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122節(jié)
謝翊唇角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收, 耳垂微微一痛,尚且來不及嗔他,就已聽到佩劍在甲片上急促拍打的聲音飛快遠走,輕快愉悅的腳步聲透著點心虛。 許莼總是輕而易舉地讓身邊的人開心起來,這大概是以前他做紈绔也做得十分有滋有味的原因。 他只能拿了手巾將耳朵擦了下,也不以為意,少不得來日在龍榻上把這冒犯圣體的債給討了,看了看天色,晚膳也還早,便命蘇槐傳賀知秋和范牧村來陪侍下棋。 賀知秋和范牧村在行宮花園里正與別的學士們聯詩飲茶賞景罷了,聽到陛下有傳,翰林院的學士們都紛紛投以艷羨的目光。 等到兩人連忙起身整衣,跟著內侍走遠了,翰林院的學士們這才小聲議論道:“出京至今,這還是第一次召近臣去陪侍的吧?!?/br> “都說今上性子冷,好靜。前些年還說身子不太好,朝堂上下都很是擔憂呢,畢竟……”皇嗣未立,學士們竊竊私議卻到底不敢說出來:“這幾年看著身子好多了,今日大閱,高大英武,真天子氣概?!?/br> 幾位老一些的侍詔小聲道:“你們莫看如今陛下和藹,早幾年,咱們侍奉在一旁,嘖,那可不知過的什么日子。” 新來一些的翰林學士忙問道:“如何說,還請教,一直聽說陛下年少踐祚,威嚴深重,如今倒覺得待下很是和氣?!?/br> 老翰林道:“陛下從前很是嚴肅,也不輕易開口,深思許久才發(fā)言,一字千金,極少高聲大氣,便是批評人,也不疾言厲色的,只慢慢說得人羞愧無地。如今卻反而不大批評人了,笑模樣也多了些?!?/br> 年輕翰林們全都艷羨道:“你還有侍詔的機會,如今我們也就寫寫詩,編編書罷了?!?/br> “已是大幸了,僥幸得侍奉君上出巡,得一睹天顏,亦也算家門榮耀了?!?/br> 莊之湛忽然笑道:“機會其實是有的,是我等不爭氣罷了?!?/br> 翰林們笑道:“狀元郎還不說說看?” 莊之湛道:“今日畫畫的畫畫,寫詩的寫詩,人人都頌圣,獨有賀少卿和范大人寫的都是駢文,一是誦制勝之器,一是思自強之變。陛下不好辭章之巧,只喜務實之言,賀大人和范大人深體圣意啊。” 翰林們全都若有所思,有人笑道:“我看莊大人寫的黃鵠舉越四海,寫得亦是極精妙,立意也不凡,之前范大人未回京之時,陛下也時時招莊大人侍棋擬詔的,或恐明日陛下也想起莊大人來。” 莊之湛卻聽出這里頭暗暗挑撥之意,并不接話,微微一笑:“陛下明日視察機械廠及水師營,出海觀水師演練,到時候諸位同僚再勉力吧。” 賀知秋與范牧村進了行宮內院,一進去便看到到處都掛滿了紙鳶,花花綠綠,都極大,謝翊穿著一身家常便袍,正袖著手站在院中看著蘇槐帶著內侍們掛起來供御覽。 轉頭看到他們來了笑道:“來了?替朕挑挑看,哪一個在海上放好看些。” 賀知秋:…… 范牧村:…… 好在賀知秋歷來機變,笑道:“自然是這只大龍吐珠最威武了,天海遼闊,若是在船上放紙鳶,須是越大越好的?!?/br> 謝翊顯然不太滿意:“造辦監(jiān)如今也只是敷衍,花樣不新鮮?!?/br> 一旁蘇槐笑道:“陛下之前只吩咐要準備多一些,顏色鮮亮的,可也沒個準話。之前您忙,也沒說要看看。如今都到了行宮,忽然才說要看,這會子嫌花樣不好,老奴可哪里改去?!?/br> “這津海風箏坊也不少,老奴出去讓他們再出去采辦一些回來?” 謝翊想了想道:“行吧?!庇洲D頭對賀知秋和范牧村道:“兩位卿家里頭坐吧?!?/br> 賀知秋卻看蘇槐竟也敢當著他們臣子的面說這些,謝翊卻也一點沒動怒,便也知道皇上這是心情極好了,只看內侍們捧了棋上來,謝翊入內脫鞋坐在竹席上,持了黑子隨手下了一子:“牧村先來吧。” 范牧村恭敬在棋盤前跪坐下去,持了白子也落了一子在角落。 謝翊有些詫異:“東野棋路改了?” 范牧村微微一笑:“陛下當心?!?/br> 賀知秋也已跪坐在下首,也笑著提醒謝翊:“陛下,昨日我與東野手談輸了?!?/br> 謝翊卻眉微微一挑:“既有長進,朕少不得仔細考量考量了?!?/br> 范牧村含笑,卻看到謝翊身后幾上的汝窯花瓶上,插著一枝野花,花已有些蔫了,但內侍們卻竟也沒有換下。這行宮里如今正是春花盛放之際,比這枝花美的不知凡幾,且這隨手插著,枝葉也沒怎么修剪,看起來真就是隨手折下,便是取個野意,也稍顯太少了些。 他心中暗忖,卻見謝翊已又下了一子,竟緊緊貼著他隨手布的那子,戰(zhàn)意凜銳,他不敢松懈,連忙凝神思考了一會兒,下了一子。 謝翊不假思索又下了一子。 范牧村嘆息:“陛下幾時也下起快棋來,且咄咄逼人,不似從前棋路綿密,耐心布局,待人自入羅網了?!?/br> 謝翊道:“下吧,羅唣什么,不過是悅己之道,快意即可?!彼f完卻想起這儼然是許莼的口吻,忍不住又想笑,許莼之前纏著他讓他教下棋,但若是對弈時間太長,他就坐不住了,一會兒要茶一會兒拿著棋子在手里嘩嘩地盤。他后來和他下棋索性也就不思考了,隨手下起,速戰(zhàn)速決。 范牧村看他又笑,越發(fā)驚異,先下了一子,這一子卻又在遠遠角落下了,顯然是不欲與他纏斗。 蘇槐捧了茶過來,謝翊轉頭去拿茶杯,一邊已聞到香味,問到:“猴魁?” 蘇槐笑道:“是,沏濃了些?!?/br> 謝翊知道這應該是之前備著許莼在的時候喝的,他不喜歡喝淡茶,但許莼吃過他的茶便嫌苦,于是他與許莼在的時候,都命內侍們準備淡茶。現許莼不在,茶又已提前備下了,蘇槐便沏濃給他,也不計較,只拿了茶杯在手,又去看棋局。 但他面前的范牧村一眼已看到他側臉之時,耳垂那里清晰一個齒痕,心頭一跳,連忙低頭,專心看棋局,心里卻翻滾不已。 陛下向來不好玩樂,如今卻讓人備下紙鳶,還吹毛求疵的挑剔,還有不常喝的淡茶,那枝隨手一插的野花,比從前和氣許多開朗許多的胸懷,仿佛都有了答案。 賀知秋倒沒有他細心,只是在一旁閑看著。 謝翊閑話道:“東野如今修書,想來得心應手,尚有余力。朕有個差使想交給卿。” 范牧村道:“陛下請說。” 謝翊道:“昨日看了萬邦學堂,朕想在京里也建一所新式學府?!?/br> 范牧村心中一跳,微微帶了些喜悅,畢竟他心中一直擔心已被帝王厭棄,不肯重用,如今肯派差使給他,說明他尚且還有用。但心思一轉卻問道:“臨海侯駕輕就熟,陛下何不讓臨海侯繼續(xù)主持承辦?” 謝翊唇角含笑:“他機器廠那邊忙得很,且朕有別的差使讓他辦。你與張文貞熟識,辦學時有什么問題都可問他,朕亦會讓臨海侯這邊的錢莊、機械廠都給你勻些師資和學生過來。” 范牧村卻有些遲疑:“陛下是想與萬邦學堂這邊一樣嗎?” 謝翊卻深深看了他一眼:“非也。朕意思是,修建在京師的這所學堂,是各地新式學堂的更高一層次級別的學府,比如閩州那邊的海事學堂,津海衛(wèi)這邊的萬邦學堂等,各地州縣創(chuàng)辦的新式學堂這幾年林林總總也有四五所了,有些老式書院也正仿著他們開了藝能課?!?/br> “待建成后,州縣創(chuàng)辦的公辦學堂里頭畢業(yè)的優(yōu)秀學生,可推薦考入京師學府內,就讀三至五年不等,有機會薦舉為六部任事官?!?/br> 范牧村吃了一驚,這豈不正就是莊之湛前日所極力勸諫的?新式學堂出來的生員,能夠直接入朝為官,那科舉幾乎就廢了。他看謝翊當時溫聲勸說莊之湛,仿佛虛心納諫,沒想到卻早已立心已定,想也知道這所京師新式學府一旦建成,將如何轟動士林,如今只不過是個小小的莊之湛,待回到京里,那就是驚濤駭浪了。 皇上不讓臨海侯來做這事,卻讓他這個表弟來主持,眾人自然是認為這是皇上的意思。而范家為河東世家,詩禮傳家,譽隆望重,他來主持修這個學堂,那范家就是站到了士林的對面了。 范牧村心念數轉,知道皇上仍要保護臨海侯,不舍得他受天下士林攻訐,這才選了自己這最合適的棋子。沒有直接下旨,而是私下詢問,這也是給了自己退路,若是自己不接…… 他看了眼一旁的賀知秋,他盯著他,微微頷首,顯然是示意他不要錯過。這樣的機會在賀知秋面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抓住的。 皇上……雖然比從前溫和多了,不似從前總是一股郁郁之氣,但這行事仍然和從前一般,仿佛給了你路選,但是你沒別的路可以選,只能往他安排的路上邊邁步走去。若是一退,那便從此再無君前立身之地了。 謝翊含笑著問他:“如何?也不必急著答復,你回去想想也行。” 范牧村卻已正色拜下道:“臣披肝瀝膽,為君分憂,請陛下放心?!?/br> 謝翊仿佛早知他一定會同意,微微點頭下了一子:“東野出去一次,果然比從前長進多了?!彼粗R知秋笑道:“難怪你下棋不如他了,從前朕和他對弈,也很難贏的,他當斷的時候,還是很能下得了決心的,倒白白浪費朕一番鋪陳?!?/br> 賀知秋只含笑道:“這樣利國利民的學堂,臣等悠然向往,東野豈會不應?!?/br> 范牧村道:“臣還寸功未立,當不得陛下夸獎,等臣下去和見微兄商量個章程草折出來,再給陛下奏報?” 謝翊道:“妥?!?/br> 他吩咐道:“所設專業(yè)與各地要有區(qū)別,增加法理經史課,如四書五經、歷代史、誥制、章奏、詩文、刑律等,這是為了入朝做準備。另外,文事如禮、樂、書、數、天文、地理,武備如兵法、陸戰(zhàn)水戰(zhàn)海戰(zhàn),技擊、射御都要設,藝能則設工科、物理、機械、冶煉、醫(yī)科、藥科等科目?!?/br> “總之,朕要大而全,朕要天下頂尖人才,都以考入此學堂為榮?!?/br> “古者圣王制禮法,修教化,三綱正,九疇敘,百姓大和,萬物咸若?!?/br> “九疇者,治天下之大法,這所學堂,便命名為九疇學府,學子們習九疇,治天下?!?/br> 作者有話說: 注:古者圣王制禮法,修教化,三綱正,九疇敘,百姓大和,萬物咸若。——周敦頤《通書·樂上》 第197章 太平 次日天氣晴好, 辰時,天子巡幸津海衛(wèi)機械廠。 龍輦浩浩蕩蕩到了津海機械廠的時候,路邊船塢上觀者如堵, 幸而被禁軍都牢牢攔在了外圍, 但高呼萬歲之聲不絕于耳。 等入了機器局二門, 許莼帶著機械廠的中層骨干都站在大門內侯駕,大禮參拜。 謝翊下了輦車, 說話道:“起來吧。” 許莼上前道:“臣為陛下導引?!?/br> 謝翊微微一笑,只沿著水磨石的路向前走著,一邊東張西望著笑問:“給朕都說說罷, 這地方挺大——還派了軍士把守么?”一眾扈從臣子都跟在后頭。 許莼含笑先導引謝翊到了照壁后有一面粉墻上, 繪了整個機械廠的簡要地形圖, 他手里持了個長竹竿點在上頭:“陛下也看到了, 外邊就是船塢,通往碼頭,修了天后宮, 新船下水,得捧了龍骨祭天后娘娘,這才能平平安安?!?/br> “另外修了泥船塢和造船廠和材料倉庫, 為儲積材料之所。整個機械廠內部共五百畝地,如今還想著再擴建些地方, 正在籌辦中。” “中間設的是議事廳,以及文書房、制圖房、庫房、會客廳、食堂、工人宿舍、教習宿舍等, 都設在中間這一圈兒了, 東北方為生鐵廠、木工廠、熟鐵廠、煉鋼廠, 這是方便礦石、木材等原材料從港口運來在船塢, 直接就卸貨后進行加工?!?/br> “正北這一片兒連著修了炮廠、火器廠、蒸汽機廠、汽錘廠、汽機鍋爐廠、紡織廠、農機廠等。彈藥魚雷廠和火藥庫在最遠的山后邊, 因著危險,因此修得遠離人煙處,以防失火,平日也派著一營的士兵把守著關口,不讓閑人進出。” “西北方是制書坊和印書廠,目前主要是印教材為主,還印一些年畫歷書,還挺賺的。整個廠房這東西兩邊各修了一座望樓,都安排了士兵每日瞭望巡邏,工匠進出都要憑銅牌進出,禁止外人窺探?!?/br> 謝翊饒有興致問:“朕見過折子,蒸汽機能自己做了,鐵甲船小火輪里外也都能仿照著做了,比外邊買便宜?!?/br> 許莼道:“是,托皇上彌天之福,建起來沒多久,咱們就自己試著做出了蒸汽機。又把人家的洋船拆出來仔仔細細看過了,鍋爐管、單氣缸的蒸汽機,明輪、鍋爐、氣缸配件,全都是咱們自己打造出來的。今年終于自己做出了第一艘咱們自己的船,兩層的一艘船也不過花了紋銀八千兩,要知道咱們整艘船買,一艘船可是十萬兩銀子呢?!?/br> 謝翊看他說到賺錢上,面上越發(fā)眉飛色舞,心里只是暗笑。 許莼道:“雖然能自己造,但是確實力量少,機器未全,工匠也沒這么多,尚且不能大量生產?!彼嫔嫌行┻z憾:“學堂的學徒工都日以繼夜的做,也只將將造了一艘主力艦。但也省力許多,如今我們可以從西洋購他們的一些現成的器材,咱們自己組裝,一是省錢,二則造船快,雖需費比自己做要稍多,但無論如何已比整船讓他們獅子大張口好多了?!?/br> 方子靜卻問道:“據我所知,洋人賣給我們的,都不是最先進的技術,他們也是淘汰了的船才修一修翻新下就賣給我們的多。我與雷尚書說起來,都深為憂慮,若我等與西洋諸國有釁,對方便將這些船炮禁賣我國,則彈藥無著,如何對戰(zhàn)?” 謝翊道:“記得之前市舶司上過折子,如今露西亞國、香鳶國、櫻月國,都是從琴獅國購買的船舶,如今琴獅國忽然帶著軍艦在我朝海疆外巡游,此事誠可慮也?!?/br> 許莼揚眉笑道:“陛下遠見卓識,洞見千里。正如武英公所說,琴獅國掌握了如今最先進的船艦、炸炮技術,卻秘而不宣。幸而賀蘭將軍之妹,賀蘭小姐帶著商隊深入琴獅國,私下購買了不少先進的蒸汽機等制船零件以及制船的洋書讓人帶回來,此外,還為我們千里迢迢招徠人才,重金聘請了一位琴獅國的學校老師、一位香鳶國的海軍中尉來為我們做制船教習,負責制船事宜?!?/br> “我們能自己制船的消息一傳出去,洋人立刻松口降價了!” 謝翊道:“賀蘭氏滿門忠烈,賀蘭靜江為國守北疆,其妹賀蘭小姐以女子弱軀,不辭辛勞為民渡遠洋求購重器,聘請講習,不可不旌表之,莊之湛?!?/br> 莊之湛原本正在盯著那輿圖出神,忽然聽到皇帝召喚,慌忙上前道:“臣在!” 謝翊道:“今日后卿回去替朕擬道旨意,嘉勉賀蘭兄妹二人,賞賀蘭千金縣主封號,卿亦當為之作賦,旌表其忠義,以為天下婦人之表?!?/br> 莊之湛連忙道:“臣領旨?!?/br> 謝翊點頭,問許莼:“先看火炮廠吧?” 許莼往前行,身軀修長,走起路來仿佛帶著風一般,利落干脆,偏人又年輕俊秀,舉手投足仍然顯著優(yōu)雅和敏捷,他聲音里仿佛總帶著笑意:“陛下,您先請上步輦,臣為您引路,往這邊走。咱們可以先看炮廠的鑄造炮管的車間,然后順路去火器廠,再繞去看看紡織廠、農機廠,回轉到大門,直出去船塢,登船出海,看水師營演習。” 他看著謝翊上了步輦,這才快步向前走去,全無一般臣子們在御前的畏畏縮縮,體態(tài)舒展,聲音清朗,一個人昂然走在君前導引,也沒那種誠惶誠恐之感。 范牧村站在翰林院的學士里,明顯看到身邊的學士們看著臨海侯的眼神都有些變化。 有人低聲道:“竟真能自己造船了?我還以為和以前一般,買了別人的發(fā)動機螺旋槳回來,套上咱們自己的木殼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