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31節(jié)
伍德可有可無點點頭,不看好。 扶桑又問他一些瑣事,沒出國一次,很謹慎,從天津港口做輪船,直達日本要三天,扶桑覺得太耗費時間了,如果有飛機坐更好,可惜沒有,大家都是坐船的。 扶桑飄的有些累,她又不舍得浪費時間,一只在研究資料,都是之前研究過的,還不錯眼地看,這樣實地考察的時候才不會露怯,才不會被人忽悠,就是可惜咨詢太少了。 現(xiàn)如今議論時政的報紙很多,議論專業(yè)經(jīng)濟的報道太少了,幾乎沒有,她漸漸年長,對于北邊的經(jīng)濟發(fā)展很看好,但是還是在趕超階段,日本經(jīng)過維新之后短短幾十年,發(fā)展成遠東第一強國,所以國內(nèi)很推崇。 大批量愛國學生第一選擇留學地點,大多數(shù)日本,大家都是一個起跑線上的,你到底為什么跑那么快的,得學學不是,扶桑是抱著學學的心態(tài)來的。 伍德朋友是個日本人,關(guān)系很良好,對來日本的留學生很友善,“殖興產(chǎn)業(yè)之后,我們按照歐美的樣板進行復制發(fā)展,全面引進各項技術(shù)儀器,全面接軌國際……” 扶桑跟著看了三天,最大的感受就是日本這個民族,他革新的太徹底了,怎么說呢,它接軌歐美太全面了,就像是給自己全部換血,我可以把我之前的東西,全部不要了,無論好的壞的我都不要了,歐美的才是最好的。 這個跟國內(nèi)不大一樣,國情也不大一樣,我們是不能完全拋棄過去的,中國人做不到這樣絕情,可是日本人可以,它直接從農(nóng)業(yè)國跨越到資本主義工業(yè)化。 扶桑參觀他們的通商會社,是上個世紀就成立的,連同東京外匯公司,村上介紹的時候非常詳細,他對于國家的強大充滿自豪,“政府成立的物品交易所,每日大宗貨物大宗交易不斷,資金流動數(shù)以億計,為股票交易所成立構(gòu)建了初步框架跟原型,我們這些金融人士,為我們的政府國庫積累了打量的資材,每年都受政府表彰?!?/br> 東京交易所的前身,物品交易會,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成為金融樞紐,向周邊四通八達輻射而去,源源不斷地吸取各地財富,國內(nèi)國外,然后政府財富不斷累積。 扶??吹难奂t眼熱,也看的隱隱不安,這樣繁榮的一個國家,她看著村上給出來的數(shù)字,光交易所每年就有這樣多的資金直接流向政府,政府的錢庫日益膨脹。 她的目光定格在明治二十七年,那一年交易量暴漲,村上也愣了一下,笑的有點和氣,“哦,應該是貴國的甲午年,清平十八年對吧,因為朝鮮問題我們在豐島發(fā)生了一點沖突,最后因為摩擦我們得勝,因此國內(nèi)股票交易大熱,交易量激增,因為對政府很有信心,所以更多的人,不僅僅買國家債券,還轉(zhuǎn)向風險更高的股票?!?/br> “說到這里,事實證明,我們確實是成功的?!?/br> 他的神色,他的語氣,他的眼神,扶桑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忘不了。 不是因為自卑,也不是因為羨慕,而是她好像在這一筆筆交易的數(shù)字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心動魄的野心。 扶桑沒說話,村上給她看一眼便收起來資料,“這些是我們的檔案資料,不給別人看到的,因為看扶桑君很感興趣,才給您看一下,我們繼續(xù)參觀吧?!?/br> 那本厚厚的資料,扶桑記得真真切切。 她午飯的時候吃的魚生,吃起來很涼口感很嚇人,像是在吃一個未知的東西,可是她還是一口一口吃下去,一邊吃一邊微笑,她得應酬,她得夸贊,她得壓低自己的姿態(tài)。 最好顯得像個沒知識的人一樣,好讓人多說幾句話,多解釋一下,她從來會說話,知道什么時候該說什么話,還跟村上學了幾句日語,村上很高興。 等著晚上回去,扶桑閉著眼睛,把數(shù)字一筆一筆記下來,她對數(shù)字敏感,有自己獨特的記憶思維。 先從明治二十七年起,也就是清平十八年,那一年,村上講的是他認為的歷史,扶桑腦子里閃現(xiàn)出來的,是自己認為的歷史。 清平十八年,日本侵略朝鮮,爆發(fā)豐島海戰(zhàn),后侵略中國,先后五次海戰(zhàn),歷時一年,我軍戰(zhàn)艦全軍覆滅,大小艦艇百余艘,北洋水軍將士自殺殉國,朝廷喪權(quán)辱國賠款日本白銀億萬兩,日本資本涌入國內(nèi)。 因此日本明治二十七年,內(nèi)有中國大量賠款流入日本,外有日本資本在中國攫取財富,東京交易所爆熱,交易量大賣。 扶桑一筆一筆寫下來,清平二十八年,明治三十七年,這一年是被稱為奇跡年,愛因斯坦發(fā)表相對論,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勝利掠奪庫頁島北緯五十度以南土地,連續(xù)打敗兩個超級大國,日本踩著亞洲人民進入歐美資本國家行列,股市大爆。 此后一戰(zhàn)爆發(fā),日本進入大正時期,外國資本紛紛涌入日本,承接歐美消費市場,經(jīng)濟格外活躍。 扶桑整整一夜沒睡。 她想了很多,很多,看了很多,很多。 你如果把一個國家的股市發(fā)展,跟它的歷史聯(lián)系起來,而發(fā)現(xiàn)它的股市交易量是跟它的侵略史直接掛鉤的時候,你會觸目驚心,會覺得骨頭都是涼的。 它的股市是在戰(zhàn)爭中走向繁榮的,這個國家是憑借戰(zhàn)爭掠奪走向強大的。 東京的八月沒有櫻花,梅雨與酷暑并存,扶桑坐到渾身冰涼,最后淚流滿面。 這里的一磚一瓦,都有她母國的血染。 她來之前戒備這個國家,跟許多留學生一樣,抱著學習的態(tài)度來的。 抱著投資考察的心態(tài)來到這里。 可是她想起來榮師傅許多年前的話:賬房先生最大的本事不在于算賬,而在于財通天下,足不出戶在賬房里面,通過一筆筆采買,一筆筆細微資材浮動,貨物流通而知天下機要,見微知著而通天下事。 一府賬冊可見府中經(jīng)營如何,一省賬冊可知省內(nèi)民生如何,一國賬冊可見一國命脈走向。 事到如今,扶桑才明白榮師傅的意思。她才知道看一個國家的經(jīng)濟發(fā)展,看一個國家的賬冊,你才能最清晰明白地看清楚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到底是有著什么樣的狼子野心。 有這樣的鄰居,她華夏一族怎能安寢,世代難安啊! 它在你強大時蟄伏,俯首帖耳恭恭敬敬,從唐朝開始便如此,數(shù)次反復,恨國人不長記性。 在歷史長河里面縱覽,才知道這是一個怎樣前倨后恭的,一個怎樣能屈能伸不可小看的國家。 她在這里停留時間很久,近一個月。 走的時候買了很多期貨,她帶來的錢全部換成期貨,自己去買的。 歐美人涌進來大量訂單,委托日本生產(chǎn),日本人工廠林林總總雨后春筍一樣的開辦起來。 村上并不知道她攜帶巨資而來,只以為她小打小鬧買了一點玩玩,很熱情介紹,也很透徹。 扶桑臨走的時候,送了他皖南的茶葉,“這個在我們本國叫太平,太平猴魁?!?/br> 村上很喜歡,“中國的茶葉,一直是最好的,西湖的龍井茶葉,還有你們皇城人最喜歡的茉莉香片我都很喜歡……” 他對中國茶葉如數(shù)家珍,很多日本人對中國的了解,比本國人都要了解很多,扶桑接觸的幾個日本人都是如此。 她現(xiàn)在相信國內(nèi)的一種說法。 徹徹底底地相信了,她匆匆回天津,見到榮師傅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來那本冊子,她記錄下來的數(shù)字,哭嚎,“師傅,倭寇亡我之心不死啊,我華夏危矣!” 小榮也大吃一驚,聽她描述種種見聞,內(nèi)心激憤,“我說怎么老在東北那邊盤著不走呢,原來是有這種想頭,真是舔著個大臉盤子,裝什么大尾巴狼,個彈丸小國還敢怎么著我們?” “實在不行,從東北給他攆出去,今兒要礦山,明天修鐵路,后天又要領事館駐軍的,我說他怎么天天要東西,原來是缺的啊,再缺也不能這么沒臉沒皮,東北都給他用了,還想怎么著?” 榮師傅把本妥善留存起來,一絲表??x?情也無,“屬實狼子野心,一個東北怕是填補不了那牲口的胃口了,原以為是來東北占便宜的,沒想到是想吞了我們的,咱們不怕!” “駐扎東北軍上百萬呢,再有天津一帶衛(wèi)軍數(shù)十萬,拱衛(wèi)京城城防營衛(wèi)也也有上萬人,咱們還能教它給欺負了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戰(zhàn)就是了?!?/br> 扶桑擦擦眼淚,“對,打就是了,來了就打!” 她把自己的試水情況都說了,“這是橡皮期貨,南洋南邊大宗商品,我一口氣全買了,我研究出來一點路子,不知道對不對,您別怪我,我那時候發(fā)了狠,不從日本帶回來點東西,我心里難受?!?/br> 她現(xiàn)在開始,真的煩這個國家。 哪個國家發(fā)家是靠打仗掠奪的,滿世界找,一個英國,一個日本。 英國的海盜臭名昭著,日本的強盜無恥至極,名聲都差的很。 榮師傅不管她,“你那一份兒你自己看著辦,賠錢了你自己負責,我管不了那么多,明兒就入土的人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恨我國人沒看清他們狼子野心,且等著吧?!?/br> 扶桑那一份錢一只沒問榮師傅要過,走的時候孩子興沖沖走的,要去見世面闖蕩一下,孩子第一次辦大事兒,要高飛,就是明知道賠錢也得讓她去,不能一輩子護著啊,她得自己飛啊。 大不了再賺吧。 小榮那一份兒還留著呢,扶桑怎么也不肯用,日本的特產(chǎn)她什么都沒帶,“我不喜歡吃魚生,不喜歡喝清酒,不喜歡吃壽司,什么都不大好吃,那豆子也難吃,日本女人也丑,男人也丑。” 她這話肯定帶著偏見,小榮聽了笑的不行,捧著扶桑買回來的藥,她覺得日本的藥還是可以的,應急還是可以的。 給氣狠了,在天津沒有滯留,她也沒心思玩兒,榮師傅跟小榮倒是玩的挺好的,扶桑這人心里憋著一口氣呢,等著回北平的時候已經(jīng)落雪了。 她沒心思看今年的西山紅葉,匆匆送著榮師傅回黃桃斜街,便要去倒簸萁胡同,家里好久沒回去了,捎個信兒去。 大力一只聽著呢,他現(xiàn)在能拄著拐走了,聽著隔壁有動靜馬上過去了,“哎呦,榮師傅您可回來了,這一趟可真不少日子了,街坊鄰居們都想你們了,你們不在,咱們這胡同里面還真是怪冷清?!?/br> 榮師傅笑了笑,回家才舒坦,“出門千好萬好,不如家里閑坐啊,還是家里好,要不是扶桑這孩子非得拉著我轉(zhuǎn)轉(zhuǎn)去,我只管一輩子不出城的人,也見識了那花花世界,值了?!?/br> 孩子帶著出去,哪里能說不好呢,看看也怪好,就是平時自己沒法子去,也不大有意思去,扶桑這孩子,給他是真舍得花錢,在天津那邊請了下面分號作陪,陪著吃喝玩樂的,弄得挺好。 給街坊鄰居們都送了天津的特產(chǎn),大力摸著頭不好意思,“該我謝謝您的,不知道怎么謝才好,我們家那口子托您的福氣,算是安頓下來了,主家挺好,家里人口也簡單,是正兒八經(jīng)的規(guī)矩人家?!?/br> 榮師傅倒是沒在意這個事情,閑聊幾句,“哪里的人家啊,活兒多不多?” “不多,家里兩位太太,兩位少爺,都是省心的,不是多事兒挑理的人,做事也厚道,看我們家大小子利索,現(xiàn)如今他也滿世界求爺爺告奶奶地賣煙卷兒了,在宋家給人留著跑腿兒呢,他街面上熟悉,什么都能買家里來?!?/br> 說著不知道怎么感激才好,像是他們這樣的人,北平城里多少人沒飯轍,找不到個活計干干,現(xiàn)如今他家里日子好過了,“等著我們送妞妞啊,上學去呢,教她也識字兒念書,以后當職員?!?/br> 榮師傅是贊成這個的,“你有這份見識,好的很,就該讀書,聽你這么說,是個正經(jīng)好人家,家里做什么的?” “只聽說是政府的官員,上海來的呢,老家山東的,這剛從老家把家里人接來,別的就不大清楚了,我們家那口子,嘴笨的很?!?/br> 榮師傅閑話一會兒,大力怕他覺得鬧,擾了人休息,便回家里去了,扶桑早走了,她照個面就走了,會交易所先看看去。 交易所里面別的沒有,但是各國的交易報道最全,先找了報紙打個招呼,她這一趟是去天津辦事情的,回來還得打個招呼。 “是,陪著我?guī)煾翟谔旖蛲媪瞬簧偃兆樱⒄`了所里的事兒吧,這會兒回來了,明兒就來上班,得謝謝您容情給我請假了?!?/br> 老板比較開明,“你可真耽誤我不少事情,所里多少主顧點名要找你的,你明天早點過來吧,最近交易也很多,政府那邊又換人了,大家都很有信心。” 扶桑笑了笑,放下來天津的特產(chǎn),一些點心,老板看著笑了笑。 扶桑不大懂,“怎么了?這家是百年老店,我吃著還可以?!?/br> 她腦子在想難道最近食品行業(yè)有風向變化? “是不是最近食品行業(yè)交易——” 老板搖搖頭,覺得這腦子靈活的人就是不大一樣,能想這么多事情,太跳躍了,“不是,只是前一段時間有個朋友家里孩子給我送的也是這個,一模一樣?!?/br> 正常,扶桑想了想,“上海來的嗎?那一定會路過天津,這證明我們兩個都愛重您呢,一模一樣的心思?!?/br> 瞧瞧多會說話,老板本來有點膩歪,很甜,但是還是打開吃了一塊兒。 “改天他要請我吃飯,你有空的話一起,也難為你們心有靈犀。” 扶桑痛快答應,“全憑您安排?!?/br> 老板也不知道她在天津做什么,真的吃喝玩樂兩個月? 不大像,首先看扶桑就不是這種大開大合玩的人,大概就是看病去了,人都瘦了很多。 宋旸谷上班上的渾身疼,他開始是閑的屁股疼,因為是新來的,事兒還沒安排好,再后來呢是腿疼,跑腿兒,雜活兒都是他的。 然后現(xiàn)在就是牙疼,頭疼,心口窩疼。 回家對魚承恩就開始噴,“我早晚給這些人氣死,這是上的什么班兒?老李老王老孫的,天天在那里做的什么事情?” 他看不慣。 魚承恩覺得正常,他主子看不慣的事情多了去了,“您習慣就好了,一個人做事一個人的路子,咱們管自己就行了,官場那一套兒啊,我看的明白著呢?!?/br> 宋旸谷氣的眼睛都有點上火,“這是新政府!” 魚承恩不知死活懟他,“新政府怎么了?新政府也是政府,哪里能一下子教人滿意了,不得一點一點改,一點一點變啊,您多少收斂一點脾氣,一些事兒不值當生氣的,您啊,還不如我去呢,我去興許混的怪好?!?/br> 這個想法很美好,魚承恩覺得還真行,“您看,我脾氣好吧,我人還活泛,人人都能說上話兒,再一個,我聽話啊,讓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哪里那么多為什么?你嫌棄人家事兒辦的不好,辦的不夠美,不夠快,可是人家運作就是這樣的?!?/br> 非得一口氣吃一個大胖子,要他說啊,他主子這是心態(tài)沒有調(diào)節(jié)好,當財東當慣了,還不習慣打工思維。 宋旸谷要吃飯的,給他氣的都飽了,他也撞南墻了,這些日子南墻可真不少,他真疼。 只是沒想到魚承恩今晚又給他一個大南墻,端上來的面條魚承恩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可是沒辦法,家里條件達不到了,“您吃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