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渡：

    “我記得，記得很清楚。”

    作者有話說：

    第69章 父親的挽歌（6）

    那時, “知名作家毆打粉絲”事件剛剛過去，林渡很是低調(diào)了一段時間。雖然澄清聲明和錄像都已經(jīng)發(fā)到了網(wǎng)上，傳播度卻遠遠不及之前的謠言。大部分人并不關(guān)心真相, 率先進入腦海的熱搜標簽永遠地印在了那里。

    林渡和蘇拉吃飯時聊到這事，頗有些憤憤，覺得這世上幾乎沒有公理和正義可言。

    蘇拉停下正切割牛扒的刀叉：

    “人活在人群中, 就是要互相忍耐。人們總覺得有人受了損害, 一定是另一些人做錯了事。其實不是這樣的。這個世界, 本來就是一群沒有犯錯的人在互相傷害。是因為有超乎尋常的善良的人存在，才能避免傷害?！?/br>
    她把切好的一塊牛rou放到林渡盤子里，又從他盤子里搶去一塊不同口味的。

    “絕對的公平正義是不存在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 也只能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br>
    林渡：“你們做律師打官司, 不就是為了追求絕對的公平正義嗎？”

    “誰說的？法律的目的, 是讓各方都得到一個相對公平的結(jié)果, 然后結(jié)束這件事，繼續(xù)生活。不論發(fā)生了多么糟糕的事, 活著的人都不該被困在過去，應(yīng)該繼續(xù)生活?！?/br>
    蘇拉談及法律——像一件冰冷的事物談及另一件冰冷的事物，卻不知為何, 袒露出一絲脈脈的溫情。

    就是那個時候，林渡問了她：

    “蘇拉, 你為什么讀法學(xué)？”

    蘇拉怔了怔：

    “大概是因為……我也想繼續(xù)生活吧?！?/br>
    她的目光又柔和了幾分。

    “曾經(jīng)有一個人勸我去讀法學(xué)。那個人說——學(xué)習(xí)法律，也是學(xué)習(xí)善良。”

    林渡遂笑：“這話說的，好像你本來不善良似的?！?/br>
    蘇拉沒有因他的幽默發(fā)笑。她的思緒似乎倏然飄遠, 在云端兜了個圈, 才飄了回來。

    林渡問：

    “你說的那個人, 是誰？是前男友還是白月光？”

    和此前的每一次一樣，蘇拉再次避開了他的追問。

    她重新執(zhí)起刀叉，利落地切開牛扒玫瑰色的纖維。

    “我說，有沒有可能，你這本書就是寫得很爛呢？”

    “……”

    “你就承認它很爛，再寫下一本唄?！?/br>
    “……”

    像她這么直戳要害的人并不多見。林渡就是從那時開始懷疑，自己有一點受虐狂的傾向。

    而現(xiàn)在，林渡站在亮如白晝的四角籠中，喃喃道：

    “你說的很對。我jiejie林深，就是一個這樣超乎尋常的善良的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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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歲那年，林渡第一次見到林深。

    那次是她最后一次回林家，只為拿走一些母親的遺物。

    隔著房門，林渡聽見林茂生破口大罵，那些污穢的詛咒和卑劣的揣測，他從未從任何一個父親口中聽聞。

    林渡對這個傳聞中的jiejie十分好奇，避開了其他人，特地等在院門口。林深拖著個箱子從屋里出來，和他撞了個正著。她比林渡大十歲，但生得嬌小瘦弱，相貌平凡，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扔在人群中拿放大鏡都找不到。

    林渡盯著那箱子：

    “你拿的什么？”

    “只是一些舊衣服和舊書?！?/br>
    林渡沉默了一會兒：

    “這里本來就是你家，你為什么要走？”

    “這里早就不是我家了?！?/br>
    她的目光落在林渡手里的書上，是《哈利波特與魔法石》。

    “你喜歡這本書，應(yīng)該也會喜歡《簡愛》。呃，或者《大衛(wèi)·科波菲爾》?！?/br>
    林渡望著她：

    “我看過《簡愛》?！阆胝f自己是簡愛，而我是里德舅媽的胖兒子嗎？”

    林深愣住了。

    她眼睛紅腫，鏡片霧蒙蒙的，狼狽得像洞xue里趕時間的兔子。

    過了很久，她大笑起來。林渡簡直理解不了，一個文文弱弱的女生，怎么能發(fā)出這么放肆的笑聲。

    林渡有點惱火：

    “你笑什么？”

    林深就地打開行李箱，從箱子里拿出一本舊書，放在林渡手里。

    《大衛(wèi)·科波菲爾》。

    “借給你?！?/br>
    林渡有點莫名其妙。據(jù)鐘晴的說法，他們倆的關(guān)系，應(yīng)當接近于仇人。

    明明是他搶走了她的父親，她的家庭，她的財產(chǎn)，她優(yōu)渥的生活。

    現(xiàn)在，她借書給他？

    林渡摸著發(fā)皺的書皮，下意識問：

    “那我怎么還給你？”

    林深在背包里摸了半天，摸出支筆，在林渡手上寫了個地址。

    “這是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br>
    林深住在一間狹小*逼仄的單身宿舍里，一半是書，一半是床，沒有空調(diào)，冬冷夏熱。她全部的財產(chǎn)甚至不足以堆滿宿舍，但她擁有很多的書，和更多毫無用處的冷知識。

    后來，林渡常常在放學(xué)后去找林深。他在林深的單身宿舍里讀完了《大衛(wèi)·科波菲爾》、又讀《紅與黑》。

    他們也一起讀詩，畢竟一個人讀詩是沒意思的。

    他們從阿赫馬托娃讀到博爾赫斯，從t·s·艾略特讀到元稹。還有荷爾德林，林深最喜歡荷爾德林，因為他說“人建功立業(yè)，但詩意地，人棲居在這大地上。”

    林深的夢想是成為一個作家。在那個年代，已經(jīng)有一些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站點出現(xiàn)，與后來的盈利導(dǎo)向不同，當初的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還是文學(xué)愛好者的小眾集會。林深作為其中的一員，偶爾也會把自己寫作的小故事或短詩放到論壇里，請同好們點評。當然，林渡往往是第一個讀者。

    林深像一個耐心又奇思妙想的引路人，為林渡開啟了一個名為文學(xué)的新世界的大門。他們建立了一種奇特的友誼，對給予共同基因的那個男人閉口不談，卻又深刻地感受到彼此之間血脈相連。

    這樣的關(guān)系，在林渡十五歲那年，戛然而止。

    得了絕癥這件事，林深沒告訴任何人。在那個夏天，她花掉所有的積蓄，去了青海。她在德令哈的時候，給林渡打了個電話，說“jiejie我今夜在德令哈，一點都不想你”。

    隔著電話，兩個人笑得像兩個傻瓜。

    后來，她的身體被火化，由林家的秘書帶回了鶴市，她的魂靈，則留在了德令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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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拉輕嘆一聲，握住林渡的手，像牽一個孩童一樣，把他牽出電梯。

    “所以，你不回林家，是想走和你姐一樣的路嗎？”

    林渡愣了愣，仿佛頭一次發(fā)現(xiàn)這其中的聯(lián)系。

    “算是吧?！?/br>
    “我剛剛聽你說……你會考慮回林家。”

    “我隨便說說的?！?/br>
    “但是那一瞬間，你心軟了?！碧K拉犀利地指出。

    林渡一凜，而后撇開視線。

    “也只是那一瞬間而已。”

    “那錢呢？……真的不喜歡錢嗎？”

    她問的過于坦率，林渡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也不能說完全不喜歡?！彼g盡腦汁，想用最準確的方式表達自己對金錢的態(tài)度，想了半天，憋出了一個比喻。

    “錢對我來說，就好像衛(wèi)生紙。”

    “……”

    “就是，你蹲在公共廁所里，沒有衛(wèi)生紙，那種絕望、孤苦和被困住的煎熬……你懂吧？”

    “大概懂吧?！?/br>
    蘇拉想，自己為什么要在這里聽這個人說這種屁話。

    以及，為什么還要順著他說話。

    “沒有衛(wèi)生紙肯定是不行的，得夠用。你得把你的屁股擦干凈，才能站起來，否則就得一直蹲在屎坑上。有錢，就好像有一卷好大的衛(wèi)生紙，想用幾節(jié)用幾節(jié)，想擦多干凈就能擦多干凈。”

    “但是這些人陷入了對衛(wèi)生紙的迷戀。他們沉溺于衛(wèi)生紙的一萬種使用方法，卻忘了最重要的一種。——把屁股擦干凈，站起來，然后，從廁所里走出去?！?/br>
    林渡指指上面。

    “剛才小隔間里那些人，在廁所里呆了幾十年了，屁股都沒擦干凈?！?/br>
    “……”

    “我不想跟他們一樣，我想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