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綏大爺來過了。

    寶因抬手摸去，又拿鸞鏡瞧了瞧，明明不曾被夢魘住，卻出現(xiàn)了牙痕，這病根是兒時落下的，從知道藥引子為何意始。

    她拿濕帕凈了凈面，隨意尋出個借口：“大概是夜里做了邪夢?！?/br>
    紅鳶笑著哦了聲，也就假裝信了。

    漱完一遍口后，因著昨日女子沒怎么進過食，再加上耗費了氣力，東廚也提前送來了流食米粥。

    侍女放了條隔熱的絲帕在碗底后，寶因接過，捧在手心，吹散熱氣，嘗試著吃了一小口，而后斷斷續(xù)續(xù)的用完這半碗粥，再漱第二遍口。

    偏頭吐掉水后，乳母也抱著孩子來了。

    林圓韞興奮的跟在旁邊，原本還能口齒清楚的吐出幾個字，眼下長串長串的往外蹦，倒是一個字都說不清晰了。

    紅鳶把托著茶盞帕子等物的漆盤交給外面的侍女，回身忍不住逗她：“大娘子想要瞧二哥？”

    乳母趁著女子在解衣，搭腔笑道：“昨兒娘子守在搖車旁看了許久，還想抱哥兒呢，只是我怕摔著，不敢叫她抱?！?/br>
    解開紗衣系帶，寶因抱過孩子奶著，有過一個后，現(xiàn)今倒也得心應(yīng)手了，她看著屋里的人一個勁兒的逗兕姐兒。

    要是玉藻那丫頭在，只怕會更甚。

    寶因忽記起了什么，長眉蹙起：“玉藻呢？”

    紅鳶還沒來得及回，林圓韞嘴里便已經(jīng)高興的喊著“爹爹”，撲向邁步而來的男子。

    林業(yè)綏站在里間門口，長身玉立。

    寶因側(cè)過身子，扯過外邊穿的大袖短衫，遮住外露的肌膚，然后吩咐紅鳶和乳母出去，她有話要與男子說。

    看見屋里的侍女婆子都離開，林業(yè)綏陪著林圓韞玩了會兒，舉步邁過門檻，進到里間。

    面對的卻是一個對他全然防備的人。

    在男子走到榻邊之前，寶因已徐徐道來：“我嫁來林氏已快四載，如今西府還只有兕姐兒和剛生下來的小郎君，屋里也該添些人，為爺生兒育女，開枝散葉?！?/br>
    林業(yè)綏停在原地，拇指指腹撫著牙印，啞著聲音：“我昨日剛回來，幼福也才經(jīng)歷難產(chǎn)生下孩子，想與我說的便只有這個嗎？”

    寶因稍楞，然后端莊穩(wěn)重的笑著：“也是，等爺歇息好了再說也不遲?！?/br>
    動了氣的林業(yè)綏咽下口中腥甜，嗓音愈發(fā)暗啞：“原來幼福覺得我是這個意思?！?/br>
    寶因垂下眼，不語。

    女子的不言語，加重林業(yè)綏的氣結(jié)，似有腥甜返上，正要抬腳走去榻邊時，疾步而來的童官走到外間，打斷二人：“大爺，太太那邊來人了，請您過去。”

    他冷厲道：“回稟太太，我有事，不便過去?！?/br>
    聲音里像是灌注了所有的殺伐，饒是侍奉多年的童官也被嚇得趕忙欸了聲，不敢多待。

    偏這時，寶因溫溫柔柔的提醒他：“太太是長輩，爺剛回來，確實該去一趟，否則于禮數(shù)不合?！?/br>
    喉間堵塞，林業(yè)綏抑制不住的咳了起來，在拿帕子捂嘴之前，已有血點濺在地上。

    他望著不為所動的女子，語調(diào)凜凜：“便依綏大奶奶所愿，等出月子，如何cao辦都由你?！?/br>
    寶因強忍著心頭酸澀，解頤稱是。

    ...

    出了屋子，林業(yè)綏望著帕子的血跡，不禁想笑，為何竟還置起了氣來，他恢復(fù)冷靜，喊來童官：“查查我不在時，大奶奶與哪些人接觸過，看是誰在亂嚼舌根?！?/br>
    -

    男子走后不久，李姨娘也來了。

    仆婦連客套都不再有，直問：“昨兒的事你沒跟綏大爺攤牌吧？”

    寶因抬目，輕輕搖頭。

    李姨娘又問：“那你心里作何打算?！?/br>
    寶因望著在自己懷中吃奶的孩子，緘默不言。

    這件婚事，本就是探路石的存在，如今三族漸漸沒了反撲之力，自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作何打算...她能作何打算？

    《大戴禮記》中有七出，只要順舅姑，有子，不yin，不妒，不竊盜，不多言，不要生惡疾，或許能保住這個大奶奶的位置。

    女子唇邊有了弧度，卻帶著些苦。

    納妾，即不妒。

    回過神來后，寶因不冷不淡對婦人道：“姨娘今日收拾收拾，我命人送你回謝府去，念你照顧這么多日，哪怕不是真心，卻也有苦勞，虧不得您，給您備了四時穿的，還有些冬日保暖的衣物，都是我親自縫的，您要不嫌棄便拿去，若是嫌棄，覺得不值幾個錢，不拿我也不怨你，除了這些，我還叫人拿了幾貫通寶給您，日后出了什么事，我大概也是白蟻蛀神像，自身難保，您是姨娘，總連累不到你頭上去，倒是可以拿著這些通寶回家鄉(xiāng)去，租個幾畝田地，蓋間茅草屋，度過晚年，只是當(dāng)心，別露財，別叫那些人騙了去?！?/br>
    李姨娘倒突然哭了起來：“五姐...”

    寶因笑了笑：“姨娘不必為此感傷，甭管為著什么，昨兒的事，便是到我死的那日也不會諒解姨娘的，剛剛所說那些，不過是周全禮數(shù)罷了，便是隨便哪個婆子來照顧我這么久，我給的許會比這還要多?！?/br>
    仆婦還是感恩戴德的磕了個頭，邊抹著眼淚，邊離開，嘴里還在喃喃自語著什么。

    “何苦...何苦嫁到這處來?！?/br>
    寶因眨了眨眼，淚珠也隨之落下。

    要是那經(jīng)幡能不動該多好。

    -

    來到福梅院，婦人已落座在高堂。

    林業(yè)綏遵從禮數(shù)，問候了句：“幾月不見，母親身子可還好?！?/br>
    “都好都好，快坐下吧?！臂喜鳖i上的佛珠還未摘下，像是剛念完經(jīng)不久，便急匆匆派去人微明院，待注意到男子衣袍上的血點，忙關(guān)懷道，“你受傷了？還有罹哥兒怎么不隨著你回來？”

    “小傷?！绷謽I(yè)綏一聽，便知婦人心中真正想問的是誰，隨意搪塞了句后，答起婦人的后半句話，“衛(wèi)罹既入了軍營，自要聽從軍中長官的調(diào)遣?！?/br>
    聽到是朝堂上的事，郗氏也不敢多說。

    母子二人不冷不熱的寒暄一番。

    林業(yè)綏忽凜冽道：“謝氏想為我納妾。”

    昨日聽到謝氏生下了西府的嫡長子，郗氏高興了一整晚都沒怎么睡著，為長子納妾的念頭已暫歇，尤其是剛生，不宜悲憂，她尋思著出月子或是過個一年半載再提，故此時聽到這話，瞬時便瞪大了眼睛：“她不是剛生下個哥兒，怎會突然跟你提這事？”

    林業(yè)綏冷眼看著婦人：“兒子也想知道?！?/br>
    郗氏嘆了聲：“她是謝氏出來的，那個嫡母也出身不低，為婦之道想來定是從小教導(dǎo)，要為夫納妾這些想必都教過了?！?/br>
    林業(yè)綏收回視線，垂下眼皮，把玩著手里的舊帕子，看來與她無關(guān)，他這個母親的神情倒不像是作假。

    “這事是綏哥兒如何想的？”郗氏以為男子是動了這個念頭，“反正你們夫妻兩個的事，我也不想多摻和，納不納都看你，只是她剛生，還是別增添愁思，虧損了身子，要真想納，等她出了月子再說就是?！?/br>
    婦人剛說完這句，郗雀枝便端了一盞茶送去給男子。

    察覺身邊有人擋住了光線，林業(yè)綏面帶不悅的看過去。

    見男子在瞧自己，郗雀枝嬌羞低頭，喊了聲表兄。

    表兄...？

    林業(yè)綏眉頭攏起。

    郗氏趕忙為其解釋：“這是你大舅父的女兒，排行第七，比你小了十余歲，的確該叫你一聲表兄。”

    林業(yè)綏沒有任何回應(yīng)，不甚在意的低下目光，隨即神色也變得晦暗不明，發(fā)出他的警告：“這是我與她的事，太太不必多管，這段日子也最好不要去她面前說些有的沒的?！?/br>
    郗氏訕笑道：“我能與她說什么，如今嫡長子也生了?！?/br>
    嫡長子...林業(yè)綏冷笑了聲。

    “便如此話。”他一字一句道，“子嗣一事，我心中自有定奪，有便有，沒有亦無妨，從旁支過繼就是，我也不在意日后繼承大宗之人，是否出自我的血脈，只要他好學(xué)誠實，不敗壞家風(fēng)，能擔(dān)起博陵林氏，不致使得林氏沒落即可。太太以為只有嫡長子才能繼承大宗？決定在我，而非一個身份，哪怕日后她不愿再生，如今生的這個又才能平庸，我也大可過繼?！?/br>
    郗雀枝聽到，只覺又有了希望。

    聽到這樣的話，郗氏生怕日后男子真不讓這個嫡長孫繼承門戶，提聲辯駁：“嫡長子居西府，承大宗，這是先祖便定下來的家規(guī)！”

    林業(yè)綏不想為以后的事跟婦人起爭執(zhí)，不發(fā)一言，直到屋內(nèi)的另一人再次晃悠到眼前，才冷冷開口：“郗七娘子來這么久，舅父那邊該著急了?！?/br>
    前面這人瞧自己的眼神，他只覺厭憎。

    喜悅轉(zhuǎn)瞬而逝，郗雀枝聽出其中的驅(qū)趕之意，又頓覺惱羞，咬了咬唇，嬌聲如泣：“表兄說得極是，但姑母近來身子不好，兩位表嫂也都剛生完，要照顧孩子，恐不能顧全這邊，我、我想留下照顧姑母，等姑母好了些，我再回去，近日也已跟父親那邊通過書信，他也允了。”

    如今突然生出這樣一件事，郗氏也知不是說林衛(wèi)罹婚事的好時機，便順著女子的話，笑道：“我就這么個知心的人，讓她多陪我兩月?！?/br>
    林業(yè)綏起身，抬眼看向婦人，語氣聽不出起伏：“太太自己有分寸便好，我還有事處理?！?/br>
    郗雀枝掐著手指頭，死盯著幾上那盞茶，竟碰都沒碰一下。

    -

    林府邊門，有一人哭哭啼啼的邊喊邊用力拍打大門。

    門被如此敲打，小廝心里窩著火，本想罵人，待看見是誰，又立馬換做笑臉，迎了人進去。

    只是這人沒心思應(yīng)付，拔腳就往里面走，幾乎是哭著一路從外宅到了內(nèi)宅，然后去了微明院的。

    院子里的紅鳶隱隱聽到哭聲，嚇得急忙去尋，繞過一處轉(zhuǎn)彎，終于瞧見了人：“玉藻jiejie？”

    一直在忍著不哭的玉藻像是瞧見了救命神仙，頓時便放開了聲大哭起來，抽抽噎噎的：“我、我、我請來了帶下醫(yī)，她、她稍后就到，大、大奶奶...”

    最后實在說不下去，轉(zhuǎn)身雙手抵在廊柱上，埋頭哭起來。

    紅鳶心疼的撫拍了幾下背部：“玉藻jiejie這是做什么，大奶奶好著呢，小郎君也順順利利的生下來了，這會兒大奶奶還在喂奶呢，綏大爺昨兒也回來了，專門請了宮里的醫(yī)工來看過，只是氣血有些虧損，調(diào)養(yǎng)兩月就好了?！?/br>
    玉藻抹淚，聲音還是一抽一抽的：“真、真的嗎？”

    紅鳶只怕再這么下去，就要把她給哭死了，也不多說什么，伸手拉著人直往西邊屋里去。

    進去里間，揚了揚下顎：“你瞧瞧，這不好好的？”

    寶因剛喂完奶，把孩子交給乳母后，騰手系著衣帶，瞧見這個丫頭哭得滿臉鼻涕眼淚，故作嫌惡道：“這是怎么了，哭得怪丑的?！?/br>
    “是、是挺丑的。”玉藻也不回嘴，反而又哭又笑起來，直接膝行過去，緊緊摟著女子，“都怪我沒用?！?/br>
    寶因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摸著腰前這個人的頭發(fā)，疑惑抬頭。

    紅鳶簡單把昨日的事情給說了。

    寶因笑道：“瞧瞧你，我和孩子不是好好在你跟前，還哭什么呢？該是高興才是?！?/br>
    意識到女子是真真實實還活著，玉藻終于好了些，打起精神頂嘴：“我是高興的哭了。”

    屋內(nèi)幾人不約而同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