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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72節(jié)

    他當(dāng)下便也不等了,將自己的文章交予了丁士美。

    此刻窗外天色已經(jīng)有些發(fā)暗,柳賀與諸同僚拜別,不緊不慢地向會館走去。

    ……

    柳賀在掰指頭細算紀(jì)娘子與楊堯來京的時間,不管怎么說,他一個人住在會館里終歸有些寂

    寞,讀書時還有一群同窗好友作伴,到了京中卻只剩他一人。

    第二日休沐,柳賀便去了他的新宅打掃衛(wèi)生,這新宅面積不大,位置也不算好,但勝在清凈,距離翰林院也不遠——這是嘉靖朝時一位外官的住宅,此人外放后便極少回京,家中子弟也無考中進士者,京中住宅便荒在此地。

    柳賀雇了一個人看家,順帶替自己除除草,休沐之日他則購置了一些家具等,這樣紀(jì)娘子他們過來也好直接入住。

    柳賀如今工作五天休一天,一個月算下來一共五天假,這是大明朝給身份尊貴的庶吉士的特殊待遇,若是其他地位不夠的官員,旬休的也有。

    翰林官這個群體著實特殊,也難怪韓楫要唧唧歪歪。

    ……

    柳賀倒是安安穩(wěn)穩(wěn)休沐了,法定的節(jié)假日,誰也不能催促他出來干活,反正他是翰林院的新丁,也沒什么“要事”非得他上班處理不可。

    而掌院丁士美卻沒能休息,將眾翰林的文章收齊之后,丁士美便一篇篇慢慢選了起來。

    敕書這等文章,眾翰林都寫得文辭華美,將自己平生所學(xué)盡數(shù)展示,然而內(nèi)閣首輔高拱、張居正與殷士儋都是實干之人,有些文章即便他交了,幾位閣老恐怕都會不喜。

    丁士美沉思一二,最終定下兩篇,第二日一早便來到內(nèi)閣值堂。

    眼下李春芳致仕,內(nèi)閣之權(quán)由高拱獨攬,高拱為人傲慢,與徐階不睦,與李春芳的相處也不算融洽,加上此前擠走了陳以勤與趙貞吉的光輝偉業(yè),朝中眾臣都在猜測,高拱與張居正、殷士儋之間必然還有一戰(zhàn)。

    不過高拱等人倒不是嚴(yán)嵩為相那時,即便有私欲也是為公事,而嚴(yán)嵩則是為自身利益媚上欺下,將朝政攪和得烏煙瘴氣,朝臣自身的安危也難得保障。

    第97章 選中

    丁士美來文淵閣前行跡匆匆,進入閣后腳步卻不自覺間放慢了,內(nèi)閣乃是大學(xué)士們辦公的場所,入內(nèi)前需經(jīng)過誥敕房、制敕房兩處,閣內(nèi)一片靜謐,丁士美先與負責(zé)張居正事務(wù)的中書舍人道明來意,之后對方入內(nèi)稟告,丁士美便進了中間一間屋子。

    此乃建極殿大學(xué)士辦公的場所,張居正如今就在此處。

    如今內(nèi)閣一共三位大學(xué)士,首輔李春芳人離了京,高拱行首輔之職,卻未立刻搬入李春芳辦公的居所。

    張居正見了丁士美,輕聲道:“邦彥來了?!?/br>
    “閣老?!?/br>
    丁士美與張居正年庚相仿,關(guān)系也一貫不錯,眼下丁士美將自己篩選出的兩篇敕書交予張居正。

    張居正讀了其中一篇,眉頭皺起:“文筆兼具,然而氣魄不足,這些翰林們平日是散漫慣了。”

    張居正自身也是翰林官出身,自然明白翰林官們一身的驕矜之氣,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

    然而滿朝文武中,也唯有翰林們文青氣最重,縱是高官權(quán)貴之令也能說不甩就不甩,面對言官們也有一戰(zhàn)之力。

    第一篇他讀得不滿意,便去看第二篇。

    讀敕書時,張居正一直抿唇不說話,兩道眉峰緊緊皺著,片刻之后,他才將第二篇敕書放下:“這是何人所作?”

    “修撰柳賀所作?!?/br>
    “我看是像他的文風(fēng)?!?/br>
    張居正記性極好,他又是柳賀的座師,對柳賀的文章風(fēng)格自是有印象:“洪武朝時,太/祖下令禁止對偶四六文辭,以《賀雨表》、《代柳公綽謝表》為箋法表式,柳修撰之文原就有韓昌黎之貌,文辭氣魄又十足,想來是在牒牘上費了一番功夫的?!?/br>
    丁士美點頭稱是。

    是否將柳賀敕書呈送一事,丁士美也思索了許久。

    柳賀所寫文章水準(zhǔn)自是足夠的,然而他剛來翰林院不久,若閣老真點了他的文章,又將他的翰林前輩們置于何地?

    然而丁士美再三挑選,只覺這敕書寫得最合他心意的仍是柳賀之文與另一篇,翰林們雖然有起草誥敕的職責(zé),然而誥敕之事一般由專人所為,只有人手不足,或者送上去的誥敕無法令閣臣滿意的時候,才會從史館中征集文章。

    張居正對文章的要求不僅在文辭上,更講究致用,如敕書這等文章,也要詞理通暢氣魄十足,不能寫軟綿綿的文章。

    “柳修撰境況如何?”

    丁士美便將柳賀入翰林院之后的表現(xiàn)說了一遍:“……柳修撰為人隨和,進取之心似是弱了些?!?/br>
    張居正微微一笑,沒有出聲。

    他在這份敕書上稍改了幾個字,便令手下中書交予高拱一觀,若高拱并無意見,這便作為正式的敕書呈交御覽。

    隆慶皇帝是個相當(dāng)好說話的皇帝,習(xí)慣當(dāng)甩手掌柜,政令幾乎都出自內(nèi)閣,不像嘉靖朝,內(nèi)閣首輔們也干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自李春芳歸家后,高拱可謂大權(quán)獨攬,對張居正、殷士儋多有鉗制。

    不過敕書這種小事高拱倒不會有意見。

    ……

    柳賀休沐日忙了大半天,忽然意識到自己真的很無聊。

    他的翰林同僚們大多已在京中定居,喊他們出來閑逛也不像話,以前讀書無聊的時候,柳賀還能拉著施允在府城里逛上幾圈,或者在家玩半天滾團,如今不需要每日埋頭讀書了,娛樂活動反倒不如之前。

    柳賀便在京城中逛起了書肆。

    之前他忙著備考會試殿試,兩場考完又忙著入職翰林院,中間穿插著宴請、交際、拜訪上官等,每天的日常就是花錢花錢花錢。

    好在柳賀如今也是領(lǐng)俸祿的人,皇糧雖然好吃,但柳賀官不大,又沒有

    外快,還需要家里倒貼一些。

    他的同年中,張元忭家境不錯,為人又向來慷慨大方,花起錢來更是如流水一般,但張元忭除了為自己花錢外,也為仍在獄中的好友徐渭奔波。

    柳賀如今的俸祿是月俸八石,年俸九十六石,但實際上每月到手只有六成,其余都充了折色,大明朝官員俸祿有本色與折色之稱,本色即發(fā)糧食,折色則是用他物抵糧食,有折絹的,有折銀的,也有以胡椒、蘇木等相抵扣的。

    從這個角度看,柳賀的工資可以說是十分之低,養(yǎng)活他自己勉勉強強,若是要養(yǎng)一家人,加上在京中購置屋宅、過上富裕生活,那還是做夢比較快。

    但作為京官,他另外還能收到一筆柴薪銀。

    京城冬日嚴(yán)寒,朝廷便給在京官員一人發(fā)一筆柴薪銀,入冬之后便可支取,這筆銀錢的多與寡要看衙門實力,但發(fā)放時常常能夠超過月俸。

    另外外官入京時也會投送各衙門打點,翰林院的清貧之處便體現(xiàn)在如此——外官投送之地通常是九卿衙門及六科等,兢兢業(yè)業(yè)寫文章的翰林官通常都在投送范圍之外。

    然而,一旦翰林官晉升日講官,便是六部尚書都會派人來打點,畢竟日講官能在天子面前說上話,本領(lǐng)大的甚至能影響到天子的決策。

    因而翰林官人人都想晉日講。

    當(dāng)然,晉升日講官也并非容易之事,在翰林院中修一輩子史的也大有人在。

    ……

    “這位公子愛看什么書,話本還是時文?”

    柳賀進了書肆,便有伙計前來招呼。

    大明朝的書市以四地最為繁盛,一曰燕市,一曰臨安,一曰金陵,一曰閶闔,京城的書肆主要分散在大明門及拱宸門附近,到了順天鄉(xiāng)試及會試之期,書肆則更加熱鬧。

    “有什么新書都拿上來?!?/br>
    柳賀剛支了薪水,話語之間闊氣盡顯,伙計最是喜歡他這樣的客人,柳賀話音剛落,便將書肆中的新書呈上,供柳賀閱覽。

    然而,不久后伙計便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

    這客人看似大方,看書時卻挑了又挑,這一本看不中,那一本也不買,便是新出的會試時文集,他也只看了兩眼便丟到一邊。

    柳賀倒也不是故意為難,只他在史館中看了不少好書,對書肆里的書就有些看不上了。

    “我說你這客人,連柳三元的文章也看不上不成?”那伙計絮叨道,“這柳三元乃是本朝繼商相公之后第二位連中三元者,他這一科會試的程文全天下的讀書人都要買來看的?!?/br>
    柳賀眨眨眼道:“看得上的,看得上的?!?/br>
    只是被人當(dāng)面夸獎,他有種在玩羞恥play的微妙之感。

    但京城書肆中的書目的確更新,其中也有不少朝中大員、致仕官員發(fā)表的散文、詩篇等,柳賀從前讀書多是為了考試,如今倒是能耐著性子將一些與考試無關(guān)的書讀一讀。

    何況這些書也并非全無用處。

    最終,柳賀捧著三冊書回了家,那伙計倒是仍想推薦他買一冊會試時文集,見柳賀仍推拒,伙計也沒辦法,只能偷偷納悶這世間竟有不醉心功名的書生。

    柳賀付了錢,就聽身后傳來一陣憋笑聲。

    轉(zhuǎn)過身一看,竟是他在翰林院中的同僚許國。

    許國是徽州府歙縣人,和柳賀同為南直隸士子,值得一提的是,他是嘉靖四十年應(yīng)天鄉(xiāng)試解元,嘉靖四十四年參加會試,殿試中發(fā)揮不佳,名列第三甲,如今是翰林院檢討之職。

    柳賀與他打了招呼:“叫維楨兄見笑了?!?/br>
    柳賀科名與官職雖在許國之前,但許國畢竟是翰林院前輩,柳賀對他自然要客氣一些。

    “在下只是覺得,澤遠兄你的才學(xué)滿天下都知曉,可惜這

    書肆伙計不識真人,只把你當(dāng)作那赴考的士子。”

    柳賀二十二歲便授了翰林院修撰,許國如今已四十有四,卻仍在翰林院中干著檢討的活兒,對比之下,柳賀即便是熬資歷,也能熬到出頭之日了。

    “維楨兄休沐時也愛逛書肆?”

    許國出身自徽商,眼下他在翰林院中默默無聞,但柳賀知曉,眼下這位翰林院檢討未來可是官至內(nèi)閣次輔,這便是在翰林院的好處,別看一個個的修書修到四體不勤,然而隨便站出來一位就是未來的內(nèi)閣學(xué)士六部尚書,將來哪怕回家待著,吹牛時也能說,我和某學(xué)士喝過酒拜過把子。

    “京中還有別處可逛的嗎?”

    聽見許國這般說,柳賀與他均是大笑。

    京中好玩、好逛的地方當(dāng)然很多,如吏部主事員外郎等,平日上門的官員都能將家中門檻踏破,休沐日更是不得閑,柳賀路過吏部時都能看到其中的盛況。

    不過他們暫時無處可玩、無人相邀罷了。

    “澤遠兄,我今日聽說,昨日丁學(xué)士選了你的文章?!?/br>
    柳賀心念一動,抬眼看向許國,就見他眼中一片真誠之意,似只是隨口一說罷了。

    柳賀笑道:“學(xué)士有命,在下勉勵為之,若真被選中,倒是在下的榮幸了。”

    許國透露的這個消息,柳賀猜應(yīng)當(dāng)是真的,否則許國沒有必要說與他聽。

    不過柳賀本人并不知曉,反倒是許國提前知道了內(nèi)幕,可知這翰林院中人人都不能小看。

    “澤遠兄你文章出眾,被選中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br>
    之后兩人便未再聊與敕書有關(guān)的話題,而是天南海北地隨意聊著,許國出身自商戶,察言觀色的本領(lǐng)自是學(xué)了個十成十,他與翰林院眾同僚的關(guān)系都不錯,在丁學(xué)士那邊也頗得好評。

    只是柳賀更喜歡能敞開胸懷對談之人,比如羅萬化與黃鳳翔,和許國這樣性格的人相處雖然愉悅,卻很難交心,不過翰林院中的同僚大多這般,柳賀漸漸也就習(xí)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