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朝 第65節(jié)
他終日都在惶惶不安,不知何時就又會有人離他而去。 一刻鐘時辰已到,士兵催促沈雁清進囚車。 紀榛遙遙看著,見沈雁清彎著身子又進了那小小的牢房。 有近四載的時候,紀榛都在追逐沈雁清的背影。他記憶的青年,背脊永遠挺直、勁拔,路過低矮的樹枝也不會彎腰,而是輕巧地用手撥開,好似天底下沒有一物能壓垮他的脊梁骨。 現(xiàn)在的沈雁清卻一次又一次佝僂著身軀被迫進入那輛代表著喪失尊嚴的木車。 對沈雁清而言這樣屈辱地活著不如殺他百次,連吉安都說沈雁清死了更暢快??杉o榛覺著自己無比的自私,哪怕到了此刻,他也希望沈雁清能夠活在這個世間,無論以什么樣的方式。 他不知自己何時變得這樣狠心。 沈雁清的請求又浮到耳邊,“大軍進攻京都后,放我尋死罷。” “我不想游街。” 那將是壓垮沈雁清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秦先生?” 士兵的聲音把出神的紀榛拉回,他再看一眼已盤腿坐在囚車內(nèi)的沈雁清,收走黯淡的眼神,這才接著前往灶營。 第67章 紀決燒毀了敵方的軍糧后,士氣大振,乘勝追擊,蔣家軍又連著攻下了三座城池,而距出軍已三月有多。 紀榛為了更好地照料兄長,跟賽神仙學了包扎的手法,每日都會替兄長檢查傷口和換藥。從不敢直視血淋淋的傷口到面不改色地上藥只用了三日,半月下來,紀決肩頭上的傷終于有愈合的跡象,只是身體仍是很虛弱,無法參與戰(zhàn)事。 紀榛扎好布帛,扶著紀決坐好,又端來混了rou糜的小米粥,道:“賽神仙說你要多吃些才會好得快。” 紀決接過,看著紀榛眼下的兩圈烏青。出軍后,風餐露宿,紀榛亦清瘦了許多,兩頰不復玉潤,身子單薄得刮一陣風就能吹走似的。 “這幾日辛苦你了。” 紀榛搖頭,“比起哥哥和蔣蘊玉,我做這點小事算什么?” 紀決沉默地將米粥喝了,又飲了藥。紀榛扶著他趴下來睡好,眼神往小幾上瞄了眼。 自打紀決負傷后,他隨身攜帶的令牌就擱在了桌面。門外有士兵日夜把守,只有紀榛和蔣蘊玉能出入自由,不必擔心有外人偷竊。 現(xiàn)下已是亥時,萬籟俱寂。 紀決道:“回去歇著吧?!?/br> “哥哥睡了我就走?!?/br> 帳內(nèi)的燭芯搖搖晃晃,倒映著紀榛莫名有些不安的臉。他手腳麻利地替紀決蓋好被褥,搬了個小馬扎坐在塌旁,視線又不自覺地飄到了小幾上。 紀決不露神色地看一眼紀榛,終究是什么都沒有說,緩緩閉眼休憩。 紀榛聽著帳外呼呼的風聲,一顆心好似也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他安靜地坐著,很是擔憂鼓動的心跳被兄長聽見,欲蓋彌彰地按了下胸腔的位置。 也不知過了許久,大抵只有兩刻鐘,紀榛就按耐不住地低低喚了聲哥哥,“你睡著了嗎?” 紀決無應答。 紀榛又等了會,確認兄長是入睡了才躡手躡腳走到小桌處。 因為太過于緊張,他掌心里全是細密的汗。從小到大,他只有與沈雁清成婚一事逆了兄長的意,而今,他又要為了沈雁清再做一回令兄長對他失望的錯事。 他遲遲未能伸出手,可眼前卻浮現(xiàn)弱不勝衣的沈雁清。 再蹉跎下去,就是有回春之術的賽神仙也未必能將沈雁清從鬼門關里拉回來。 紀榛用力地咬了下牙,一把拿過令牌悶頭前行,走到帳門口又滿目愧疚地回頭看著塌上的兄長。 待事成之后,他定會向兄長請罪。 紀榛轉(zhuǎn)身出去,而他所以為的熟睡之人卻慢慢睜開了眼睛,目視落下的帳簾。 軍營內(nèi)到處點著篝火,明暗交界里有巡邏的士兵不斷走動,見了紀榛目不斜視地接著巡查。 紀榛精神緊繃,一刻不停地埋頭往前走,掌心握著的令牌磕得皮rou生疼。 他來到一處營帳外,左右點著火炬。個守衛(wèi)的士兵正在聊天,張大了嘴打哈欠,見著紀榛,奇道:“小秦先生這么晚怎么過來了?” 紀榛心虛不已,卻還要強裝鎮(zhèn)定地亮出令牌,“秦先生有令,夜審沈雁清,你們隨我進來。” 兩個士兵雖心中困惑,但因為紀榛是紀決的弟弟,又有令牌在手,還是依照紀榛所言進了帳內(nèi)。 紀榛看一眼緊鎖的囚車和沈雁清身上的鐵鏈,又道:“替他解鎖?!?/br> 士兵面面相覷,并未動作。 紀榛刻意提高聲音,“軍令如山,你們要違抗不成?” 無法,士兵只好照做,將鐵鏈等重物都去除。 紀榛忐忑地來到囚車前,對上沈雁清晦暗的眼,深吸一口氣,“出來,和我去見哥哥?!?/br> 沈雁清未動,了然地看著紀榛。 紀榛急了,“還不快出來?!?/br> 他轉(zhuǎn)眼一看,有一個士兵已經(jīng)跑出了營帳,想必是跟蔣蘊玉匯報去了,可沈雁清竟還是杵著不動。不得已,他只好上手去抓沈雁清的腕,顫聲道:“你一個囚犯,竟敢不聽我的話。” 紀榛抿唇,眼中似有哀求。 沈雁清這才躬身下了囚車,紀榛挺著腰,虛張聲勢地對士兵喝道:“事關機密,你不許跟來?!?/br> 他抓著沈雁清的手一直在抖,卻始終不肯松開,直接將人牽出了營帳外。 沈雁清喚他,“紀榛?!?/br> 他用通紅的眼睛瞪著對方,二話不說地帶著沈雁清穿梭在軍營內(nèi)。 不遠處是座山丘,那里雖有士兵把守,但已是他幾日觀察下來最能逃離之地。 可走了一會兒,沈雁清竟不肯再往前。紀榛本就懸心吊膽,又怕又怒地回頭,哽聲道:“你難道真想游街嗎?” 沈雁清眸光微閃,竟叫他沾了污土的臉都亮了起來,前方有士兵行來,他一把將紀榛扯到營帳后面遮住身形。 二人躲在昏暗處,唯對視的雙眼盈亮如星。 待士兵走過,沈雁清低聲問:“你要放我走?” “前方有座山丘,我引開士兵。”紀榛咬牙,拋出準備好的說辭,“你不要以為我心軟了,我只是不想你父母老年承受喪子之痛?!?/br> 他咽下翻涌的酸痛,“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沈雁清只是靜靜看著他,并未有動身的意思,而軍營里已有sao動,顯然他行事已經(jīng)敗露。 紀榛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本也沒認為可以拖延多少時辰,被很快發(fā)現(xiàn)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急得推沈雁清,催促道:“你走啊,你為什么不走?” “假傳軍令是死罪?!?/br> “那你呢?”紀榛啞聲反問,“你就不怕死嗎? “你就甘愿在軍營里被人辱沒,甘愿把自己耗到油盡燈枯,甘愿到京都被萬人唾罵嗎?” 多日的惶恐和苦痛傾瀉而出,紀榛崩潰道:“可你是沈雁清啊.....” 那個曾在金鑾殿上被天子欽點為狀元郎的沈雁清,曾受盡欽慕人人贊不絕口的沈雁清,曾為了黎民百姓奮身治疫的沈雁清..... “你走吧?!奔o榛痛得手指都在痙攣,“我求你走,我不要你死在我面前,到哪里都好,你走啊!” 他猛地一推沈雁清,轉(zhuǎn)身就要去引開士兵。 可沈雁清卻從背后擁住了他,雙臂緊緊地將他捁在懷中,不讓他有再前進的可能。 “紀榛,我很高興你還能在乎我的安危,這就夠了?!?/br> 沈雁清將腦袋埋進紀榛的后頸,他抱得那么用力,手背上青筋浮起。 紀榛感受到頸rou上有溫熱的液體滑過,泣不成聲,“沈雁清,求你別死.....” 趕來的士兵將二人圍了起來,蔣蘊玉神色肅穆地從主動讓成兩道的隊伍里走出來,見著相擁的身影,沉聲說:“來人,將沈雁清押送回去?!?/br> 沈雁清緩緩松開紀榛,紀榛卻反抱住他的手臂,哭道:“你總嫌棄我不學無術癡鈍不堪,可你才是世間最糊涂?!?/br> 士兵擒住沈雁清,他把被紀榛抓著的手收回來,微微一笑,“你說的是,可我甘愿做蠢人?!?/br> 這場鬧劇似的出逃并未引起什么大波瀾。 失魂落魄的紀榛被蔣蘊玉帶回紀決的營帳,他一見面色蒼白的兄長,不敢也無法說出求饒的話,只慢慢地將令牌放回了小桌,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紀決難得地沒有去扶。 蔣蘊玉氣道:“你好本事,竟然膽大包天到偷令牌,你知道換做旁的人要如何處置嗎,就算不砍了腦袋也要責打五十下軍鞭。紀榛,軍令如山,你別以為我會寬恕你.....” 紀榛知其不可為卻為之,也不反駁,磕巴道:“我、我知道錯,你罰吧?!?/br> 蔣蘊玉只是嚇唬嚇唬他,沒想到他當真肯為了沈雁清受軍鞭,一時之間五味雜陳,氣洶洶地掀袍坐下。 半晌,紀決拿回令牌,不容置喙道:“你到外頭跪著吧,跪到天亮方可起身?!?/br> 已是初冬,室外天寒地凍,離破曉至少四個時辰,一通跪下來,雙腿酸脹紅腫不說,定免不得病一場。 二十多載,紀決從未如此重的罰過紀榛,就連蔣蘊玉都詫異不已,瞥一眼紀榛單薄的身板,忍不住求情,“紀決哥.....” “你也說了,軍令如山,不能因他是我弟弟就當作無事發(fā)生,總要做個表率?!?/br> 換做以前,紀榛定撒嬌賣乖把責罰糊弄過去,可現(xiàn)在他卻重重叩首,“我領罰?!?/br> 他說著,毫不猶豫地走到帳外,撥開衣袍雙膝碰地。 紀決掌心收緊,面上像是半點兒也不心疼,對蔣蘊玉說:“你回去歇息吧?!?/br> 蔣蘊玉見紀決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起身走到帳外,見著紀榛直挺挺地跪著,又氣又無奈,忍無可忍道:“你就這樣喜歡他?” 以前嬌氣得隨便磕撞兩下就要掉眼淚,現(xiàn)在倒是肯為了沈雁清在冬夜里跪足一宿,連一句求饒都沒有。 紀榛垂眸,默認。 蔣蘊玉深吸一口氣,拂袖而去。 后半夜下起了小雪,紀榛冷得直打顫,四肢凍得像是冰塊,意識也不大清醒。 蔣蘊玉偷偷地來看好幾回,紀榛在冷夜里搖搖欲墜,像是隨時會昏倒,卻又強撐著讓自己保持清醒。就連來來往往與他交好的士兵都有些不忍。 可自始至終,所有人眼中最疼愛紀榛的紀決卻沒有半分動搖,甚至不曾出營帳去查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