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失去
路邊碎石遍布,生著幾簇稀疏的灌木叢,通往后山的路逶迤蜿蜒,不陡卻異常難走。 鄭幸往上提了提,母親的唇便不小心擦過他的頸子,心中一軟,他微微側(cè)過頭,蹭著母親沁著汗的鬢角,“mama,是不是很疼。” 拍了拍他的肩,鄭芙示意他把自己放下來,山路崎嶇,她不想讓他這么辛苦,“寶寶,mama可以自己走,快放我下來?!?/br> 像是沒聽到似的,他又往上掂了掂,“不行,mama撒謊,我都看見了,腳上腫了好大一塊包。” “沒有那么大,就是不小心扭到了,乖,mama可以……” 話還沒說完就感覺腋下穿過一只手,把她輕飄飄抱了過去。鄭幸一回頭,卻見母親已經(jīng)被鄭曉華接了過去,他收緊臂彎處母親搭著的腿,一臉抗拒瞪著自己名義上的大伯。 “你媽這是擔心你,小崽子,這路不平,要是不小心滾了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br> “我力氣不比你小多少。”鄭幸十分強硬,并不想退讓。 “你們兩個有問過我的意思嗎?”鄭芙看了眼鄭曉華,又看了看鄭幸,嘆了口氣,頗有些無奈,“這都多大的事,小幸,放手,你大伯熟悉這里,讓他把我?guī)先ゾ秃谩!?/br> 鄭幸還想多說什么,卻見母親將頭靠在鄭曉華的胸膛,他垂下眼瞼,默默松了手。 這時柳保全又纏了上來,他顧及不得,被無形之中拖慢了速度,漸漸落人群后方去了。 他心焦萬分,盯著母親靠在鄭曉華身上的柔弱背影,越發(fā)焦躁。 “我最后一次這樣抱你,是什么時候的事了?”鄭曉華垂眸,見她小巧的鼻尖滲出些晶瑩的汗珠,往下是她微啟喘氣的唇瓣,露出里頭柔嫩的舌尖和點點牙尖,總覺得有些口干舌燥。 “很久了吧?!编嵻介]眼勾起嘴角,像是想到什么開心的事,“我還記得,那是我第一次來月事,上廁所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流了好多血,一度以為自己就要死了?!?/br> “我一邊哭一邊打電話給你,那個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沒了。”鄭芙睜開眼睛,里面亮亮的,目光與他觸在一起,“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哥了,可我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到了。你知道么,見到你的時候我哭得更厲害了,因為那個時候我在想,如果我死了,就見不到哥了。我不想那么快死,我不想和哥分開?!?/br> 鄭曉華腳步一頓,隨后又繼續(xù)往上走,笑著說道:“我知道,還記得,你鼻涕哭得到處都是,好丑?!?/br> 鄭芙佯裝惱怒,擰著大哥手臂上結(jié)實的肌rou。兄妹倆之間的隔閡隨著這一聲打趣消融了不少,細流慢涌而出的回憶將他們帶回了從前,仿佛她還是那個愛打鬧,愛粘人的小女孩。 “那天我哭了一路,哥就抱了我一路,我一直都記得。”鄭芙想起當初自己那副糗樣,也不禁笑了起來,“回到家之后,我想以后一定不要和哥再分開,畢竟世界上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了?!?/br> 鄭曉華望著她,仔仔細細咀嚼鄭芙口中的每一個字,幾千個日日夜夜積壓的情感在心底無限放大,膨脹,帶來陣陣目眩,他不禁收緊手臂,將人往懷里帶。 這是他的寶貝,從他意識到這份不倫情感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叫他如何放下? “我一直都這樣認為。”鄭芙頓了頓,張嘴,又閉上,最后還是鼓起勇氣他,“可你為什么要騙我,由著那時的我不識字,騙我鄭辛的辛是——幸福的幸?!?/br> “哥,為什么?” “因為厭惡。”鄭曉華沒有看她,直直盯著前方,“他本來就不應該出生,小妹,你知道嗎?”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以如今的眼光審視十幾年前的自己,是任誰都會覺得荒唐的程度。 明明只有十六歲,卻有一股腦把強jian犯的孩子生下來的勇氣。不考慮后果,不考慮現(xiàn)實,只是憑著一腔因激素刺激而產(chǎn)生的母愛,毅然決然把這個孩子帶到這個世界。 這樣做很苦,鄭芙早就嘗過了。可是,從鄭幸降生至今,他總是陪在她身邊,這個從她zigong誕生的孩子連著她的血rou,或許從臍帶被剪斷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在愛她了。 “哥,很高興你能說出來。”鄭芙越過大哥的肩膀,見鄭幸被柳保全纏得脫不開身,眼睛卻不停往她這邊看,那模樣像極了只被主人丟下的狗狗,滿心滿眼都是她。 “我知道或許在你看來,當初的我很蠢,不止你,我自己也是?!编嵻叫χ?,眼里有鄭幸同柳保全打鬧的身影,“可是,孩子是無辜的。他并不能選擇降生或者死亡,他只是來了,在我肚子里,而我選擇把他生下來,僅此而已。他從來都不是錯的那個。” 鄭曉華抿唇不語,手臂收緊又放松,長嘆一口氣,垂眸看她,“你知道,我總是說不過你的,只是如今換了種方式罷了。” “哥,放我下來吧,也快到了?!编嵻酵嶂^,語氣里帶上了熟悉的調(diào)子,溫溫柔柔卻又像在撒嬌似的。 雙腳一落地,就被鄭幸抱了個滿懷,鄭芙咯咯笑著,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好啦,都這么大了,怎么還像個小孩?!?/br> 鄭曉華立在他們身后,見兩人如此親密無間的互動,只覺得這后山的風似乎比以往還更冷,他拳頭緊握,隨后又松開,目光看向柳保全,示意她跟上來。 “姐,你說這幾個人咋這么奇怪呢?”鄭東還是穿著他那洗得褪色的黑色翻領外套,嘴里叼著根草,含糊不清道。 “你問我,問TM問誰去?”鄭友娣給了他一個白眼,嘴角往下壓,滿臉嫌棄,“我說你能不能別每次回來都穿這破外套,難看死了?!?/br> 鄭東上前把黃軍民擠到一邊去,后者瞪了他一眼,但也只能恨恨往一邊退。 “姐,我的十八歲成人禮物,你送我的。當初我穿在身上的時候,你不是還夸我穿著老帥了嗎?”鄭東身量高大,黏在鄭友娣身側(cè),矮下身子,把頭倚靠在她的肩上。 “我可真后悔,要是知道你天天穿,我指定給你些別的。”鄭友娣頭往一旁歪,騰出一只手,推著他靠過來的毛茸茸大頭。 “不過說起來,嫂子怎么沒來?”鄭東倏地站直,低頭問她,像是才反應過來一早上沒看見肖雯雯的事。 “說你蠢,你還真蠢啊,咱這邊的習俗你又不是不知道?!编嵱焰飞焓职严胨炖锏鹬牟莅蜗聛恚换我换蔚牟菁饪吹盟臒?,“她雖然和大哥領了結(jié)婚證,但你也知道,她終究還是個外人。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呆瓜,那姓柳的小子為什么能跟?因為他現(xiàn)在入了大哥的戶口,大哥的養(yǎng)子,也算是咱半個弟弟了,不,準確來說應該是侄子。雖然輩分有點亂,但也差不多了?!?/br> “不,他不是我的弟弟?!编崠|眉頭一皺,舉起嘴里叼著的那根草,眼里有明顯的不滿,“更不是你的?!?/br> “我管他是不是,你快把那草給丟了。”鄭友娣見他這樣,氣不打一出來,掙扎著跳起來要搶,她今天就非要把那草扔了不可。 路上碎石多,蹦起來的時候不容易著力,眼見jiejie差點要摔倒,鄭東趕忙將她緊緊抱在懷里,嘿嘿笑著,“姐,這草很甜的,你嘗嘗。” 鄭友娣突然被束縛在一個男人的懷里,臉突地就紅了,雖說她兩是姐弟,可鄭東卻也不再是小時候那個只知道扯她褲腳,喊她jiejie的小豆芽了。 他是一個男人。 她惱極了,推擠著他結(jié)實的胸膛,剛想破口大罵,嘴里下一秒便被塞進了一個東西,鄭東還用手捏著她的唇瓣,往下一壓,合上了。 意料之外的甜,鄭友娣愣了一會,甜味順著舌尖味蕾一路蔓延,唇上的觸感像是羽毛,撓著她莫名的癢。 寬厚的肩,粗糲的手掌,溫暖的胸膛,鄭友娣似乎被嘴里的甜味暈住了,腦子昏昏沉沉的 ,眼里是鄭東在日光下?lián)P起的俊臉,五官分明,是個真正的男人了。 “jiejie,我沒騙你吧。”鄭東還是將她束在懷里,低頭湊上前,抵住她的額頭,說話時的熱氣熨帖在唇上,這個距離令她身體發(fā)顫,她哆哆嗦嗦地企圖推開他。 “狗東西,你……” 黃軍民看著兩人又在打鬧,只是搖搖頭,沒猜錯的話,這次估計又是以她氣急敗壞作為收場。 看看,果然是這樣。 黃軍民趕忙跟了上去,卻見鄭東卻愣在原地,手指觸著唇瓣,一副傻了吧唧的模樣。 剛剛那是什么?好甜,jiejie,你給我吃了什么? 鄭友娣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一定是瘋了。她擦著唇,想要把方才兩人碰過的地方擦得干干凈凈,老天,那一定是在做夢。 嘴唇火辣辣地疼,她一邊擦一邊哭,像是做錯了事的小孩,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老婆?你怎么了?”黃軍民一邊追,一邊喊她,引得大家側(cè)目,鄭芙眼尖,見她還在抹眼淚。 大部分親戚關(guān)系隔得遠的在后面,鄭曉華和風水師傅一伙走在前面,鄭芙和鄭幸則落后一頭,鄭友娣在中間,身旁跟著黃軍民,鄭東耷拉著頭亦步亦趨跟在身后,還是一副恍惚的模樣。 每伙人都隔著些距離,山路蜿蜒,走幾步便有一個彎。 所以,鄭友娣想,剛剛除了他們,應該沒有人知道方才發(fā)生了什么,對嗎? 一行人浩浩湯湯往前行進,越過一座山頭后,是條下坡路,路的盡頭是條狹長的谷地,一道棧橋連接著兩處。 山風呼嘯而過,吹得棧橋左右搖擺晃動。這座橋據(jù)說有近百年歷史,年年有專門人員進行維修。 棧橋兩旁沒有用于保持平衡的鎖鏈,山風一吹,便越發(fā)可怖。 “mama,我們就這樣直接走過去嗎?”鄭幸收緊握著母親的手,擔憂道。 “沒事的,橋不長,只要我們走慢一點?!?/br> 這棧橋說來并不陌生,父親死的時候,是大哥拉著他的手過去的。那時她害怕,根本不敢上前,哭著喊著要回家。 大哥沒有生氣,只是溫聲安慰她,將她小小的身子抱進懷里,輕車熟路又就穩(wěn)穩(wěn)當當就走了過去。 從前一直以為無限長的棧橋其實也就幾步之遙。 “姐,你說,修這橋的人指不定是有點毛病?!编崠|的聲音冷不丁從耳后傳來,鄭友娣抖了一下,便想著往一旁躲。 “姐,你說是不是?”鄭東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個勁地往前湊,直到惹得眼前人紅了耳尖才停下,隔著些距離,癡癡望著她。 “嗯,對,我早就想想說了?!?/br> 見鄭友娣一個勁往黃軍民懷里躲,他冷不丁把人拉到自己另一邊,語氣里有些許懊惱,“姐,你躲我做什么,不就是親……” 話還沒說完,就被她一腳踹地上去了,他一抬頭就見jiejie通紅著臉,一只手背擋著唇,一只手舉起作勢要打他,“你胡說什么!狗東西看我不收拾你。” “消停點。”鄭曉華沉默了一路,突然發(fā)話,鄭友娣悻悻收了手,狠狠瞪了他一眼。 和眾人商量著過橋?qū)Σ?,穩(wěn)妥起見,還是兩人一組,由專門有經(jīng)驗的人帶其他人過去。 隊伍逐漸分為兩列,無經(jīng)驗的,以及經(jīng)驗豐富的。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雖然中途出現(xiàn)有人因害怕而中途尿褲子的事,但好在并沒有太大的意外。 由于鄭芙扭到腳,鄭曉華將她抱在懷里,步履平穩(wěn),在鄭幸焦急萬分的目光中安全到達另一邊。 緊隨其后的是鄭幸,帶他過來的是一個長胡子老頭,臉頰消瘦,走路卻虎虎生風。 他走在鄭幸的前頭,蒼老聲音令人心安,他溫聲安撫,不時回頭注意這個小男孩的動向,直到雙腳落地,回身朝他伸出一只手,笑著說道:“很棒,孩子,對就這樣,拉著我的手過來?!?/br> 就在這時,猛然竄出一道黑影,往前一撲,將鄭幸撞倒。眾人發(fā)出一陣驚呼,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在場所有人膽戰(zhàn)心驚。 柳保全又發(fā)瘋了。 鄭友娣剛踏出去,橋身便劇烈搖晃起來,鄭東手疾眼快將人拉到懷里,在她耳旁輕聲安慰方才收到驚嚇的jiejie。 一切發(fā)生的太快了,柳保全匍匐在地,胡言亂語朝鄭幸撲去,橋身晃動得更厲害了。 “不……怎么會……”鄭芙在柳保全竄出去的瞬間幾欲尖叫,心臟猛然緊縮。 不,不可以,她不久前才把他從死亡邊緣拖回來。不會的,不會的。 她一個趔趄往后倒,扭傷的地方傳來劇痛,嘴里哆哆嗦嗦念著什么,胃部一陣抽動,絞著五臟六腑都疼了起來。 “哥,救救他,哥哥,求你救救他。嗚嗚嗚……我的寶寶……”鄭芙被鄭曉華困在懷里,臉色蒼白的過分,她撲騰四肢,想要掙脫開。 “好,小妹,沒事的,我會救他,好,安靜下來 ?!?/br> 風不知怎么的大起來,天空烏云密布,不時有隆隆雷聲傳來。谷地兩岸鬧哄哄的,不少親戚在七嘴八舌討論著,橋上的兩人像是巨浪里的一片孤舟,隨時都有傾覆的可能。 “楊梅……”柳保全朝鄭幸撲去,嘴里不停發(fā)出低沉的嘶吼,“為什么不……給我摘……” 鄭幸一個閃避險些沒躲過去,他大口喘著氣,隨時可能掉落的危險令他的大腦神經(jīng)異常緊繃,要是不小心…… 也許他可以先下手,把柳保全踹下去。不可以,如果他這樣做了,mama一定不會原諒他的。怎么辦,怎么辦? 雨,開始下了。 淅淅瀝瀝的雨點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已經(jīng)持續(xù)近半個小時了,瘋癲的柳保全還是沒有恢復神智。 “過來,保全,到我這里來。” 鄭曉華眉頭緊皺,黑沉的目光直直朝柳保全看去,他渾身都濕透了,嘴里發(fā)出嘶吼,現(xiàn)在他也不能確定眼前這人是真瘋還是假瘋。 很多時候,他瘋起來誰都咬,包括他自己。雷聲依舊,天越發(fā)昏暗,雨幕漸漸模糊眾人的視線,就在這時,柳保全雙腳一蹬,朝著早已精疲力竭的鄭幸猛沖而去。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撲了上去,死死拽住柳保全的腿,仔細瞧去——是鄭芙 “快走……” 柳保全劇烈掙扎起來,左右翻滾,帶著棧道也一同搖晃。 “mama……”鄭幸這聲呼喚堵在喉頭,嘶啞不堪,這太危險了,會沒命的,不可以。 他屏著呼吸,輕輕靠近,雙手高高舉起,“柳保全,是我,鄭辛,楊梅是嗎?我記得,我馬上就給你摘,好不好?對,你別著急,先鎮(zhèn)定下來?!?/br> 柳保全歪著頭思考,似乎在仔細辨別鄭幸話里的真實性,就在這時,鄭幸一個飛撲,雙手死死扣住他的肩膀,雙腳交叉將人牢牢鎖住,嘴里大喊,“快,把我mama拖回去?!?/br> 眾人驚得愣在原地,只有鄭曉華迅速反應過來,將人拖了回去,隨后折返企圖同鄭幸一起扣住柳保全。 不料這時,柳保全一個翻滾,隨后腹部一用力,掙脫開來,隨后局勢反轉(zhuǎn),他雙手死死扣鄭幸的脖子,嘴里傳來一陣嗬嗬的聲響,“我摘到了,哥……哥,我摘到楊梅了……” 雨聲四起,沒人聽到柳保全說了什么,但鄭幸聽見了,他目眥欲裂,似乎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幾欲脫口而出,卻被柳保全一個用力狠狠甩了出去—— “不——啊——”鄭芙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傳來,眾人只見雨幕中飛出一個人影,最后幾秒,撲騰墜地。 鄭芙心臟仿佛要裂開似的,她撕扯著胸口,嘴里嘶啞喊著,“寶寶……寶寶……” 她嘴角涌出鮮血,昏死過去。 雨還在下…… 有人在看嘛,評論和收藏是我的動力。請多多評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