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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新朝 第7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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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連紀決和蔣蘊玉亦前去送行。

    而身為沈雁清男妻的紀榛卻并未現(xiàn)身。

    他仍在錦州,好似待在此地就能離沈雁清更近一些。他固然高興陛下能為沈雁清翻案,但依舊不肯接受沈雁清離世之事,自然也就不愿送別沈雁清。

    一月之期已過七日,今日兄長又來信,催他回京都,紀榛細思過后,決定回京向兄長和蔣蘊玉等人告別,再次啟程。

    所有人都可以放棄找尋,唯他不可。

    錦州找不到,就去更遠的地方,便是走遍大衡朝的大江南北,他也甘之如飴。

    回京那夜細雨連綿,濕漉漉的街道處長了青苔,吉安坐在車廂內(nèi)昏昏欲睡。紀榛望著走過好幾回的錦州小巷,想象著沈雁清在此留下的蹤跡。

    陛下還未替沈雁清平反之時,錦州的百姓仍對沈雁清尊敬有加,當日對方定在此處竭力勞心才能得此贊譽。

    紀榛想著百姓口中的一聲聲“沈大人”,嘴角不由得翹了起來,可笑過后便是無限的空虛。

    沈雁清也曾在此處思念過紀榛,同樣的地方承載著同樣深沉的懷想。

    一地兩隔,斬不斷的渴慕。

    回到京都后,紀榛偷偷去看望過沈家父母。

    沈父不再為官,二老好似老了十歲不止,沈母的頭發(fā)夾雜了太多白霜,從前總是端莊的神情也被哀愁替代。紀榛只敢遠遠駐足,怕出現(xiàn)在二人面前又勾起傷心事。

    沈家的門前雖恢復了整潔,卻也不再有人上門巴結(jié)。

    往后眾人提起沈雁清,也只會惋惜一句,“哦,那個連中三元的狀元爺,英年早逝,真是天妒英才.....”

    吉安輕喚,“小將軍今日為公子踐行,時辰快到了?!?/br>
    紀榛這才回神,放下車簾回府。

    他同兄長言明要接著找尋沈雁清時賽神仙亦在,兄長原是不肯,而后賽神仙不知同兄長說了什么,竟讓兄長改了口。

    蔣蘊玉得知他要離京,勸說無果,特為他送行。

    三人共坐一桌,把酒言歡,談起往事皆笑中有淚。

    “這幾年過得像夢一般?!笔Y蘊玉站起身,“我時常覺著自己還是侯爺,又想起原來我已經(jīng)是將軍,可究竟是懷遠將軍還是鎮(zhèn)國將軍,也得再想一想。有時候睡醒一睜眼竟有些忘記自己是在京都還是在漠北?!?/br>
    他問紀榛,“你說好笑不好笑?”

    紀榛有點醉了,兩頰微紅,笑吟吟的,“好笑,好笑.....”

    他又何嘗不是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

    每日醒來都得仔細地思量著今夕是何夕,卻原來連大衡朝的帝王都換了人。

    短短二十三載,有過歡笑有過熱淚,見過新生見過死亡,長得他用盡筆墨都訴說不盡。

    紀決沉默地飲酒,紀榛挨著兄長,一遍遍地喚著哥哥,淚流滿面。

    蔣蘊玉提住紀榛的肩膀,又忍不住要勸對方留下,可話到嘴邊又記起對方半月來癡癡癲癲的模樣,末了,只赤紅著眼說:“走了好,走了好?!?/br>
    紀榛提酒道:“再喝?!?/br>
    酒氣沾了滿身,待酒壇見底,紀榛癱倒在地,幾近不省人事。

    蔣蘊玉不忍地別過臉,“走吧,省的又變成個傻子.....”

    紀榛臉上濕漉漉的,不知是酒多些還是淚多些,紀決拿袖口替他擦拭,又將他背到背上,就如同兒時一般將他背回了院子。

    紀榛趴在兄長的后頸,溫熱的呼吸撲灑在紀決的臉側(cè),嘟嘟囔囔說著話,“我會找到他的,哥哥,你相信我......”

    紀決手上顛了下將紀榛背勞,輕聲應,“我信你?!?/br>
    紀榛半醉半醒地抽泣著,“其實你們都覺著他死了,只有我,只有我.....”

    紀決將睡去的紀榛放在榻上,褪了鞋襪又蓋好被褥,凝視著燭光里滿是淚痕的臉。

    無人比他更不舍放手,可紀榛既活在夢中不肯醒來,他也只得從愿。

    “榛榛?!?/br>
    他重復道:“我信你。”

    —

    春末,煙雨朦朧。

    紀榛行裝簡便地上了路,此行將一路往南。

    紀決派了兩個死士暗中跟隨,紀榛不想吉安跟著他吃苦,本想將人留下,吉安卻拍著胸脯勢要隨行。主仆二人情誼深厚,非一般人可比擬。

    馬車在雨絲里轱轆轱轆地行出京都。

    紀榛摸著不離身的粉玉,掀簾望著霧茫茫的天,內(nèi)心從未有過的寧靜。

    山水濤濤,風行不止,唯盼重逢。

    嘩啦——

    水浪拍岸,船舶??坑阱\州地界。收獲頗豐的漁民笑語歡聲地將一船的魚鮮卸下,沈雁清在少年的引路聲里慢慢躬身出船艙。

    刺眼的日光照得他半闔上眼簾,咸腥味不斷地往他鼻息里鉆,兩月聞慣了這樣的味道,倒也不覺著不適。

    遠方有等待丈夫和兒子歸來的漁婦喲呵著跑來,少年高興地沖上去和母親擁抱。待漁婦看清沈雁清的臉,不禁驚叫,“鬼,鬼!”

    “青天白日的哪來的鬼?”

    趕來的漁民聲音起伏,“沈大人,真是沈大人!”

    沈雁清仔細辨認著聲源,略一頷首。

    有人拿手在沈雁清面前晃了晃,愕然道:“沈大人,你的眼睛?”

    須臾,一行人將沈雁清擁簇起來,七嘴八舌說著。

    沈雁清眼前有白影晃動個不停,終于聽清眾人所言,這才知曉自己已經(jīng)“命隕”。

    他歸心如箭,心中不斷無聲叫囂著紀榛二字,迷惘地往前走了兩步,音色沙啞道:“勞煩諸位送我去官府?!?/br>
    百姓驅(qū)來一只驢車,將他扶上車板坐好。

    “錦州離京都百里,大人不先歇息?”

    沈雁清面色蒼白,搖頭。官府離水邊十幾里地,驢車顛簸,又是一番艱辛。

    —

    馬車滾過一顆小石子,震得紀榛心口發(fā)麻。

    他扶正坐好,眼見著又要路過錦州了,心噗通噗通跳個不停。

    吉安靠在車壁內(nèi)打瞌睡,口水直流,紀榛見對方這副模樣才有幾分松快。

    前方有茶水攤,紀榛道:“停一停。”

    吉安打一個激靈醒來,左看右看,“找到沈大人了?”

    紀榛笑笑,“我只是有些口渴?!?/br>
    吉安擦了擦嘴,跳下馬車,“我去給公子討水喝。”

    紀榛也下了馬,這幾日都在下雨,地面很是泥濘,走過的車馬輪子上都是污泥。

    有驢車托著大米走過,別在驢耳朵上的鈴鐺叮鈴鈴響個不停。

    這頭小驢有些犟,許是鬧了脾氣,竟罷工不肯走,氣得車夫直揪它的耳朵。

    紀榛看得入迷,遠處又有一輛馬車悠悠行來,他想,雨天趕路的人也這樣多,他也不該耽誤太長時辰。

    “吉安,走了?!?/br>
    二人踩著車墩上馬,吉安給幾個水囊都灌飽了水,嘿嘿笑說:“夠我們喝兩日的了?!?/br>
    馬夫揮動著鞭子,與前方的馬車堪堪擦過,那馬車行得太快,又很是簡陋,車窗只用一曾薄薄的簾子遮住,風一吹便揚了起來。

    紀榛順著被吹開的簾子不經(jīng)意望進去,見著小半片青色的衣角,那人端坐著,瞧不見臉,手擱在腿上,從袖子里露出一條破舊到難以辨色的手繩。

    只是一剎那而已,紀榛緩緩收回目光。

    這條手繩想必對那人意義非凡,都已經(jīng)磨損不堪還不愿摘下。

    他撫摸著光滑的粉玉,心中好似一點點豐盈了起來,變得柔軟、細膩。

    他忽而無比的、極致的想念沈雁清。

    吉安咕嚕嚕喝著水,“那馬車是趕著投胎嗎,跑得那樣快?”

    遙遠的記憶被風吹到紀榛的耳邊,“少年郎可有意中人,買了老太婆的彩繩可佑你二人甜甜蜜蜜,白頭偕老?!?/br>
    紀榛雙瞳驟然放大,猛然推開竹制的車門,瘋了一般,“停下!”

    “吁——”

    車廂劇烈晃動后停住,紀榛心臟噗通亂跳個不停,遙望遠方,馬車早不見影蹤。

    吉安驚道:“何事?”

    紀榛耳鳴眼花,費勁地將馬兒身上的繩子都解開,連馬鞍都來不及披掛,在吉安費解的詢問聲里揮鞭飛奔向前。

    有細雨打濕他的烏發(fā),和風在奔騰的馬蹄里化作利刃撲打著他的臉頰。

    紀榛心如鼓擂,奮力地揮動著馬鞭追趕。

    遙遙見,車輪滾動濺起軟泥。

    他咬牙沖到最前去,一個掉頭,馬蹄高高踏起,險些將他掀倒在地,而馬車亦被他生生逼停了下來。

    車夫破口大罵,“你是什么人,嫌命活得太長了?”

    過度的害怕與期待讓紀榛手軟腳軟,他勉強下馬站穩(wěn),踉踉蹌蹌地走了兩步,盯著遮得嚴實的車門。

    里頭的人似有感應,緩緩地伸出一只手來。

    寬袖下,露一條浸霜泡雨早褪了色的彩繩。

    紀榛瞳孔顫動,抬眼艱澀道:“可是故人來相見?”

    他屏住呼吸,生怕急促的鼻息驚擾了幻影。

    掀簾的五指一頓,繼而用力地將車簾徹底地打開,端坐于內(nèi)的人也終于露出廬山真面目。清貴的五官,一雙多情似無情的桃花眼——薄潤春色里,微風將左右兩側(cè)的竹香吹來,又帶來野花的清新、泥土的芬芳,二人在這萬物復蘇、大地回春之時,一坐一立,自成風景。

    冬夜別,昔去雪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