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拉姐，律所來了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兒……”

    “一個人嗎？監(jiān)護人呢？”

    蘇拉的第一反應(yīng)，這是又一樁兒童家暴案件。

    “她的老師陪著她。她們是從陵縣來找你的……”

    這下蘇拉愣住了。

    陵縣是h省一個極偏遠的山區(qū)縣，離鶴市一千多公里，比榴城還要窮。如果她沒記錯，一帆集團和陵縣還有個對口的扶貧項目。

    “……找我？”

    “她們要找杜宇風(fēng)董事長的遺囑執(zhí)行人。那小女孩說，杜宇風(fēng)是她的生父?！?/br>
    作者有話說：

    來，灑狗血……

    第71章 她給自己梳頭（1）

    她把這破碎人世綴在一根繩上

    她知書識字, 但只是笑一笑

    她把笑聲摻進杯中的酒

    想要活在世上，你就得喝下它

    你就是碎片讓她看到的肖像

    當(dāng)她心事重重低頭面對人生

    ——《她給自己梳頭》保羅·策蘭

    蘇拉在辦公室見到了那對來自遠方的師生。

    老師姓李，大學(xué)畢業(yè)就去了陵縣綿山鎮(zhèn)中學(xué)支教, 教初一，小女孩是她班上的學(xué)生，名叫徐芳。

    李老師介紹, 徐芳是綿山鎮(zhèn)里最偏遠的海谷村人, 家里是重點貧困戶, 除了她只有一個不識字的外婆。徐芳每天要走五公里的山路來上學(xué)，她性格很獨立，學(xué)習(xí)也努力，誠實懂事, 還當(dāng)了班長。

    蘇拉知道, 李老師這是在為接下來的話鋪墊可信度。

    李老師說, 她到綿山鎮(zhèn)中學(xué)教書以后, 就定期組織同學(xué)們一起讀報，尤其是閱讀一些沿海發(fā)達地區(qū)的新聞, 幫助他們了解外面的世界。

    一個月前，他們在鶴市晚報上讀到了一帆集團董事長杜宇風(fēng)去世的消息，新聞里同時介紹了杜宇風(fēng)的生平、一帆集團的發(fā)展歷程和他創(chuàng)辦的企業(yè)對新材料行業(yè)的技術(shù)貢獻。讀報的當(dāng)時, 徐芳還沒說什么，但第二天課后, 她去找了李老師，說這個杜宇風(fēng)就是自己的父親。

    這種遠方富豪是失散生父的幻想，對徐芳這樣的孩子來說很常見, 李老師本來沒太當(dāng)真。但徐芳一遍一遍地強調(diào)自己說的是真的, 還拿出了證據(jù)。

    李老師小心地從包里拿出一個相框, 相框里夾著一張十二年前的電匯轉(zhuǎn)賬單，是那種復(fù)寫上去的底聯(lián)，只有一點點受潮褪色，上面的信息都還清晰可見。

    收款人：徐麗，付款人：杜宇風(fēng)，轉(zhuǎn)賬金額人民幣五千元。

    徐麗就是徐芳的母親。

    徐芳的口述都來自她外婆的回憶。十多年前，徐麗到鶴市打工，就在杜宇風(fēng)的工廠里干活，干著干著，突然請假回了老家，只住了一個月，徐芳的外婆就發(fā)現(xiàn)徐麗懷孕了。

    徐芳外婆勸女兒打胎，畢竟陵縣這樣的地方，未婚生育會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徐麗卻不肯，她說孩子爸爸是個好人，應(yīng)當(dāng)把他的孩子生下來。

    再說，萬一是個兒子呢。

    生下徐芳以后，徐麗只休息了兩個月，就又回鶴市打工了，從那以后，就再也沒回來。同鄉(xiāng)說徐麗主動辭了一帆的工，不知道游蕩到哪里去了。

    李老師對徐芳說，僅憑這一張轉(zhuǎn)賬收據(jù)，不能證明杜宇風(fēng)就是她父親，萬一外婆記錯了，或者徐麗說的是假話呢？

    但徐芳很固執(zhí)，她堅持外婆的記憶沒有錯，徐麗也不會撒謊。

    “如果是別的孩子這樣，可能我也不會當(dāng)真?？尚旆家恢倍己芏?，不是會瞎說的孩子。我去縣里司法局咨詢過律師，他們說既然有遺囑執(zhí)行人，就應(yīng)當(dāng)來找遺囑執(zhí)行人，所以我就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帶著徐芳來找您?！?/br>
    李老師有些坐臥不安。她反復(fù)解釋，她們并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

    “就算杜宇風(fēng)不是她父親，也許知道她母親去了哪里？孩子想找父母的心情，您應(yīng)當(dāng)可以理解?！?/br>
    寧夏在旁邊做筆錄，聽著聽著眼圈就紅了。

    蘇拉則很鎮(zhèn)靜，她目光落在一旁十二歲的女孩身上。

    徐芳個子不高，膚色白皙，長發(fā)編成一條油黑的辮子垂在腦后，眼睛又大又亮。她沉默地聽著李老師的講述，從頭到尾沒說過話。

    蘇拉：

    “李老師，我能問徐芳幾句話嗎？”

    李老師點了頭。

    蘇拉遂朝徐芳友好地笑笑：

    “徐芳你好，我叫蘇拉，你可以叫我蘇律師?！?/br>
    “蘇律師?！毙旆季璧攸c點頭。

    蘇拉熟悉她的眼神，是一種毫無倚仗，又不肯輕視自己的眼神。

    “徐芳，我需要你誠實地回答：曾經(jīng)有任何人，親口對你說過，杜宇風(fēng)是你父親嗎？”

    一縷掙扎很快地掠過徐芳黑亮的眸子。蘇拉知道，她在猶豫要不要說謊，并且掂量如果說謊，對方能不能看出來。

    這是個聰明且生存能力很強的女孩子。

    過了一會兒，徐芳搖頭：“沒人說過?！?/br>
    蘇拉把聲音放柔了些：

    “那你是什么時候開始認(rèn)為杜宇風(fēng)是你父親呢？”

    “我媽生我的時候，他給我媽打了五千塊錢。外婆說，我媽回來的時候帶了幾千塊錢，也是用一個一帆集團的信封裝著的。他要不是我爸，為什么給我媽這么多錢？”

    女孩的聲音透著涼意，邏輯也十分清晰。

    蘇拉沉默了一下。

    徐芳的懷疑不是沒有理由的，換了她也會這么想。

    但要作為親子關(guān)系的證據(jù)，這還遠遠不夠。

    “有沒有辦法聯(lián)系到你母親呢？她最后一次跟你們聯(lián)系，是什么時候？”

    “我沒見過她。她最后一次跟外婆打電話，我才五個月大。她說她要去掙大錢，讓我外婆好好照顧我，然后就再沒音信了。”徐芳頓了頓，“別人說我媽傍上了港商，去給人當(dāng)小老婆去了?！?/br>
    “……”

    蘇拉和寧夏交換了個驚異的眼神。

    寧夏插嘴道：

    “那你有你mama的照片嗎？”

    李老師忙說：“我這兒有，我去過她們家，用手機拍了兩張?！?/br>
    蘇拉接過手機。

    第一張照片有點模糊，她還沒看出什么名堂，劃到第二張時，她就愣住了。

    這個徐麗，她見過。

    十三年前那個暑熱的下午，在杜家鶴尾山別墅的門口，蘇拉給她送過一瓶礦泉水，和一把卡通小風(fēng)扇。

    徐麗就是那個“小黃鴨”?！靶↑S鴨”怕孩子生下來養(yǎng)不大，蘇拉對她說，只要生下來，她就能長大。

    ……她現(xiàn)在長大了。

    她的目光難以置信地投向徐芳。

    生命竟是這樣一場奇跡，澆灌以時間，便從一顆朝不保夕的胚胎成長為果敢的少女。

    徐芳敏銳地抓住了蘇拉的失神：

    “你認(rèn)識我媽？”

    蘇拉搖頭：

    “不認(rèn)識?！?/br>
    少女終究不明白成年人語言的藝術(shù)。她說的是“不認(rèn)識”，不是“沒見過”。

    蘇拉思忖了片刻，道：

    “這樣吧，你們把手上的資料留給我一份，我先做一些核實和調(diào)查工作，有了新的信息再找你們。你們住在哪個酒店？”

    李老師表示了感謝，站起身來，示意徐芳一起離開，徐芳卻坐著沒動。

    “你不相信我們?！彼甭德档赝K拉。

    蘇拉怔了怔。

    她當(dāng)然可以嫻熟地運用談話策略，安撫住任何情緒激動的當(dāng)事人。但在這樣一雙眼睛的注視里，她敗下了陣。

    “徐芳，我不是不相信你。人的敘述和材料需要經(jīng)過大量工作，才能轉(zhuǎn)化為法律上可靠的證據(jù)。這是律師的工作，在完成這項工作前，我沒法作出表態(tài)。你得給我時間?！?/br>
    李老師附和道：

    “蘇律師說得對，我們先回去，也不急在……”

    “我可以做親子鑒定?！毙旆即驍嗨?，“我在書上看過，基因檢測很發(fā)達的，能查出來。我可以抽血，抽幾管都行。”

    “如果需要做親子鑒定，我們會和你商量的?！睂幭恼f。

    “我現(xiàn)在就能做！”

    徐芳急切地道：

    “李老師是好人，她只能請一個星期的假，我們時間很趕。如果這次解決不了，就沒人能再帶我來鶴市了。我只有這一次機會?！?/br>
    “……”

    寧夏為難地看了蘇拉一眼。要和小姑娘解釋清楚其中的關(guān)節(jié)，真需要莫大的耐心。

    而蘇拉不是個很有耐心的人。只要她肯，簡單兩句話就能讓當(dāng)事人尷尬得啞口無言。年輕律師們也都怕被她批評。

    有那么一瞬間，寧夏以為蘇拉會不耐煩了。

    但蘇拉沉吟了片刻，只是輕嘆一聲，把椅子挪到離徐芳更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