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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97節(jié)

    《治河策》一時之間火爆京城。

    柳賀當(dāng)年連中三元名動京師,之后他官位升得雖快,于文章上卻并無建樹,坊市之中也少見他的文章集冊。

    便有人想,莫非柳賀是江郎才盡了?

    然而這《治河策》一出,京城的讀書人便發(fā)現(xiàn),柳賀的文章比之會試時竟絲毫不遜于會試時,相反,因閱歷更豐富的緣故,這篇文章讀來毫不晦澀,便是老弱婦孺也能明白其中之意。

    柳賀中三元后,天下讀書人都以他的文章為標(biāo)桿,這篇《治河策》引得京城紙貴,滿京城的讀書人都在抄寫這篇文章。

    大明朝的讀書人最愛議論時事,治水雖非他們擅長的領(lǐng)域,卻不影響他們各自發(fā)表高見。

    自然而然地,黃淮的治理也成為本月京中爭論的熱門話題,便是仍在讀書的天子都有所耳聞。

    第128章 張居正的決定

    京城剛下過雪,屋外一片嚴(yán)寒,文華殿內(nèi)卻暖洋洋的,沈鯉正在講授《詩》中的《國風(fēng)》一篇,他講了一陣,就見天子腦袋不時一點一點,幾乎快要掉到桌底下去了。

    沈鯉輕咳一聲,手指輕輕扣擊著桌面。

    天子不好意思地一笑,重新坐直,然而過了一會兒,他姿勢又軟了下去。

    沈鯉對此見怪不怪,大概是被約束得太狠了,天子玩心比旁的少年郎更重,不過作為日講官,沈鯉仍有責(zé)任提醒天子勤謹(jǐn)讀書,天子對幾位先生也一向敬重。

    一課講完,天子面上不由露出放松之色。

    文華殿外的積雪已經(jīng)很厚了,天子想外出玩一玩雪,但他也只敢趁日講結(jié)束后帶兩個小內(nèi)侍玩一會,若是張先生和馮大伴知曉,他免不了又要被母后訓(xùn)斥。

    “沈先生,朕聽聞柳先生的《治水策》在京中流傳,這當(dāng)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文章嗎?”

    《治水策》天子讀過數(shù)遍,以他的文章修養(yǎng),自然知曉這《治水策》十分出眾,可聽內(nèi)侍說起讀書人對《治水策》的推崇后,他方知這文章比他以為的還要厲害。

    不過天子并不意外,在他心中,柳賀就是天底下第一等有才學(xué)之人。

    沈鯉性格端肅,不??淙?,他此時卻道:“論治水之詳,澤遠這《治水策》確是一流的。”

    沈鯉生于連年遭水禍的歸德府,在他看來,黃河之水的特性與柳賀所說一致,黃河奪淮之后,兩水交匯,以致南直隸四府水情更加復(fù)雜,在《治水策》一文中,柳賀做了很詳實的敘述。

    《治水策》沈鯉也極喜愛,但他看重的卻不是文采,而是柳賀文中所闡述的一條條治河之策。

    柳賀外放時曾說,要為百姓治出一條好河,沈鯉雖看不見柳賀治河時的景象,但這篇《治水策》卻令他格外欣慰。

    柳賀每一步都在踐行自身所言。

    “柳先生當(dāng)真有本事?!碧熳酉沧套痰?。

    柳賀外放治河后,天子賜予他獨立上奏的特權(quán),不過柳賀在奏疏中甚少提及政務(wù),而只與天子探討文章與學(xué)問。

    天子雖給予他特權(quán),他卻不能僭越,身為天子,不能專信一人,必須要吸納來自方方面面的教導(dǎo),柳賀若是因自己得寵而越過界,張居正與馮保都不會容他。

    因而翰林官們大多小心謹(jǐn)慎,走的都是低調(diào)又清貴的路線,反倒是地方官專橫跋扈者不在少數(shù),在百姓中名聲頗壞。

    ……

    讀書人既參與了進來,朝堂和士林中便掀起了論治水的熱潮,吳桂芳及柳賀關(guān)于治水的論策被翻來覆去地聲討,朝臣中,傅希摯、劉應(yīng)節(jié)、李世達等人紛紛出聲反對,同時上疏闡明自身的治水之策。

    劉應(yīng)節(jié)是戎政尚書,掌京營cao練、京畿衛(wèi)戍之事,是公認(rèn)的張居正親信,此前開通膠萊河之議便是由他提出,原先因郭朝賓等人的反對,加上張居正默不作聲,此事被暫時擱置,但眼下吳桂芳更改了治水的計劃,劉應(yīng)節(jié)便將開通膠萊河一事又搬了出來。

    但朝臣們皆知,治河與否、如何治河,朝中鬧得再喧嚷也無用,關(guān)鍵還得看張居正偏向哪一方。

    就以考成法舉例,考成法是內(nèi)閣施加給滿朝臣工的緊箍咒,真正支持這考成法的官員屈指可數(shù),可張居正為改革力推考成法,考成法依舊施行下去了。

    那么治河一事,張居正是否還會如以往一般支持吳桂芳?

    更何況這《治水策》中有柳賀的主意。

    這一對座師門生的恩怨,滿京城都傳遍了。

    吳桂芳之后上了第二封疏,柳賀同樣上疏表達對吳桂芳的支持。

    對于言官們的批判,柳賀并未放在心上,在大明朝,官員若

    是沒挨言官噴過,說明官當(dāng)?shù)眠€不夠大,眼下張居正以內(nèi)閣遏六科,言官們就是張居正養(yǎng)的狗,指哪兒打哪兒,然而等張居正過世,申時行當(dāng)了首輔,系在言官脖子上的那條繩松了,言官反而開始攻擊內(nèi)閣了。

    柳賀一直覺得,如果挨罵就能干成事,他可以天天挨罵。

    又過了一段時日,張居正將六部尚書、通政使、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召來,詳談治水之事,具體說了什么,兩位閣老及九卿官員都未細(xì)述,只聽傳聞?wù)f,張居正神色似有些不愉。

    閣老不高興,吳桂芳這漕都的位置就未必坐得穩(wěn)。

    就在京中風(fēng)傳吳桂芳與柳賀的治河策被打回時,天子卻發(fā)出旨意,全力支持吳桂芳在徐、淮兩地治河。

    天子圣意當(dāng)然也代表了內(nèi)閣的聲音,朝臣們于是明白了張居正的偏向。

    不過吳桂芳如此堅持,張居正支持他倒也并不令人意外,若是不用吳桂芳,還有何人能肩負(fù)起這治水的重任?

    治水本就是苦差,一不注意便會惹來言官彈劾,若是修筑的水利禍害民生,輕則貶官重則致仕。

    吳桂芳的前任王宗沐便是在漕督兼鳳陽巡撫一職上遭到言官瘋狂彈劾的,雖然王宗沐是因開海致船漂沒、百姓喪命而遭彈劾,但開海一事除了有經(jīng)濟上的考量,也有黃河淤塞、漕運不便的緣故在。

    作為漕運總督,王宗沐卻支持開海,這就注定了他在漕督的位置上干不長。

    眼下朝中官員只知批判吳桂芳治水之策又何不足,但治水一旦遭遇阻力,他們便會畏縮不前,反而是吳桂芳,開通草灣河的方法不通,他能果斷承認(rèn)自己的過失,進而再苦思治河的對策。

    張居正愿意放吳桂芳在漕督一職上干下去,正是看中了他的脾性。

    ……

    到了十一月后,揚州府也下了一場雪,這幾日倒是沒有水患之憂,不過天氣一冷,淮河及黃河就容易結(jié)冰,船運受阻,一樣值得漕督衙門忙碌。

    按洪武朝定下的規(guī)矩,漕運通常在五月到九月之間開通,漕船分批運抵京師,最后一批漕船必須在十月一日前返回,漕船要送至船廠返修的,而漕船沿途各地也會利用休整的時間修筑堤壩、疏通河道,因而到了別的衙門放松的時候,漕督衙門反倒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

    “澤遠你不趁著年節(jié)回家?家中妻兒只怕也在擔(dān)心你?!眳枪鸱寂c柳賀對坐而飲,柳賀酒量不行,只喝了半杯臉便都染紅了,吳桂芳卻是海量,不管喝多少他似乎都沒有感覺。

    柳賀的酒量在同僚們中一向是被嘲笑的。

    “老夫這酒量是當(dāng)年討吳平時練起來的。”吳桂芳回憶道,“當(dāng)時戚家軍和俞家軍都是一群酒壇子,老夫喝是喝不過他們,但酒量就這么練出來了。”

    吳平的大名柳賀也聽說過,是嘉靖時盤踞在閩廣兩地的海寇,當(dāng)時倭寇進犯福建沿海,皆是由吳平領(lǐng)路,當(dāng)時吳桂芳在福建任巡撫,自是參與到了剿匪一事中。

    柳賀之所以與吳桂芳在喝酒,是因為年關(guān)將至,筑堤的工程略有放緩,兩人在堤壩上監(jiān)督,之后便約到了一起。

    吳桂芳家人都隨他來揚州上任,他倒不必急著回江西老家,何況治河之事未成,三年兩載他恐怕也逃不開。

    柳賀道:“漕臺,下官老家離揚州不遠,家人坐船就能過來。”

    楊堯早早給柳賀寄了信,說今年春節(jié)來揚州陪他過,紀(jì)娘子和妙妙也一道過來。

    “離家近便是好。”吳桂芳道,“你眼下治河還能在南直隸為官,可若想當(dāng)正印官的話,恐怕只能往北走了,不過以澤遠你的才干,待此處治河有成,你應(yīng)當(dāng)仍是回京?!?/br>
    吳桂芳和柳賀都因治河之事遭言官攻訐,彼此之間的交情反倒變深厚了許多,兩人都是實干派的官

    員,平日專注干事不說虛詞,相處起來反而更加融洽。

    吳桂芳所說,正是大明官場上不成文的規(guī)矩——官員不能在本地任職。

    柳賀掛著同知銜,干的卻是厘務(wù)官的活兒,與地方牽系不大,因而可以不受地方限制,畢竟治河這種事向來是誰能干誰干,不可能因為官員的出身地而讓他去干不適宜的活兒。

    聽了吳桂芳的話,柳賀苦笑道:“但愿一切如漕臺所說。”

    “太岳這人性子難改,他年輕時便有幾分傲氣,但你若真能干成事,就算得罪了他,他也肯彎腰把你迎回朝?!眳枪鸱夹Φ?,“每科殿試,一甲三人及館選庶吉士都入翰林院,翰林們眼睛只朝上看,卻看不到下邊,老夫一向十分憂心。”

    “太岳兄當(dāng)年也是這般看的,翰林院中,嚴(yán)嵩、袁煒這般的官員備受寵幸,真正干實事的官員卻不被重用。當(dāng)然,李春芳性子軟了些,卻并非一個壞事之人?!眳枪鸱嫉?,“他們在京城蒙受圣恩,卻不知天下的百姓究竟過得如何。”

    柳賀自然也贊同吳桂芳的看法。

    翰林官們大多很求上進,畢竟內(nèi)閣學(xué)士的誘惑無人能阻擋,但過于上進便會一心謀求升官,而忘了自己踏上科舉一途原本是為了什么。

    吳桂芳資歷比李春芳、張居正都更老,他對嚴(yán)嵩及袁煒等靠媚上而獲晉升的官員很是看不慣,于朝政也有自己的一番觀點,柳賀一邊喝酒一邊聽他細(xì)述,只覺收獲頗為豐富。

    更重要的是,吳桂芳比旁人更了解張居正,從他口中,柳賀可以聽到首輔大人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吳桂芳對此時的朝政很是焦慮,他看出張居正是想徹底改變朝堂內(nèi)外的狀況,因而很堅定地站到了張居正這一邊。

    第129章 治河

    “見過司馬大人。”

    徐州府睢寧縣。

    柳賀站在新筑好的堤壩前,彎下腰,伸手捻了捻土,在他身后,一位官員也如他一般觀察著堤壩的土質(zhì),柳賀不吱聲,陪他同來的地方官員便一直屏著氣。

    張居正放手任吳桂芳施為,便意味著治河之事大權(quán)統(tǒng)歸吳桂芳,吳桂芳這漕督可管天下漕事,他又任鳳陽巡撫,便意味著徐、淮、揚、泰四府事他皆可管得,對官員任免也有建議權(quán)。

    考成法中,地方官員的考評雖歸六部,然而實際cao作中,府一級以下的官員也要接受巡撫衙門及左右布政司的考評,南直隸一地?zé)o布政司,只有南京六部,在考核中,應(yīng)天巡撫與鳳陽巡撫的分量同樣不容小覷。

    柳賀雖官位不高,但吳桂芳賦予了他考察之權(quán),也就是說,柳賀查到了什么結(jié)果,官員的考評冊上便會出現(xiàn)什么結(jié)果。

    有這一層因素在,柳賀來查驗堤壩時就不必有太多顧忌。

    “將這堤挖開?!?/br>
    柳賀一聲令下,身后便有人將已筑好的堤重新挖開,看其中填了什么,堤又筑得如何,若是遇上一看就是敷衍了事的河堤,柳賀雖然不會當(dāng)場發(fā)作,卻會將自己所見所聞毫無保留地告知吳桂芳。

    換句話說,柳賀就是很多人學(xué)生時代就討厭的負(fù)責(zé)打小報告的那個,官員不舉手上廁所他也要偷偷匯報給班主任。

    自十月起,吳桂芳便命人在高家堰、歸仁集等地筑堤,堤筑得長,所耗費的物資金錢絕非小數(shù),而以吳桂芳一人之力自然不能將所有細(xì)節(jié)都照顧到,柳賀便負(fù)責(zé)驗收堤壩和勘查財事。

    朝廷下?lián)艿闹魏鱼y,須得一錢一厘都用在河工事上,不容許挪用半分。

    柳賀背靠吳桂芳,又有得罪張相的完美履歷,可以說是扮惡人的最佳選擇。

    他曾為帝王講師,身份尊貴非一般官員可比,即便眼下虎落平陽,可天子見了他都得喊一聲先生,地方上的官員他自然更不會畏懼。

    何況在不少官員看來,柳賀連張相公子的考卷都敢篩落,可謂官場上的第一大二愣子,若是他們做得太過,柳賀發(fā)起愣來該怎么辦?

    俗話說,橫的怕愣的,官員們都很珍惜名聲,很少有人豁出去做魚死網(wǎng)破之事。

    這些因素疊加起來,柳賀督河一事推進得還算順利,淮安、徐州等地畢竟剛遭水禍,官員們被貶官的有,被申斥的也有,自然不敢在河堤上多做文章,只盼這河堤能保佑淮河百年的安寧才好。

    ……

    筑堤一事,吳桂芳采納了柳賀的建議,在四府各地分別修建了遙堤、縷堤及月堤。

    吳桂芳心中明了,柳賀的治河之法有一部分來自潘季馴,潘季馴眼下賦閑在家,治河之法卻要聽一個賦閑之人的,似是說明他不如潘季馴一般。

    若換了旁人當(dāng)柳賀的上司,柳賀這么做顯然犯了官場大忌,但吳桂芳更重結(jié)果,為讓治河效果更加,他甚至主動去信給潘季馴,向?qū)Ψ接懡讨魏又ā?/br>
    吳桂芳是嘉靖二十三年進士,登第的時間比潘季馴早兩科,他官位又高于潘季馴,這般做是極其禮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