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民國] 第45節(jié)
“欲圖謀大中華之疆域,必要沿鐵路線極其水道長江黃河水道三縱三橫,一路西進(jìn)至山西陜西,此黃河沿線糧食富饒,一路東至山東取道而南下江蘇上海,繼而南下浙江廣東,沿海一線更勝一籌,最后一路沿長江航線入源頭,攻占蘇州、武漢、重慶一帶,更有兩湖地區(qū)湘江贛江一帶,如此不過三月,□□更名日本矣!” 野心昭然! 這就是后世有名的“昭和密折”! 小小米蟲一只,竟然妄想吞下米缸,分一碗米還不夠,要直接吃下一整缸。 可是天皇很動心,整個日本都很動心,并且當(dāng)作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一個軍國主義如此火熱的國家,天皇及其日本政府上下一致認(rèn)同首相,國內(nèi)直接進(jìn)入戰(zhàn)時狀態(tài),所有物資所有資源直接實(shí)行配給制度,最大程度保證國外戰(zhàn)場的物資支持。 在這樣燥熱的氛圍之中,在經(jīng)濟(jì)如此低迷的時候,日本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高潮,一種高潮一樣的狂熱,一股狂熱帶來的麻木。 他們在狂喜中透支國內(nèi)資源,又在透支中狂喜。 政府插手市場,股市直接崩盤,日本證券交易所的黃金年代戛然而止。 甚至連政府都沒有留意到,之前暴跌的鋼鐵造船行業(yè)的資金流向,扶桑這個時機(jī)選的太對了。 早一點(diǎn)兒,日本不那么喪心病狂的話,她應(yīng)該會被發(fā)現(xiàn),也許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監(jiān)獄里面被起訴為經(jīng)濟(jì)犯了,或者直接在海里喂魚了。 晚一點(diǎn)兒的話,就像是今天報(bào)紙里面說的情況,那她不僅一分錢賺不到,她還要賠的天臺都沒地方站,血本無歸。 可是不早不晚,跟昭和奏折里面說的一樣,日本人認(rèn)為現(xiàn)在是他們的機(jī)會,是他們的國運(yùn)到了,天賜良機(jī)。 那么扶桑一個月前cao盤選的時機(jī),也是一個絕好的時機(jī),缺一不可的各種條件要素,都在幫她一樣的。 現(xiàn)如今日本國內(nèi)誰也不會關(guān)注股市,他們只在乎侵略戰(zhàn)爭,只在乎三個月是不是真的能把這一頭肥羊拿下來。 已經(jīng)有很多日本人躍躍欲試,他們攜家?guī)Э?,日本的商人要去中國市場做生意,日本的女孩兒可憐前線的士兵壓去文藝匯演,日本的老太太都要去那個東方的國家見識一下,看看名動歷史的洛陽牡丹。 他們很多憧憬,很多夢想,都要在這場曠日持久的侵略戰(zhàn)爭中實(shí)現(xiàn)。 踩著血海深仇,堆著尸山尸海,也阻擋不了他們的腳步。 所以扶桑這二十億美金,神不知鬼不覺地?zé)o聲無息地挪騰出來了,她在老鼠洞xue里面偷了老鼠的米缸。 心情不能稱之為好,是非常好,干吃饅頭都覺得飽肚子。 她回北平的時候,正好是暑熱尾梢的八月,黃桃斜街胡同里的那顆黃桃樹上,結(jié)著小孩拳頭大的果子,微微帶著黃。 扶桑慢慢地走著,是晌午十點(diǎn)鐘,陽光晴暖隱約蟬鳴,她覺得有些熟悉的陌生。 老馬提著兩大包月餅,一只手上套著四五個麻繩兒,打量扶桑一眼,心想哪兒來的姐兒,真洋氣。 現(xiàn)如今世道不好,今年夏天他總覺得,日本人來了以后,雖然說日子照舊過,可是憋氣又窩囊,有時候想想不如樹林子里的鳥兒,樹梢上的知了,叫起來那樣痛快。 他警惕著呢,關(guān)門的時候還在打量扶桑,嗯,小坡跟兒皮鞋,金色的方扣兒呢,這玩意得不少錢,不知道是銅的還是金的。 旗袍不大一樣,北平如今穿倒大袖的旗袍,五分到胳膊肘兒,上面窄,下面寬,像是個蝴蝶一樣兒的。 但是這女的,穿的好像不大一樣,她的袖口是三分的,要短,且是直筒的,修身而窄,顯得胳膊挺細(xì)的,他沒看臉,盯著人家臉看不禮貌,主要是她的皮鞋看著就貴,一點(diǎn)灰不帶的,那旗袍的料子,看著也貴。 仔細(xì)想想,還是要惡聲惡氣嚇?biāo)?,別杵著在人家門口跟個小金人一樣的,清清嗓子,剛要開口,就見這女的看著他老馬笑吟吟地。 那眼神,里面帶著十分的熟悉跟洞悉! 那一雙眼睛,一模一樣,上挑起來看你的時候,帶笑的時候顯得精神,不帶笑的時候顯得氣勢。 如今含笑,老馬頭嗡嗡地打炮一樣。 指著扶桑,“你——” 扶桑就不吭聲,她使壞,“關(guān)門嗎?” 老馬一拍大腿,是她! 一時之間分不出男女來,不知道是男扮女裝,還是女扮男裝,他把手里東西一氣兒全放下,喊小榮,“來,??x?快來——扶?;貋砹?!” 那個小煙嗓子,可不就是扶桑。 據(jù)說是庚子年給聯(lián)軍們嚇的病了一場,好了就成了破嗓子了,總是帶著沙啞。 扶桑就站在門外笑吟吟地,看到小榮了,她才披著日光站在那里,不動如山地問候,“師兄,我回來了,你還好嗎?” 來之前她想很多解釋的理由,也許忐忑,也許不安,說自己很多苦衷,才會當(dāng)男孩子跟著榮師傅混出頭,說世道很欺負(fù)人,說很多為自己辯解的話。 可是臨到家里來了,她的心里面,那么多疙疙瘩瘩的事情,全部化了,軟的像是棉花糖,像是天上的云。 這里有她愛的人,也有愛她的人,這里不需要那么多的解釋和苦衷,她說不說,,都會被原諒,都會被諒解。 “我走的時候,以為我會死在外面的——” 話沒說完,便被小榮一巴掌拍在肩膀上,“你個小鬼,可給我擔(dān)心死了,我天天睡不著,你騙人到我身上來了,你敢騙你師兄,說什么到上海去了,我越想越不對,你走之前領(lǐng)著我去銀行,家里事兒都安排好,還給我買皮鞋,那鞋子你趕緊扔了去,我告訴你,你小子,真是膽子大,我托人去上海穩(wěn)了多少次啊,我都不敢吭聲?!?/br> 不敢聲張,怕壞事成真,但是扶桑確實(shí)沒干好事兒,他拉著人進(jìn)屋子,“你小子啊,我知道鬼的很,要是真去了上海,不至于音訊都沒有一點(diǎn)兒,你不知道干什么好事兒去了,還弄這么一身,怎么,男兒身活不下去了?!?/br> 又拉著扶桑的胳膊看,瘦的一圈兒,眼睛就酸,哽咽起來了。“瞧你,外面日子再好,沒有家里好吧,得虧你還知道回家?!?/br> 站在屋門口喊老馬,“快去,買羊rou去,去□□的羊rou床子上面買半扇燒羊rou來,再去隔壁切面店里面買三斤面條兒,干炸牛rou丸子什么的都要。” 扶桑自己站在那里對著鏡子看,她看自己如今,覺得新奇,可是老馬跟小榮覺得她是個男的,她對著鏡子仔細(xì)的看。 這么多年的直男審美,扶??v然比別的男的仔細(xì)一點(diǎn)兒,也終歸不是一個很有品位的女的,她的衣服就是閃就是亮,鞋子也是這樣的,她不覺得土,她覺得好看。 這樣的就是好看的,她自己怪喜歡。 扭過頭來,看小榮還扒拉她料子看呢,“這顏色,得虧你白,不然穿著得多壓人啊,太艷了?!?/br> 看扶桑一眼,你說你裝女的,也低調(diào)一點(diǎn)兒,這弄得還挺像話兒,怪漂亮的。 就是這一身重紫,像是個牡丹花一樣的。 但凡不是個小姑娘模樣的穿,都像是出殯的。 扶桑古怪地看他一眼,有些難為情,“師兄,我是女孩兒,不是假扮的——” 小榮耳朵聾了一瞬間,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眼睛像是一對兒銅鈴,他覺得世界都是天翻地覆,“什么——” “我是女孩兒——” 女孩兒! 是個女孩兒! -------------------- 第52章 找個好女婿 八九月的陽光也許明媚, 但不曾教人眩暈,小榮坐在木頭板凳上面,小小矮矮地榆木料, 屋子里面穿堂風(fēng)過, 菱花窗戶上面細(xì)細(xì)紗布糊著, 扶??粗饷娴氖窆釉跇渖蠐u晃。 她側(cè)著臉。 小榮再多看一眼,就完全明白了, 這是個女孩子,確實(shí)是個女孩子,你正面看也許還有疑惑。 但是看她的側(cè)臉, 那樣的骨像,比任何一個女孩子都要耐看而漂亮, 柔和而精致,靈動而纖秀。 她確實(shí)是個女孩子,不知道該說她騙術(shù)高超, 還是其他的。 小榮啞口無言,老馬晚上的時候, 瞧著扶桑的屋子還開著燈, 憋悶了很久,還是去小榮那邊兒,“我原本想等著人睡了再來的, 只是你看,夜里十一點(diǎn)了還不睡, 外面不知道吃怎么樣的苦?!?/br> 看小榮一眼,拉著薄被子一角蓋著肚子, 臉朝著里面躺著呢, “您別往心里去, 我知道您的心事兒,這亂世年頭的,女孩兒不如男孩兒中用,您原本想著以后安安穩(wěn)穩(wěn)的,這十幾年的習(xí)慣了,乍然之間有些轉(zhuǎn)不過來?!?/br> “可是,爺們兒,我說句公道話,這一位,比起來男孩子,不差什么了,我打來家里這些年了,夜里十一點(diǎn)的時候她睡過幾次?” 他們八九點(diǎn)睡了,北平的住家戶兒都是這個點(diǎn)兒,十里洋場的才是夜里吃喝玩樂的,可是扶桑這個人,夜里十一點(diǎn)的時候睡得基本上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睡個幾回? 她家里來的時候大家伙都睡著,自己餓了就去廚房找點(diǎn)東西吃,她過的粗糙,面也不煮,剩什么吃什么,熬到十二點(diǎn)也有,夜里來勁兒了一兩點(diǎn)的時候也多。 這樣的一個人,你說她是個女孩兒? 老馬第一個也是不信的,穿女裝都不信! “這人下苦的勁兒,我老馬佩服,這心性兒越王勾踐、吳王夫差都能比肩了。男孩兒女孩兒都是整個人,差不了的,您心里嘔氣,我知道,您傷著心了,我也知道,又擔(dān)心以后的日子難為情,我也明白?!?/br> 這句話算是說到小榮的別扭勁兒上了,他微微轉(zhuǎn)過身兒來,也是哭著呢,沒敢教扶桑聽見,“我也不是嫌棄她,也不是擠兌她,就是你說的那個意思,我別扭啊。我跟她一塊兒長大的,勾肩搭背兒一個飯碗里面扒拉飯,小時候過年別人給我一塊兒麥芽糖我得給她一半兒,她自己外面闖蕩吃著一口好吃的下次必帶著我去,比親兄弟還親,比一家人還近?!?/br> 那可真的是相依為命,倆小孩兒搭伙過日子的,誰也離不開誰。 小榮眼淚呱嗒呱嗒地掉,“可是這要是個女孩子,那得怎么辦呢?哪家的好女孩兒跟我這樣的人住一起,能喊我這樣的人一聲師兄呢,這些擔(dān)子都壓在她一個人的身上,她得多難,要不要嫁人了?” 他是心疼又難過,捶著自己的心口,“我堵得慌啊,她家里也忒狠的心,知道是個女孩兒,還要把她往府里送去,現(xiàn)如今耽擱到現(xiàn)在,她得多難啊,先是做賬房,又去學(xué)洋文,后來又去交易所里做事兒,哪個都不是女人好混的地兒,男人都混不出頭來。” 想想是真心疼,比打在自己身上還心疼呢。 老馬笑了笑,這是沒事兒,他沒有小榮那種感覺,比較關(guān)系差一層兒,不至于心疼扶桑到這種地步,“要我說您多慮了,之前怎么過啊,以后還是怎么過,沒什么差的,我看啊,全然依照她的心思來,不是舊朝的時候了,那么的封建,我看租界很多女孩子都時興穿男裝呢,工廠里面的女工也喜歡穿背帶褲呢,這以前哪里有女的敢穿褲子呢?!?/br> 去看國外的電影,人家女的騎馬都得側(cè)著呢,不然穿著裙子沒辦法騎馬的。 時代不一樣了,小榮這人性格軟,耳朵也軟,他能聽進(jìn)去,想想租界確實(shí)是有女孩子穿男裝的,“那報(bào)紙我看過呢,那大明星,穿著馬靴軍褲跟個大頭兵一樣的,教大家參軍去呢。” 那可給大家洋氣壞了,這女的跟男的一樣,穿褲子還穿軍裝,還能一起打仗去,招募人去南邊入伍打仗呢,不知道是哪里的組織發(fā)的小報(bào)紙,第二天就給日本人全燒了,家里不許出現(xiàn)。 他這個人呢,有些懦弱,自己身體又是這樣的,越如此越看中面子,活著就靠著一點(diǎn)兒體面了,榮師傅也是一樣的,因此來黃桃斜街就很看重鄰里關(guān)系,人活著一張臉,不能不要規(guī)矩體面。 小榮跟榮師傅是一個想法兒的,家里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兒,他怕世道太嚴(yán)苛,流言能殺死人。 在自己的圈子里,他活得小心而謹(jǐn)慎,早年不幸運(yùn)的遭遇,讓他一輩子都不能輕松自在,都有一根緊繃著的弦子。 老馬有些時候是具有鮮明的時代精神的,他總是在偶爾的一瞬間,能與時代并肩同行,且還偶爾地超前一點(diǎn)兒,看著小榮很欣慰,再接再厲地安慰,“是這樣兒的,這么一回事兒,您甭?lián)牧耍f什么女孩兒嫁人,以后找婆家的事兒給耽誤了,咱們家里,您瞧瞧比別的市民差哪里了?” “咱們這院兒不差吧,您打理地多好啊,再看看您,能干又貼心兒,以后指定還能幫著帶孩子呢,孩子不得喊你一聲舅爹?” “那嫁人還帶著弟兄的?” “怎么不能?”老馬瞪大了眼睛,極其地有神,“那倒簸萁胡同里面的家里,那新娶進(jìn)來扶然的媳婦,不就是說好了以后給她親生的爹媽養(yǎng)老送終的?那不就是帶著爹媽一起嫁人的,那還是沒錢的,您跟他們沒法比,您有錢啊!” “您想想,您家里的多少錢,咱們這樣的條件,怕什么沒有個好女婿的?世人都愛錢,??x?您有錢怕什么,扶桑也有錢,怕什么?” “您啊,甭想那么深了,聽我的,就先麻溜地看著人,這年紀(jì)眼看著都大了,誰家姑娘奔著二十了都不結(jié)婚啊,這不像話。” 小榮聽著也不像話,他如今有了新的煩惱了,不是煩惱扶桑是個女孩兒了,這天生的沒有辦法的事兒,但是女孩兒你過了年紀(jì)了,就得嫁人,你不要錯過花期了。 料想扶桑也是有這個意思,老馬在這個事情上頭頭是道地分析,“不然她不換回來,她愛美呢,小大姐兒一樣的,下午我看她對著鏡子看呢,不然不能穿那么漂亮的,女孩子都這樣,心里也愿意找個人的,只是沒有給cao持罷了,這事兒,她怎么好自己cao持呢。” 小榮覺得這事兒得他來辦,“我也不認(rèn)識人啊,我認(rèn)識的都是伙計(jì)掌柜的,哪個也不般配?!?/br> 老馬微微一笑,“柳先生!” 還得是柳先生,朋友多見過世面,認(rèn)識的人也多,關(guān)鍵都是大戶人家,有權(quán)有勢有錢的,都捧角兒,都跟柳先生的關(guān)系好,托柳先生找人說去,指定有合適的人選。 小榮靠著老馬這樣一個狗頭軍師,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有些假模假樣地,看扶桑自己拎著水桶,趕緊接來,“你以后這些活兒,都別干了,這澆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