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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門庶女的生存指南 第149節(jié)

    三官殿內(nèi),歲至花甲的老丈點(diǎn)燃三柱香,恭恭敬敬的插在神像前的香爐中,隨后又用衣袖擦著神龕,他一頭斷發(fā),面部已垂老,眼珠瞧不出異色,任誰也想不到這位便是三十余年前到建鄴開壇說法的胡僧玄度。

    林業(yè)綏站在殿外,抬眼朝里面看去,語調(diào)平和:“法師乃佛徒,緣何為道神上香掃塵?!?/br>
    “舉手之勞,何必分佛道?!毙乳_口即是雅音,而非拗口的外域音,等轉(zhuǎn)過身來,面容和藹的笑道,“林檀主想必是為了昭德太子的事找我?!?/br>
    內(nèi)有灰塵,林業(yè)綏抬手輕咳一聲:“某確是為此而來?!?/br>
    從建鄴啟程到今日從縣衙離開的中間數(shù)十日都相安無事,偏偏直到要去找胡僧才遇襲。

    他們這時(shí)動手,簡直就是愚蠢至極。

    “當(dāng)年我說法至建鄴,與昭德太子也僅是探討佛理,未曾涉及國政,故所知也并不多,但后面的論法,太子突然開始說起佛教輪回與罪孽業(yè)果,問我殺孽是否要墮入地獄道,又問有何法可解。大概那時(shí)他就已知曉自己會死,在端陽前幾日,太子更是徹夜誦經(jīng),只為給那人消去殺他的罪孽?!毙日f罷,雙手合十,口稱一句阿彌陀佛。

    林業(yè)綏漸漸屏息斂眸,昭德太子痛恨世族,若真是世族要?dú)?,絕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唯有至親之人,方會擔(dān)心對方因殺自己而墮入地獄道。

    “可知是誰?”

    “太子只說一切皆是有始有終?!?/br>
    *

    遇襲兩字猶如利箭,刺入心間。

    寶因鼻尖發(fā)起酸來,腳下踩著木屐,舍了安全的廊廡,從眼前的臺階下去,淋著雨,徑直走過離觀門最近的青苔石路。

    玉藻一邊撐開傘,一邊擔(dān)憂的喊:“大奶奶您等等,雨大路滑!”

    走至半途,寶因忽嘶牙停下,淚水也不受控制的滑落至下顎,手扶著眉頭,哽咽難語。

    追上來的玉藻心疼到跟著哭出幾滴眼淚,攙扶著女子慢慢走回去。

    *

    見完玄度后,林業(yè)綏立在居室臨窗的案前,垂眸審視著眼前這首李月所書《讀史五首》的謄抄本,逐字閱過后,眸光微閃。

    再想及今日行刺為首的幾人乃淮陽郡與邵陽郡的口音,而淮陽前身是陳郡,邵陽前身是昭陽,分別是謝氏、鄭氏的族地。

    那人妄圖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一陣山風(fēng)猝然卷來,他右手去拿青銅犀牛壓住詩文,吩咐室外的人:“明日啟程回建鄴。”

    童官恭順應(yīng)下,要離開去準(zhǔn)備車馬與路上所用之物時(shí),迎面遇上一人,立即避開,口稱“大奶奶”。

    外面的動靜使得林業(yè)綏掀起眼皮子,劍眉轉(zhuǎn)瞬便擰成一團(tuán)。

    女子站在那兒,安靜且令人悲憫,雙眸濕透,發(fā)絲貼鬢,紅色暗紋裥裙沾滿泥點(diǎn),從足腕往上濕了一大截,白底撒花的袒領(lǐng)上襦因受了雨而緊貼著肌膚,露褐色的交衽半袖又貼著白色織錦布。

    玉藻適時(shí)哽咽道:“聽到大爺遇襲的消息,大奶奶匆忙回來的途中,不慎崴了腳。”

    林業(yè)綏喉結(jié)上下滾動:“備好熱水?!?/br>
    行禮點(diǎn)頭過后,玉藻識趣走開。

    緩過神來的寶因也挪動腳步,手扶著門,欲要進(jìn)去,可還未抬足,便察覺到眼前有黑晃晃的身影,整個(gè)人也都騰空了。

    她焦急抬眼:“你的傷?!?/br>
    走到榻邊,林業(yè)綏將懷中的人放下:“只是左手小臂被刺傷了?!?/br>
    寶因執(zhí)著的要親自看看,但還沒等男子挽袖,動作極快的玉藻,盯著人把熱水提進(jìn)了隔間后,馬上便來扶女子去沐浴。

    瞧著不甘離去的妻子,手臂隱隱作痛的林業(yè)綏喚來醫(yī)工重新裹傷,換掉染血的布后,又另要了治傷的藥。

    寶因沐浴出來,便見男子坐在圈椅中,手中把玩著瓷瓶,神情散朗的望向窗外,不過一個(gè)眨眼,已眼中含笑的觀她。

    她讓玉藻攙自己過去。

    等人在對面坐下,林業(yè)綏倒了些藥油在掌心,抬起女子先前走路有些異樣的左足,想要去揉,卻被躲開了。

    寶因拗別道:“我要看傷?!?/br>
    林業(yè)綏抬眼,瞧著嗔怒的妻子,淡淡一笑,無奈伸手過去,只見她小心挽起,看到絲帛無血滲出后,眉眼也隨之舒開。

    然后,他反客為主:“這下也該我看了。”

    寶因沒有再躲,但還是心虛的說了句:“崴的不嚴(yán)重。”

    足腕泛起紅,已有腫的趨勢,林業(yè)綏的神色說不上差,可也不能叫好:“何必如此慌亂?!?/br>
    寶因怔住,一時(shí)沒反應(yīng)過來,又或是不知要如何回答,閨中所學(xué)的那些東西使得她始終無法做到就如此袒露出自己的心意。

    但林業(yè)綏已低笑出聲:“怕我死了?”

    寶因聞之顰蹙,匆促傾身過去,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女子有如此反應(yīng),林業(yè)綏卻笑得更歡了。

    知他是在捉弄自己后,寶因偏頭不理,僅剩的那點(diǎn)傷心憂慮也沒了,轉(zhuǎn)而是濃重的藥味縈繞鼻尖。

    正過腦袋,林業(yè)綏近在咫尺,揉完藥的他寸寸逼近,直到擷取了女子滿腔的清芳,方滿足的去濯手。

    寶因紅著臉,掩唇動了動舌后,說起今日在清都觀所發(fā)現(xiàn)的事:“五公主是吃金丹自殺的,到青城山的次年便開始吃了,可這還僅是讓自己慢性中毒,直到九載前,官家遣人來尋,才使得她果斷尋死?!毕肓讼?,補(bǔ)充道,“公主在死前留下《讀史五首》,還送進(jìn)了蘭臺宮,此詩只怕內(nèi)有乾坤?!?/br>
    林業(yè)綏浸濕手,拿松香胰涂抹過一遍,仔仔細(xì)細(xì)洗過,不疾不徐道:“她改了其中兩字?!?/br>
    聽到改字,寶因急著要去找來翻看,她記得抵達(dá)青城山的次日,男子便命人謄抄了一份,全詩共有三百九十個(gè)字,只改動兩字,倘不逐字逐句的細(xì)看校對,很難引人注意。

    發(fā)覺女子的意圖,林業(yè)綏擦干水跡,扶她去到案桌邊后,食指輕飄飄的落在黃紙一處,如此姿勢,于悄然無聲中把人半圈在懷中。

    寶因垂目,喃喃道:“掇蜂殺愛子,掩淚戮親兒。”

    原詩的“寵姬”二字,改為了“親兒”。

    世間唯有文帝與王太后能稱昭德太子一句親兒,而王太后是在昭德太子薨逝后,才入住蓬萊殿的,且再不愿見文帝,哪怕最后一面。

    帝后向來恩愛,何至于此?

    作者有話說:

    玄度在66章有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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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5章 客死

    從青城山啟程, 回到建鄴已是四月上旬。

    車駕剛至長樂巷,便有一人從巷道里奔出,直直跪在馬前,哭喊著要求見尚書仆射。

    童官從后面狹小的淄車中下來, 瞇著眼打量起這個(gè)人, 又讓他把頭抬起來, 待看清后, 瞬間被嚇了一跳,急忙轉(zhuǎn)身, 快步走去車幃旁,彎腰稟報(bào):“所跪之人乃廉公身邊的奴仆。”

    林業(yè)綏黑眸半斂, 沉默許久, 隨后才道:“帶上前來。”

    只見奴仆膝行至車駕旁, 聲聲哀求道:“陛下昨夜突然詔了王廉公進(jìn)宮,至今還未出來,請林仆射搭救?!?/br>
    默默聽著的寶因撫手細(xì)思, 青城山此行已知昭德太子暴斃真相, 那皇帝在下定決心徹查當(dāng)年之事時(shí), 為何要急詔太原王氏的族長。

    再如何想,也該是另一個(gè)王才是。

    還沒等她深思, 布幔便開始輕輕晃動起來, 車駕在繼續(xù)緩緩駛向前,那個(gè)奴仆仍還跪在那里。

    寶因側(cè)目看向身旁的男子,情緒淺薄到難以窺探他心中所想。

    半刻沒有, 馭夫駕車在府門前的巷道里停下, 紅鳶和乳母早已帶著林圓韞和林真愨在這里等著。

    玉藻先下了淄車, 與其玩鬧說笑, 隨即搬來車凳,供主人踩踏。

    車輿內(nèi),林業(yè)綏扣住要起身的女子,淡聲說道:“你先回府,我入宮一趟。”

    明知那個(gè)奴仆不是跪在這里,但寶因仍還是忍不住的下意識往外瞥了眼,然后溫順點(diǎn)頭。

    而車輿外,已有月余沒能在父母身邊的林圓韞鍥而不舍的喊著爹娘,一聲更比一聲高,便連十個(gè)月大的林真愨都跟著jiejie嚷了兩句不成調(diào)的音。

    紅鳶忙哄了兩句。

    見男子欲要下去,寶因拉住人:“別下去了,見一會兒又要走,他們姐弟只怕要哭鬧,倒不如先不見的好,省的我還要哄?!?/br>
    林業(yè)綏笑了笑,低下聲音:“等我回來。”

    寶因長頸之上的腦袋微微向下一動,隨即起身,彎腰出去,又側(cè)身踩著車凳,待雙足落地,膝蓋立即便被林圓韞跑下臺階來抱住,腦袋還在不停蹭著,才開始學(xué)步?jīng)]多久的林真愨也有樣學(xué)樣的要學(xué)阿姊,嚇得乳母唉喲的趕緊護(hù)著。

    只是小郎君不滿,看著母親抱起阿姊說“阿兕又長大了”,心里愈發(fā)著急,口齒不清的張著手。

    侍女婆子都被逗笑起來。

    多日不得見兒女,寶因也早就想的心疼,笑著低頭與林圓韞說了兩句后,便抱起林真愨上了階。

    仆婦擁著奶奶哥姐兒進(jìn)了府后,車馬也被駕馭離去。

    *

    長生殿內(nèi),八十余歲的王廉公顫顫巍巍跪在地上,已有整日整夜。

    李璋時(shí)不時(shí)便要來罵兩句,天下世族名士都敬仰的郡公就如此被天子肆意折辱著,不吭一聲。

    瞧著這幅情景,侍奉多年的舍人都無一敢相勸的,這位天子近來多夢,此番召見王廉公,全因從月初開始就日夜睡不安穩(wěn),夜里都要醒來好幾次,脾性也又回到了做大王時(shí)的模樣,易躁多怒,胸痹更是控制不住了。

    今一起來,便又來罵了。

    “廉公?”李璋怒眼看向地上可做自己祖父的人,沒有半分尊老,反恥笑道,“公可配得上這一個(gè)廉字?”

    雙手交疊在腹前的王廉公依舊沉默寡言。

    “孟子言‘廉,人之高行也’。”李璋從座上起身,去其面前,居高臨下的來回踱著步,平靜的重述舊事,“太原王氏族長身雖羸弱,卻忠君愛國,以一人之力從戰(zhàn)場上救回武帝,一步一步背回營帳,頰留灼痕,回朝又盡心輔佐。數(shù)十載來,天下士人皆以廉公為表率,隨意問一人都會說廉公此生盡忠報(bào)國,可為何當(dāng)年我哭著跪在門前,求你出手救救二哥,你置若罔聞?!?/br>
    趕到宮中的林業(yè)綏立在殿外,默默聽著天子的控訴。

    “東宮也是你的君!你為何不忠!你為何不像救武帝那般救太子!你忠君忠的究竟是什么君?愛國愛的究竟是哪個(gè)國?忠的是你官族的君!愛的是你官族的國!”

    李璋壓抑近二十載的憤懣與哀痛,被這幾月所夢的兄長給打開了缺口,自此再也壓不住,咬牙切齒到面目全非:“身為人臣,眼睜睜看著君死,你死有余辜!”

    緊接著,便聽見舍人跪地的悶響聲:“陛下,陛下,廉公乃開國郡公,天下名士與儒生無不崇敬,您千萬不能殺了他呀!要是廉公死了,天下要如何看待您,會說您無仁德,殺賢臣。”

    一人哭著抱著天子的腳,盡力勸告,另一人趕緊彎著腰跑出殿要去請人。

    急促凌亂的腳步響起,舍人出了殿,抬頭看到靜默而立的男子,臉上焦色緩下一些,連連哀告:“林仆射來得正好,您趕緊進(jìn)去勸勸陛下吧,這要真殺了,國政必會不穩(wěn),且王廉公還是您的恩師?!?/br>
    林業(yè)綏眸底的波瀾重歸平靜,沉聲道:“進(jìn)殿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