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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88節(jié)

    “賀哥兒,咱們倒可以趁此機(jī)會回老家住上兩年,這一點也不壞?!?/br>
    柳賀得罪張居正的消息早已在京城官場傳遍了,紀(jì)娘子及楊鄉(xiāng)紳夫婦也有所耳聞,柳賀極少將衙門里的煩心事說給家人聽,說了也是徒增煩擾罷了,不過他被貶出京的事是怎么也瞞不住的。

    紀(jì)娘子疼愛兒子,一直堅定不移地站在柳賀這邊。

    “這倒也是?!睏顖?qū)⒘钊M(jìn)柳賀懷里,“妙妙長在京里,一直都沒回過家,她之前太小了,跋山涉水也不合適,這下正好可以一道回老家?!?/br>
    楊鄉(xiāng)紳夫婦心中也沒有什么想法,在這大明官場上,被貶官是常態(tài),楊一清當(dāng)年也不是沒被貶過,何況女婿出京是因為得罪了張居正,張居正如今勢大,能被貶官而非致仕已經(jīng)算客氣的了。

    柳賀揉了揉自家閨女軟乎乎的臉,妙妙當(dāng)然不知道她老爹被貶了,仍舊傻乎乎地在那邊樂著,滾團(tuán)繞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現(xiàn)在在家里,滾團(tuán)第一和妙妙好,紀(jì)娘子和楊堯緊隨其后,柳賀已經(jīng)退居末位,地位快趕不上來京里不久的岳父和岳母了。

    看著這一幕,柳賀心中不由一暖。

    家人的支持是他做出決定的依仗,即便不問柳賀也知道,無論他如何選擇,他的家人始終站在他這邊。

    ……

    此時的翰林院中,翰林們也在小聲議論柳賀此次的去向。

    “澤遠(yuǎn)當(dāng)真太沖動了,得罪張相又能有他好果子吃?”

    “澤遠(yuǎn)來京已有三年,我從不知他竟是如此不畏權(quán)貴之人?!?/br>
    “要我說,這柳澤遠(yuǎn)著實不必,張相派他去治河,他當(dāng)真就去治了,那破河有什么好治的,不如干脆辭了這任命,還能在清流中掙一把名聲,改日回朝依舊自詹事府起步。”

    這人話一說,史館之中立時有幾人附和。

    這些人嘴上是在為柳賀可惜,心中其實是有幾分幸災(zāi)樂禍在的。

    原先柳賀高中狀元,乃本朝繼商文毅公之后第二個連中三元者,科甲可謂俯視整個翰林院,加上柳賀雖為后來者,卻捷足先登當(dāng)上帝王師,這如何不能讓一些老翰林心中發(fā)酸?

    這幾人原先說上一兩句也就罷了,但或許是柳賀離京之事著實令他們興奮,他們已暢想起了柳賀回京時再各個衙門排隊遞帖子的事了:“柳澤遠(yuǎn)可惜了,離京容易進(jìn)京可就難了?!?/br>
    “何況這黃河是那么好治的嗎?多少治河的能官烏紗帽不保的?”

    就在這幾人說到上頭時,只見一人騰地站起身:“幾位仁兄說夠沒有?”

    “于編修,你是何意?”

    “好叫各位仁兄知曉,在下是山東東阿人,自小就在黃河邊長大,家鄉(xiāng)百姓常受黃河決口之苦,諸位仁兄不記水患禍民之事,卻口口聲聲這破河有何可治的,這話可敢叫天子聽見,叫滿朝臣工也來聽一聽?”

    說話的是于慎行,于慎行性子一貫直爽,有話直說,加之他也是這翰林院中出了名的少年才子,二十三歲便中了進(jìn)士,如今更是晉了日講,在這翰林院中可謂前途無量。

    這些酸言酸語說的雖是柳賀,于慎行聽著卻覺得分外刺耳。

    “可遠(yuǎn)所說正是在下心中所想。”沈鯉此時也道,“在下的家鄉(xiāng)歸德在世宗二十四年、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二十七年、三十九年、穆宗三年均遭水患,世宗三十九年黃河決口,平地可行舟,穆宗三年水淹考城、虞城,七成土地被淹,我歸德土弱地勢卑,民貧無恒產(chǎn),這便是各位仁兄口中的破河?!保ㄗ?)

    “若我沈鯉能將諸位口中的破河治好,便是不在這翰院為官又如何?”

    沈鯉家鄉(xiāng)歸德乃是后世的河南商丘市,因地理位置及地勢的原因,常年遭受黃河水

    患,百年之間,小患不斷,大害也有數(shù)次,百姓們流連失所,遇上困苦的年景,賣兒鬻女的也是有的。

    翰林院中的庶吉士多出身富家,清貧之家又何來的文采風(fēng)流?加上翰林院中南直、浙江、江西的翰林多,這些翰林們即便家境尋常,也很少體驗河南百姓的苦處。

    沈鯉一席話說得眾翰林們啞口無言。

    之后即便有翰林對柳賀外放之事嘀嘀咕咕,但沈鯉和于慎行都放過話了,他們也不能再多說什么,只能感慨柳澤遠(yuǎn)考運不錯,到了這翰林院中人緣也是出眾。

    沈仲化是他的房師,自然處處護(hù)著他,羅一甫、于可遠(yuǎn)、黃鳴周等人與他相處也是融洽,這幾人都是翰林院公認(rèn)的正人君子,有他們聲援,即便柳澤遠(yuǎn)外放多年不回京,將來京中恐怕仍有他的位置。

    ……

    離京之前,柳賀又去張府拜訪了一次。

    張居正雖然把他撂得遠(yuǎn)遠(yuǎn)的,但兩人畢竟是座師門生的關(guān)系,離京之前去拜訪一趟恩師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之前來張府柳賀心中仍有些忐忑,畢竟正是他篩落了張敬修,但這一回拜訪柳賀卻一點也不愧疚,他沒取張敬修,張居正也讓他去治河了,兩人剛好扯平了。

    來到張府,此次接待柳賀的并不是管家游七。

    張居正任首輔之后,這游七已成了京中大臣、富紳們的追捧對象,三品大員見了他也要尊稱一聲楚濱先生。

    眼下天還有些熱,冬日的暖閣也變成了納涼的場所,柳賀一邊等一邊想,張居正居然愿意見自己一面。

    朝中眾人皆知柳賀如今慘遭張居正打壓,但柳賀對自己調(diào)離京城一事并不十分憤怒。

    正在等候著,柳賀突然聽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這腳步聲比張居正的腳步聲要重得多,只聽耳邊一聲“砰”響,一個青衫青年出現(xiàn)在柳賀眼前。

    這人到柳賀面前也未多說什么,只是惡狠狠地瞪了柳賀一眼。

    柳賀此時已猜到,這人想必就是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

    宰相家的子弟,心高氣傲自非旁人可比,不過他再傲氣,拿柳賀也沒有辦法,何況柳賀已因會試未取中他而被貶去治河,張敬修心中雖然有些高興,可對他爹的決定,他還是出聲阻攔過的。

    張居正兒子多,眼見父親這般成就,兒子們自然個個想走仕途,柳賀被貶之后,下一科會試的考官恐怕也不敢不錄用他。

    張敬修自問才學(xué)不輸人,可日后若進(jìn)了官場,恐怕時刻都得背著走后門的名聲,何況因他之故,堂堂柳三元都被發(fā)配去治河,張敬修畢竟還是要名聲的,不想日后被同僚們用異樣的眼光看著。

    同為衙內(nèi),他并不想當(dāng)嚴(yán)世蕃那樣的衙內(nèi)。

    “可是張公子?”柳賀問道。

    柳賀比張敬修還要小上好幾歲,但柳賀中進(jìn)士已滿三年,張敬修卻仍卡在會試一關(guān),一錯過又要等三年。

    張敬修點點頭:“柳大人,在下是想問,在下的文章有何錯處,為何偏偏在落卷之列?”

    張敬修也和他爹張居正抱怨過,說柳賀篩了他的卷子必是為了士林名聲,結(jié)果他爹一邊把人發(fā)配修河,一邊告訴他,柳澤遠(yuǎn)并非那等沽名釣譽(yù)之人。

    張敬修:“……”

    他竟不知他爹究竟是欣賞柳賀還是厭惡柳賀了。

    總而言之,就算鍋屬于他爹,他這當(dāng)兒子的也不得不背了一半。

    “張公子的文章,我自’學(xué)如不及’說起如何?”柳賀面對張居正長子也不諂媚,張居正都把他貶去治河了,他再去貼著人家,倒好像他一點廉恥心都沒有了。

    眼下正好有空,他就和張敬修細(xì)細(xì)道起了文章。

    張敬修的文章,在柳賀看來就是板正有余而活潑不足,他常年在張居正身

    邊,耳濡目染下,閱歷是足夠的,但柳賀覺得,他觀點承自張居正,卻又沒有足夠的創(chuàng)新性。

    何況從他文章字里行間也能看出,他的基礎(chǔ)還不是那么扎實。

    當(dāng)然,柳賀只是拿他和這一科治《詩》的士子進(jìn)行比較,并不是說張敬修沒有資格參加會試,他出身優(yōu)渥,張居正為子聘的必然是全京城最優(yōu)秀的館師,柳賀也曾聽說,翰林院中就有數(shù)位翰林免費為張家子弟授課,張居正也找過羅萬化,但羅萬化不肯干。

    只能說,張敬修的文章有些飄,不如其余士子的文章那般有沉淀感。

    “我已和你說過數(shù)次,要你沉下心來讀書,說了幾次你都不聽?!绷R還在說張敬修文章中的毛病,剛回家換了私服的張居正出現(xiàn)在兩人身后。

    “見過恩師?!?/br>
    “父親?!?/br>
    “你將柳大人今日說的細(xì)細(xì)記下,再讀上三年,不必灰心喪氣?!?/br>
    張敬修默默離去,張居正則端起茶喝了一口:“你又上門做什么?”

    柳賀道:“弟子即將離京,特來拜別恩師?!?/br>
    “難道不該在心里記我的仇嗎?”張居正看向柳賀,這話問得雖隨意,可他眼神卻著實有些銳利。

    “弟子不敢?!?/br>
    “這我信你?!?/br>
    柳賀并非那等說一套做一套之人,他既然說了不記仇,張居正也選擇相信。

    “此次前去徐州,要虛心向吳子實求教,他于軍事上頗有一套,治水之事雖是初涉,但滿朝文武也只有他敢擔(dān)起這治水之責(zé)?!睆埦诱溃澳阌跁愕入s項也有涉獵,此次治水若是有功,本官保你官升一級?!?/br>
    柳賀不由多問了一句:“恩師,是原地升還是……”

    張居正看了他一眼,柳賀旋即閉嘴。

    同為四品,京官和外官可謂天差地別,呂調(diào)陽任隆慶五年會試副主考的時候還是吏部左侍郎,正三品,三年之內(nèi)就已經(jīng)是閣臣了。

    第118章 乘船

    張居正自始至終未回答柳賀的問題。

    不過不管升不升官,最重要的還是將眼前的任務(wù)完成好,即便張居正保他官升一級,但他日后畢竟很長一段時間不在京中。

    俗話說天高皇帝遠(yuǎn),時隔幾年,再深的感情也會慢慢變淡的。

    “那弟子便告辭了,也請恩師保重身體。”

    這話柳賀說得真情實感,在他印象中,張居正并非長壽的宰相,他用幾年的時間為大明朝續(xù)了幾十年的命,但他死后,大明衰敗之相不可避免,首輔更迭,政策常變,加上萬歷整出的一堆破事,讓本就岌岌可危的王朝更不安定。

    眼下朝臣們都說張居正專權(quán),但這時間也僅有一個張居正罷了。

    做得越多挨罵越多的道理古今皆知,若是人人都不做事,那人人都不會犯錯,可生活就很難再繼續(xù)下去了。

    “我知道了?!睆埦诱c了點頭。

    柳賀躬身一拜,便退了出去。

    張居正杯中的茶此時已經(jīng)涼了,他幽幽嘆了口氣,并未再多言。

    ……

    柳賀離京那日是個大晴天,太陽雖熱,風(fēng)卻吹得人分外舒爽,家中管家、仆人等正幫著將物什抬上車,人手不太夠,柳賀自己也動手搬了一些物件。

    “澤遠(yuǎn)你實在不夠意思,都要離京了,還不肯我等幫忙。”

    柳賀一抬頭,就見羅萬化、吳中行及于慎行等人站在他面前,柳賀笑道:“各位仁兄怎么來了?”

    “知曉你今日離京,光學(xué)士給我等放了一日假,叫我等來送送你?!?/br>
    柳賀這外放的時機(jī)著實不湊巧,今年張居正停了庶吉士館選,施允他們結(jié)束進(jìn)士觀政后便大都外放了,施允科甲名次雖然不錯,卻敵不過關(guān)系更硬的同年,被外放到陜西任一州知州。

    唐鶴征這段時日也被外派公干去了,柳賀有些時日沒有見到他。

    羅萬化等人不僅自己動手,也將家中仆人帶上,一行人忙碌了一會,柳賀帶出門的物什總算都裝上了車。

    其實他要帶回家去的東西并不多,基本都是路途上要用到的。

    柳賀感慨道:“我進(jìn)京趕考時只有兩位好友陪伴,如今不過三年,這家業(yè)倒是越來越大了?!?/br>
    柳家有楊堯自鎮(zhèn)江府帶來的仆人,也在京中雇了些人,柳賀便央了一兩人照料在京中的這座宅子,他也不確保自己何年何日能夠歸來,時日短些倒無所謂,時日長了,那也不必多費精力去維護(hù)了。

    “澤遠(yuǎn)放心,我等替你看著就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