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之前，幾位上官中，柳賀與王錫爵關(guān)系最好，而到了回京之后，他又成了王錫爵的直屬下屬，兩人間反倒比離京前更親密了一些。

    王錫爵其實也并不贊同奪情之事，不過他眼下已是三品的詹事府詹事，又豈能如普通翰林一般隨意發(fā)聲？

    且王錫爵畢竟任官時日長，他很清楚，如今京中的情景著實離不開張居正。

    張居正能將百官治得服服帖帖，且自考成法之后，官員懶散的習(xí)氣被糾正了許多，眼下張居正決定清丈天下田畝，是為了朝廷收取更多田稅，此事除了張江陵外，無人能有魄力、有膽識去推進(jìn)。

    兩人喝了兩杯茶，柳賀便聽王錫爵低聲道：“張相先找了大冢宰?！?/br>
    大冢宰即吏部尚書張瀚，大明朝的吏部尚書一貫眼睛長在頭頂上，可張瀚這吏部尚書卻是張居正一手提拔，朝臣皆知他唯唯諾諾，唯張居正馬首是瞻，他任了大冢宰后，吏部便一直被內(nèi)閣牽著鼻子走，絲毫沒有牽制內(nèi)閣的能力。

    張瀚本人在朝政上也沒什么建樹，劉臺就曾彈劾過他，說他將陜西治得一塌糊涂，為官毫無主見。

    “大冢宰未應(yīng)？”柳賀道。

    “澤遠(yuǎn)果真聰慧。”

    官員丁憂其實是吏部事，丁憂之前，吏部要記下其回鄉(xiāng)的時間，吏部給予官員勘合文書，待服滿后再由原籍官吏查勘送吏部，如果張瀚真應(yīng)下的話，他應(yīng)當(dāng)會在朝會上發(fā)聲。

    王錫爵道：“張相令大冢宰出面，大冢宰卻道，奔喪若予殊典，此系禮部事，與吏部何干？張相又令人請大冢宰，大冢宰卻不為所動?！?/br>
    張瀚的意思是，正常丁憂是吏部的事，可張居正這奪情卻事關(guān)禮法，那就得禮部來問了，和吏部一點也不相干。

    柳賀不知張瀚是被張居正搓磨狠了，還是實在忍無可忍決定硬氣一把，但他估計，張瀚這吏部尚書恐怕是做不長了。

    柳賀聞言也是嘆氣。

    “澤遠(yuǎn)應(yīng)當(dāng)也聽說，翰林中有人決定參張相一本吧？”

    柳賀點了點頭：“詹事想必也聽說了?！?/br>
    “此事，也是言道不作為之故?！?/br>
    柳賀對此深表贊同。

    張居正以考成法牽制言官，言官猶如被繩子扼住了喉嚨，發(fā)聲遠(yuǎn)不如隆慶、嘉靖朝時，且自劉臺事后，言官們更是不愿忤逆張居正，對他只有贊頌。

    言官本就該仗義執(zhí)言，道盡朝野中的不平事，非言道失聲，又如何輪到他們這些翰林憤懣不已？

    翰林們一貫是有敢說話的傳統(tǒng)的，王錫爵當(dāng)初連高拱都敢噴，若他仍是小翰林，只怕也要沖到張居□□上將他大罵一頓了。

    事實上，張居正父喪之后，也不是沒有言官說話，比如御史曾士楚、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就首先上疏讓張居正留下，可謂毫無言官的節(jié)cao。

    原本吳中行也不那么憤怒，天子下旨奪情是天子對張居正的信重，但天子能下旨，并不代表張居正能受旨，更不代表滿朝文武面對此事竟只是附和！

    言道如此，內(nèi)閣也是如此，首先上疏的陳三謨還是高拱的門生，旁人還未出聲，他竟先一步討好張居正了，簡直……無恥至極。

    這般無恥的人，竟還竊據(jù)吏科都給事中之位。

    要知道，吏科是六科之首，吏科都給事中是言官領(lǐng)袖，吏科都給事中若是強硬一些，連閣臣都能劾倒。

    樁樁件件事情累加起來

    ，吳中行自然難抑怒火。

    柳賀道：“詹事可有什么好辦法？”

    王錫爵沉吟片刻：“只能見機行事了，澤遠(yuǎn)，你能否……”

    王錫爵話說了一半便止?。骸八懔?，先等等吧?！?/br>
    張居正眼下是沒有走，可他也沒說會留下，他們也只能見機行事了。

    ……

    回到家時，柳賀已一身疲憊，今日只這一樁事就叫他身心俱疲，比他在揚州跑完各州縣還要累。

    吳中行想上疏彈劾張居正，依王錫爵的意思，有這般想法的翰林還不止他一個。

    王錫爵的未盡之意柳賀也明白，他是想看柳賀能否勸動張居正，畢竟劉臺事上張居正的確聽了柳賀的勸，然而奪情之事非常事可比，這是叫張居正徹底卸下手中的權(quán)勢，張居正又如何愿意？

    張居正連張瀚都找上了，必然就是不想走了。

    這一夜柳賀都未睡好，滿腦子想的都是奪情的事，奪情/事雖與翰林院關(guān)聯(lián)不大，然而柳賀卻覺得，他必須在此事上做些什么。

    腦中思緒過多，第二日柳賀差點睡過頭，還是楊堯?qū)⑺靶蚜耍R才意識到自己醒得比平日遲許多，再一照鏡子，他臉色的確不太好。

    待到了翰林院中，各人神色也是不同，柳賀才坐下，就聽說了今日官員們紛紛上疏，表達(dá)對張居正的挽留之意。

    面對天子的奪情之恩以及百官的挽留，張居正終于有了反應(yīng)，他表示，自己既蒙受天子恩典，自當(dāng)遵守禮法，還是讓他早日回鄉(xiāng)守孝吧。

    天子自是不允。

    不知內(nèi)情的官員以為這一回張居正真要走，可知曉內(nèi)情的官員卻都清楚，他此舉無非是裝模作樣罷了。

    張居正還未走，呂調(diào)陽卻上了三封疏，說自己年老乞休，他為何早不休晚不休，偏偏現(xiàn)在要休？

    但不管如何，張居正既然說了自己要回鄉(xiāng)守孝，也算是安撫了一些情緒激動的大臣，大臣們等啊等，又等了幾天，卻發(fā)現(xiàn)張居正嘴上說著要走，可到現(xiàn)在連動也未動，內(nèi)閣之事也未與呂調(diào)陽交接。

    第174章 指示

    “學(xué)士,今日官員們不僅上疏挽留張相，許多人更是到張相府上，稱朝廷不可一日無張相,群情如此,張相只怕不會離京。”

    對張居正丁憂一事，翰林們也是議論紛紛。

    “我等翰林官該如何，也當(dāng)有個章程?！?/br>
    “依我看,眼下朝事的確離不開張相，不若我等也去相府規(guī)勸，也算為天下百姓盡了一點心力?！?/br>
    此人一出聲，便有人斥責(zé)道:“陳中允一人去便是了，天下百姓會記住你的恩情的。”

    說話之人是陳思育，嘉靖四十四年進(jìn)士,許國與沈鯉的同年，此人現(xiàn)任右春坊右中允,近日剛補了經(jīng)筵日講，此人頗受天子與內(nèi)閣器重，翰林院的同僚們卻大多與他關(guān)系平平。

    無他,他這官升得太不正了。

    翰林們皆知,他與張居正的管家游七交好，又與馮保門人徐爵交好，翰林們都以此為恥，他卻絲毫不覺。

    陳思育被鬧了個沒臉，立于一旁不再多說,但依然有數(shù)位翰林看不慣他這般諂媚,出言譏諷了幾句。

    見到此景,柳賀出聲道:“各位大人,《會典》條文可修完了？本官在此候著各位呢?！?/br>
    重修《大明會典》乃是本職，翰林們聞言退去，不過難免有人在心中想，柳賀這官做得越大，膽子卻越小了，當(dāng)年會試中篩落張敬修的柳三元去哪兒了？

    柳賀稍候了片刻，黃鳳翔先交了條文過來:“學(xué)士，為何……”

    柳賀道:“鳴周兄，多說也是無益，因張相奪情之事，各衙門的官員都無心辦事，無論如何，咱們翰林院總不能與旁的衙門一般?！?/br>
    黃鳳翔聞言點了點頭。

    事實上，張居正此次奪情，關(guān)注的遠(yuǎn)不止翰林們，便是六部尚書與內(nèi)閣學(xué)士們也極是關(guān)注。

    “鳴周兄，我有一事要請你幫忙?！绷R示意黃鳳翔附耳過來，在黃鳳翔耳邊低語幾句。

    黃鳳翔眉頭緊皺:“學(xué)士，真要如此？”

    柳賀點了點頭:“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到時候我來便是。”

    ……

    在這之后，因為張居正一直不走的緣故，朝野上下的爭論聲越來越大，而天子對張居正厚賞如故，給張居正父加祭五壇，又命禮部及工部主事致祭、治喪。

    天子都如此恩遇，張居正無論如何也該動身了吧？

    此次張居正倒是上了書，乞求天子允他回鄉(xiāng)守制，但天子仍是不允。

    按大明朝的規(guī)矩，臣子要歸鄉(xiāng)，若不上疏個五六回，天子再加以挽留五六回，足以證明你這官當(dāng)?shù)檬?，張居正的推辭并未出乎眾人意料。

    柳賀將《會典》條文交予汪鏜時，便聽汪鏜道:“澤遠(yuǎn)，明年大統(tǒng)歷已進(jìn)，張閣老將賀文交予翰林院，你去見張閣老，與欽天監(jiān)將此事定下?！?/br>
    “遵大宗伯令?！?/br>
    汪鏜這禮部尚書又兼著翰林學(xué)士，是柳賀名義上的上官，他平日不太管翰林院的事，但他有吩咐，柳賀必然是要聽從的。

    雖然他很不愿見張四維。

    內(nèi)閣中如今有兩位張閣老，對張居正，官員們一貫稱之為元輔或元翁，對張四維則以張閣老稱之。

    進(jìn)大統(tǒng)歷這事年年有，不過是寫篇賀文罷了，將任務(wù)派下去就足夠，怎么著也不需要張四維親自見他一面。

    不過隨著柳賀官位往上升，他免不了要和閣老及尚書、侍郎們打交道。

    柳賀并未思索太多，徑自去了文淵閣。

    張居正父喪剛至，并不在內(nèi)閣中辦事，呂調(diào)陽多次乞休天子不允，因而內(nèi)閣諸事眼下都由張四維來處理。

    ……

    文淵閣的景象與三年前并無不同，閣臣們來來往往，

    翰林、中書們也俱是忙碌，柳賀只在外稍候了片刻，便聽張四維的中書道：“柳學(xué)士，閣老在等你。”

    柳賀便隨他入了內(nèi)。

    張四維今年五十一歲，入仕二十余載，他已登上了無數(shù)官員夢寐以求的閣老之位，晉升可謂飛速。

    當(dāng)今天子剛登基時，張四維被認(rèn)為是高拱的同黨遭言官彈劾，回鄉(xiāng)了兩年，若是別的官員恐怕會就此沉寂，可張四維不僅殺回了京城，更在回京后一年便以東閣大學(xué)士的身份入了閣，如今張四維入閣已有兩年，《世宗實錄》編成后，張四維因功加官太子太保，并晉為文淵閣大學(xué)士。

    如今張四維正是為官最志得意滿之時，雖官場上都認(rèn)為他只會攀附張居正，奉張居正之言為圭臬，然而這并不影響張四維飛黃騰達(dá)。

    “見過張閣老?！?/br>
    柳賀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澤遠(yuǎn)請坐，要你來所為何事，澤遠(yuǎn)想必已從大宗伯那里聽說了?！睆埶木S淡淡道，“大統(tǒng)歷已進(jìn)，天子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之兆，故命內(nèi)閣擇文采出眾者撰一篇賀文，如今翰林院中，澤遠(yuǎn)你的文才是公認(rèn)的，你記得與楊監(jiān)正商量一二。”

    柳賀點頭稱是。

    “你如今公務(wù)繁忙，也可選一位翰林來撰寫?！睆埶木S道，“新進(jìn)翰林中，想必也有數(shù)位才華橫溢之人吧？”

    柳賀聽懂了他的暗示，畢竟萬歷五年這一科的翰林都是他張四維的門生。

    如果柳賀再舔一些，這個活兒他可以找張嗣修來干，肥水不流外人田，給首輔公子一個表現(xiàn)的機會，這樣既能討好天子，又能討好元輔，可謂一舉兩得。

    柳賀答道：“下官定會認(rèn)真挑選?！?/br>
    “澤遠(yuǎn)你一向機敏，元輔與本官都是信得過的?！睆埶木S捋了捋須，“本官聽聞，對元輔的清丈田畝之策，澤遠(yuǎn)出了不少主意？”

    張四維這么一問，柳賀立刻機警了起來：“下官家中有幾畝閑田，年少家貧時也曾下過田，因而有幾分淺見，蒙元輔看中，是下官的榮幸?！?/br>
    張四維微微一笑，不再在田畝事上糾纏。

    對張居正推行的清丈田畝之策，作為緊跟在張居正之后的內(nèi)閣輔臣，張四維表面上自然是贊同的，但他心中如何想就不為人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