠莊稼吃飯，或是沒什么積蓄的家里就是遭大殃了。

    玉藻倒沒有那么樂觀，擔(dān)憂夜間風(fēng)雨會起大，她踮腳去取下鸚鵡籠子：“這時候下起雨來，只怕暖和不了幾日，又要開始倒春寒了?！?/br>
    紅鳶在旁邊接著，笑道：“這次冬雪長，春寒必短，挨過去也就好了。”

    兩人一言一語，收拾好余下的，便各自去睡了。

    *

    接近子末兩刻，外頭的風(fēng)雨大了起來。

    大風(fēng)呼嘯，雨滴砸在地上、屋檐上的聲音也逐漸清晰可聞。

    燒水婆子圍著炭火抖了抖身子，正要拿鉗子夾柴使火燒得更旺些，起身就瞧見從垂花門進(jìn)來，走過抄手游廊的男子，她趕緊去叫醒其他睡著了的仆婦來燒水。

    屋內(nèi)，睡意淡薄的寶因被這風(fēng)聲擾醒，捂嘴打了個哈欠，又要合眼再睡，卻怎么也沒了睡意，干躺著更是渾身不自在。

    她坐起身，拿起旁邊的長襖，攏好后，散開床帷下去。

    沒走幾步，忽滯住腳步。

    回來遭了些雨的林業(yè)綏站在橫桿前，幾下便解開衣袍，望向女子，淡言：“吵醒你了？”

    “這風(fēng)聲吹得有些瘆人罷了?！币姷侥凶?，寶因終得露出個笑來，走去外間端來個三彩寶相紋的碟子，“這是鉚二爺他們的同牢禮，我留了些給爺，要不要叫人去熱熱？”

    林業(yè)綏披了外衣，坐去榻邊：“幾口便能吃完，何必去費(fèi)這個事?！?/br>
    寶因也隨著過去，放下碟子才發(fā)現(xiàn)忘了拿箸，那些侍女也沒留，又擔(dān)心弄臟男子的手，她：“爺可嫌我臟？”

    林業(yè)綏劍眉微挑，十分坦然的笑答：“那兒都吃過了?！?/br>
    寶因凝思一會兒，明白過來后，只覺又羞又臊，拿手拎了片臘兔rou就塞進(jìn)男子嘴里去，扯起別的話來：“太太找爺可有什么急事？”

    林業(yè)綏隨便嚼了幾下，便咽入腹中，而后簡單吐出幾字：“外祖父病重?！?/br>
    寶因心中一驚：“怎么突然便...”轉(zhuǎn)瞬，又想起陸氏此次來建鄴，為的便是到天臺觀去做法會的，想必做的也是祈福祛災(zāi)病類的。

    只是沒與自己明說罷了。

    她將余下的話咽回腹中：“聽說太太哭得傷心，這會兒可有好些？”

    “舅母今夜留在福梅院陪著。”林業(yè)綏另作它言，“太太也想回去盡孝?！?/br>
    “哪日動身？”寶因倉皇問道，她知道男子應(yīng)下了，又記起范氏給自己的那個紅折子，思忖著開口，“我記得大人那時還添了支野參進(jìn)來，有些年歲了，興許會管用?！?/br>
    “幼福?！绷謽I(yè)綏驀地沉下語氣，“那是你的妝奩，不該好好守著？”

    寶因默然，妝奩的確是女子的立身之本，可這關(guān)乎人命，又哪是三言兩語就可厘清的，許是從未在意過郗氏，她心里倒說不上什么怨恨，畢竟在這府中，需依靠的是眼前這人。

    她笑道：“我未必有用到的時候，就算將來需要用，再想法子去尋...”

    需要用，便是性命可危的時候。

    其實(shí)那本就是謝賢與范氏預(yù)備著給她生孩子時用的，二姐說是病逝，其實(shí)是生文哥兒時大出血，用藥不及時，拖成頑疾，沒捱過一年就去了。

    林業(yè)綏強(qiáng)硬的捉過女子的手腕，打斷女子剩下的話，有幾分冷淡：“依舅母的意思，他們已用參吊過命了?！?/br>
    寶因暗嘆口氣，如此...便是神仙來都沒法子了。

    她略加思索，又言：“那也還是得收檢些滋補(bǔ)藥物或是禮品給太太帶回去，男子尚有衣錦還鄉(xiāng)一說呢，總不能叫太太回娘家去丟了臉。”

    郗氏為出室女，如今林氏起來了，時隔十幾年再回娘家去，該備下的東西自是不能缺的。

    “衛(wèi)鉚剛成婚，明日的成婦禮需完成，定了后日離開?！绷謽I(yè)綏拿帕子仔細(xì)給她擦去指腹上的油腥，“帶東西回去這事等明日睡醒，你吩咐下去便是?！?/br>
    寶因輕應(yīng)一聲。

    隨后兩人便互相看著。

    不知為何的寶因漸漸回過神來：“我等爺一起?！?/br>
    林業(yè)綏放下帕子：“你先睡，不必等我?！?/br>
    本想再堅(jiān)持一下，可想著他還要沐浴，定要再費(fèi)些時辰，困意漸漸攀上來的寶因只好溫馴點(diǎn)頭。

    *

    東府那邊的勤慎院里，林衛(wèi)鉚夫婦剛歇云雨。

    外面的風(fēng)聲也漸息，雨聲卻仍未有減弱之意。

    寶因睡得迷迷糊糊間，只聽見床幃外頭漱口的水聲。

    不一會兒，旁邊似上來了人，只覺帳內(nèi)也變得暖烘烘的。

    她往那熱源處靠去。

    林業(yè)綏見女子被棉衾所縛，伸手將她攬過自己懷中，低聲問道：“兕姐兒如何了？”

    “我叫乳母今夜照看著?！睂氁蜻€不知怎么就到了男子懷里，但睡意濃重，懶得動彈，便也窩著不動，“明日若癥狀不減，便要去請女醫(yī)來了?！?/br>
    “沈女醫(yī)入宮去為太后侍疾了?！绷謽I(yè)綏公物私用起來也是十分坦蕩，“明日直接拿我尚書省的牌子去請醫(yī)工便是?！?/br>
    王太后在入蓬萊殿的第七年，身子骨開始不好，總要臥病幾月，剛開始怎么也不愿讓醫(yī)工看，后來不知沈女醫(yī)說了什么，竟愿讓其侍疾。

    一侍便是九年。

    這些宮里的事早已不稀奇，所以寶因的注意力全在后半句，她揶揄笑道：“爺便是如此私用自個兒的官牌的？”

    林業(yè)綏大掌撫上女子的脖頸，嗓音里帶著狎昵，反戲弄了回去：“那是誰叫我努力升官，好讓你們沾光的？”

    寶因合眼，不滿的喃語，似埋怨似嬌嗔。

    “好困?！?/br>
    作者有話說：

    明天還有

    第76章 誰貴

    昨夜里那場聲勢浩蕩的大雨過后, 原先寒冬積攢下來的似陳年棉花的沉悶也消散而去，嗅著這雨水氣味也只覺清香襲來，人也通暢快活了不少。

    微明院的回廊里，忙活完的幾個侍女, 聚在一塊說天談地, 走路說話都壓不住的輕盈, 互說著體己話。

    原是做些灑掃澆水的紅鳶自是插不進(jìn)去話, 如今雖到了屋里侍奉，但畢竟時日不夠久, 以前頂多是在院子里打過照面，或說過一兩句話, 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 又是突然被提到屋里的, 對她都還存著戒心。

    大奶奶那兒有什么需要侍奉的，這些人也大多會擠走她，不讓她有在跟前表現(xiàn)的機(jī)會, 倒是那位從謝府來的玉藻姑娘對她反和顏悅色的, 屋里有什么活計(jì)也會喊上她一起幫忙。

    想著便嘆了口氣, 從小便近身侍奉在女子身邊的，心胸到底是不一樣。

    紅鳶看了眼回廊那邊, 滿不在意的去了院子里。

    剛洗漱好, 從耳房出來，往正屋這邊走來的玉藻整理著有些褶皺的衣裳，與回廊上的幾個侍女說笑幾句后, 沒走兩步便被眼尖的發(fā)現(xiàn)了獨(dú)自在院子里的人。

    這天還飄著些毛雨, 粗使婆子都不往院里走。

    她靠著廊柱打量幾眼, 見是紅鳶在撿昨晚風(fēng)雨打落下來的花草, 不由笑道：“好端端的，你撿這些做什么，待會兒讓那些婆子來掃了便是，豈不比這樣一朵朵的撿要快？”

    “我瞧這些花都還好，就這么掃了丟了怪可惜的?！奔t鳶邊撿邊抽空抬頭，笑著回她，“我母親在府里就是管花草的，她最會用這些編那精巧的小玩意，左右無事，編來打發(fā)時間也好?！?/br>
    “這感情好，等你編好也送我一個。”玉藻繼續(xù)走著，還不忘回頭叮囑一聲，“可千萬要記著，要是編的好，我給你些錢也成?！?/br>
    “我這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什么錢不錢的?！奔t鳶立馬便高興的答應(yīng)下來，撿起花來也更有干勁了些，“玉藻jiejie要是喜歡，編兩個送你都行。”

    玉藻笑著欸了聲，收起話頭后，沒走兩步，到了屋外，剛打起幕簾，正巧乳母也抱著大娘子從里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