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著炭火的屋內(nèi)，一男一女坐著圍爐品茶，歡笑不止。

    林妙意率先注意到外面的動靜，好奇看去，嚇得連忙把手收在腹前：“長...長兄。”

    林業(yè)綏只掃去一眼，而后對她置之不理，看向旁邊那個驚慌失措的人：“陸六郎家中有妻兒，卻還哄騙我家妹來此，倒真是膽大?！?/br>
    陸六郎立即站起來，把林妙意護在身后：“我與三娘是情投意合?！?/br>
    林業(yè)綏冷笑道：“當(dāng)初和離，不敢反抗你母親，今日卻來與我說情投意合，原來你的情投意合，便是要她與你在外私合，給你做見不得人的外婦？”

    陸六郎結(jié)舌難語。

    眼見天色不早，念著女子還在家中等自己，林業(yè)綏懶得與其糾纏，凜然發(fā)話：“以略賣罪把他送往京兆府。”

    略賣人為妻妾子孫者，黥面，徒刑三年。

    林妙意急著站出來，聲音哽咽著：“長兄，求你不要送六郎去那里，不是他哄騙我出來的，是我自己舍不得六郎?！?/br>
    林業(yè)綏知道這個家妹是何性子，平日是萬事不敢做，可但凡有人與她說什么，膽子大起來，什么都敢做。

    他冷聲詰問：“不送？難道要陸府抓住此事，將博陵林氏貶到人人可踐踏的地步？倘今日是陸府的人先找到你們，把事情鬧到人盡皆知，你不怕羞恥，可林氏還要臉面，要你有點骨氣，先與林氏割席，再來干這等事，生死又與林氏何干，我又何必要來管你。你要再敢為他說一句話，我便以絞刑的罪名送去?！?/br>
    今日林氏風(fēng)頭過甚，他又掌權(quán)中書、尚書兩省，不知有多少世家盯著。

    隨后林衛(wèi)鉚在長兄的命令下，親自把陸六郎送去了京兆府。

    見自己求情無用，林妙意咬著唇，一聲不響的便哭起來：“若我是六姐，長兄今日還會如此嗎？”

    林業(yè)綏擰眉，不知其意：“我既為你們長兄，自有管教之責(zé)，做錯就是做錯，與誰無關(guān)?！?/br>
    聽著遠處陸六郎在喊自己，林妙意倔強抬頭，于慌亂中，想起府中那個總是會幫自己的女子，開始望門投止：“我要見嫂嫂?！?/br>
    她這話剛說完，炭火便突然迸裂出星子。

    站在門口的林業(yè)綏逆著已經(jīng)昏暗的天光，眉眼帶著厲色：“你長嫂近日頭疼，此事不必叫她知道，我會命人連夜送你去萬年縣那處別莊，最好別想旁的，看守的部曲都由我從西北帶來，常人難敵，等你腦子何時清醒過來再回府?！?/br>
    林妙意死死咬著唇rou，忍不住捂臉啜泣。

    林業(yè)綏冷瞥一眼，當(dāng)即便吩咐了跟隨而來的部曲。

    待察覺到門口那道籠罩著自己的黑影不見后，林妙意的哭聲才逐漸變大。

    春紅看著雖心疼，但心里知道總好過這樣當(dāng)外婦的好，快步過去好言相勸著，心里對那陸六郎也更加厭惡了幾分。

    *

    暮色已徹底籠罩四方，寒風(fēng)獵獵。

    東廚的飯菜涼了又再熱，不知好幾回。

    昏昏天色下，寶因抱著手爐，站在庭前廊下，漫無目的的看著雪花飛舞，明眸里還有幾絲憂慮。

    玉藻自知勸不住，拿來毛領(lǐng)氅衣給仔細裹著。

    陸府的仆婦在長樂坊大肆宣揚，雖很快被武侯驅(qū)散，但還是有閑言流開，前不久遣去坊門口的侍婢便把消息帶了回來。

    她嘆道：“你別再cao心三娘的事了，三娘這次已不是府內(nèi)的禍?zhǔn)拢P(guān)系整個宗族，既然令公已管下此事，你何必再去攬過來，免得到時兩頭都落不著個好?！?/br>
    寶因默然不言，視線落在院門口。

    沒多久，便見男子撐著傘，冒著風(fēng)雪而回，她眸光變得柔和起來。

    林業(yè)綏心有靈犀的看向堂前階上，將手中羅傘遞給奴仆后，徐步朝女子走去，掌心撫過她被寒風(fēng)吹亂的鬢發(fā)：“怎么在外面待著？”

    寶因把手爐交給玉藻，雙手環(huán)住男子腰身，嫣然笑道：“自然是等你?！?/br>
    林業(yè)綏愣住，然后從容應(yīng)對。

    待進到內(nèi)室，寶因主動給他脫下大氅，放去東壁，裝作隨意的開口：“三姐她...”

    “我說為何幼福突然如此膩人?！绷謽I(yè)綏坐在炭爐旁的圈椅中，長眸微瞇，“她已被我送去別莊，陸六郎送往京兆府?！?/br>
    他手肘落在彎曲的圓木扶手上，好整以暇的撐頭看向女子：“幼福不妨說說想如何為他們求情，嗯？”

    寶因走回來，粲然：“我求什么情，只是多嘴問問而已。”

    林妙意一次次的欺騙于自己，不顧旁人會因她的所作所為受怎樣的影響，就如叔母王氏所說，六姐顧旁人，她只顧自個。

    往后如何，自己都不想再插手。

    林業(yè)綏溫和笑著，滿意的拉女子入懷。

    寶因唇角變平，面容變得肅然，她真正想問的是另一件事：“我家妹遷回謝氏祖墳的事如何了？”

    謝珍果逝于八月，用三尺白綾結(jié)束了她的一生，后來白姮說，在蘭臺宮被強迫時，李毓任她逃走，任她曾向盧家求救過，可最后是十姐的丈夫親手把她送到李毓面前，以謀讓盧氏重新進入世林的機會。

    李毓死后，卻又開始嫌棄十姐，最終逼得十姐郁結(jié)在心，踏入黃泉。

    因謝盧未和離，死后需葬進盧氏的墳?zāi)?，但沒料到的是謝珍果生前特地囑托了侍婢柳斐，自言想要六哥謝晉渠把她帶回到母親范氏身旁瞑目。

    可盧氏怎么都不肯。

    糾纏兩月后，謝晉渠只能求到嫁來林府的五姐身上，靠男子如今能翻覆朝堂的權(quán)勢。

    林業(yè)綏攏過妻子發(fā)涼的雙手捂著，頷首答她：“自然成了?！?/br>
    了卻一樁心事，寶因眉眼也舒展開。

    *

    之后連下數(shù)日大雪，直到廿十，方止歇了兩三日。

    謝晉渠便選在廿二將謝珍果遷回到謝氏祖墳，就葬在范氏身邊，并特地派奴仆到林府告知了一聲。

    寶因次日穿素服，登車前往。

    墓室已挖好，陪葬用品皆如生前，棺槨便停在不遠處的家廟寢殿內(nèi)，已祭祀了七日。

    柳斐自請留在這里，守著十姐。

    只是來至寢殿外，卻見是謝晉渠在這親手添著長明燈，面露愧色，因當(dāng)初是他妻子鄭氏帶謝珍果入宮的，而鄭氏之所以能存活下來，也是因著她出身于鄭貴妃那支的小淮房。

    鄭貴妃因三大王李風(fēng)也得善終。

    看到女子來，他放下油甕：“五姐。”

    寶因在殿外止住腳步，邊解下毛領(lǐng)披風(fēng)，邊朝他微微頷首，而后入內(nèi)，接過柳斐點燃的三支長香，舉至發(fā)頂，哽聲道：“大人，母親，十姐未能享人世之福，還望你們能帶十姐一同拜謁老君，得道受書，去往昆侖見西王母，而后升仙。”

    謝珍果是謝氏的女郎，不能單獨建寢殿，故依附在謝賢與范氏的寢殿中，得四時祭祀。

    隨后柳斐上前，將長香插在爐中。

    謝晉渠敬香時，更是泣聲，卻也只有一句：“兒愧對母親最后的囑托?！?/br>
    兩人都上過香后，棺槨也由專司此事的人抬出寢殿，往東南方向的墓室而去，身為兄姊的他們卻不能再送，會有損幼者陰福。

    抬喪的人剛出寢殿，寶因匆匆開口：“等下?！比缓笏鲋T去至外面，下了殿階，一步一行的走到棺槨前。

    侍婢拿著披風(fēng)追出去，沒一會兒，又受觸動的停了下來。

    只見習(xí)習(xí)鵝雪落在涂漆繪紋的棺木上，一身素白的女子緩緩走過去，唯有烏發(fā)壘成的高髻有顏。

    寶因伸手撫棺槨，上面所落的雪便被她手心給捂化成水，猶如誰的淚珠，她喃喃道：“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賢圣莫能度?！?/br>
    這是十姐死前托人送到林府寬慰她的，還在提詩的絹帕上留了自號“五姐先生”。

    那時她才知道，昔日廊下鸚鵡所念的，原是從十姐處聽來的，謝晉渠說在她嫁去林府后，十姐便日日到蟾宮院去與鸚鵡說話，念新學(xué)的辭賦樂府。

    而后她泣言：“我會好好記著的，十姐這下可安心去找大人與母親，他們必會護你，有什么委曲盡可說，不要都藏在心里，那里日月同輝，比人世更好，別再念我?！?/br>
    受過謝珍果恩德的柳斐聽完，情緒一下便翻涌起來，從寢殿走到雪地里，哭著跪地磕頭。

    隨著喪隊愈行愈遠，侍婢趕忙下階去扶寶因回到殿檐下，又遞帕拭淚。

    謝府的奴仆也紛紛跪倒，朝東南方哭喪。

    作者有話說：

    鸚鵡念“年命如朝露”在90章。

    *寢殿是古代家廟里靈魂起居的地方，非生人住。

    *“年命如朝露...”這首詩是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錄《文選》里《古詩十九首》的《驅(qū)車上東門》

    第134章 正文完

    越近年末, 風(fēng)雪越盛，好在是有停有歇，沒像前幾年那般日夜不休的下，也算得上是一場瑞雪。

    可等真的到除夕這日, 反倒不再下, 只有先前所下沒過足腕的積雪。

    明明天色還未大亮, 庭院里卻已是亮白可見, 自北而來的寒風(fēng)搖動竹林，再拂過香草瓦檐, 又有碎雪跌入廊柱間的竹簾縫隙。

    階上更是白皚皚，凝成冰花。

    仆婦們寅時就爬起來, 拿著掃帚在抓緊掃雪, 好辭舊歲。

    住在庭院以東的林真愨早早醒來, 衣裳未穿，迷迷糊糊揉著眼睛，往父母所住的居室走去, 沒一會兒, 還沒能走到階前的他便被著急尋來的乳母給帶回去了。

    而在內(nèi)室, 男子披衣正起，坐在臥床邊撐眉醒完神后, 方掀起眼簾, 啞著聲問道：“何故起這么早？”

    屈膝坐在暖榻上的寶因捂嘴打了個呵欠，細指輕扯身上白軟的羊毛衾，嗔他一眼, 這人簡直就是明知故問。

    昨夜里, 完全是把她這個人給當(dāng)琵琶彈了, 整夜對她都是輕攏慢捻抹復(fù)挑, 又在她身上抖落一地白，還不止一次。

    每次他親手擦干凈，再親自弄臟。

    撞她的力氣回回都那么大。

    林業(yè)綏明白這是在躲他，不由低笑一聲，用手紓解久了，甫一再行敦倫，難免會失控，慶幸是未曾弄在她里面。

    可似乎...她哭了，昨夜他揩去女子垂落下來的淚珠，親親女子的嘴角，一遍不夠，便親了一遍又一遍，如此才哄好。

    他起身過去，嗓音低沉：“可是氣我？”

    寶因搖頭，源流在她那句“我們已經(jīng)一載多沒行事”，氣他作甚，不過恍然記得今日是除夕，想要早起望這份年喜，又抬頭見男子眼里滿是內(nèi)疚，憐愛之心一起，主動靠過去：“何時進宮?！?/br>
    “食時?！绷謽I(yè)綏身量高，站在榻邊需女子抻長脖頸，方能與其對視，如云的鬢發(fā)也往下墜，似飛瀑。

    他用掌心輕托其腦后，指腹輕按著，望見妻子眼中水霧彌漫，溫聲道：“你再睡一會兒，我不鬧你?！?/br>
    寶因倦意上來，溫馴點頭。

    在女子躺下合眼后，林業(yè)綏便也走去一旁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