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38節(jié)
柳賀和張居正的信中也提及了吳中行,替吳中行與趙用賢說了好話——總而言之,張居正不喜歡的門生也不止這倆,就讓這倆人安安靜靜待著吧。 “有賴澤遠在此事上出力?!眳侵行袗灹艘豢诰疲熬退悴荒軇駝佣鲙?也需讓恩師知曉,這世間有可為之事,也有不可為之事?!?/br> “子道你常說我性子急躁,你性子比我還要急。”唐鶴征舉杯與吳中行同飲,“此事之前,我已勸過你幾回,你卻不肯聽?!?/br> 同樣是張居正的門生,唐鶴征卻并不受張居正的器重,其中也有他父親唐順之的緣故,唐順之所處的嘉靖末可謂風(fēng)雨飄搖,嚴嵩當政,朝局混亂,嚴嵩之猖狂比之今日之張居正更勝數(shù)倍。 而唐順之之所以被起復(fù),是仰賴嚴嵩黨羽趙文華的力薦,但唐順之的聲名也因此受到了影響。 便是唐順之這樣的能臣,想達成目的也不得不暫時拋下節(jié)cao,官場并非一個非黑即白的地方,官員想要成事,不得不仰仗多方相助。 張居正走的不是仰仗旁人相助的路線,他走的是讓自己成為絕對權(quán)威的路線。 “但元卿兄,若是再來一回,我仍會這么選。”吳中行苦笑道,“澤遠常與我說,恩師如今變法有多不易,只是變法有變法的規(guī)矩,綱常人倫也非輕易可破?!?/br> 柳賀點頭道:“我也是這般想的?!?/br> 張居正搞清丈田畝,搞一條鞭法,這本已得罪了一大官員權(quán)貴,奪情這事一出,他將剩下的那批人又得罪完了。 奪情一事后,柳賀收到了羅萬化、沈鯉的來信,兩人在信中勉勵了柳賀一般,夸他敢為旁人之不敢為兩人又說,他們?nèi)缃癫辉诰┲?,若京中只余對張居正逢迎拍馬之人,就得仰仗柳賀提醒張居正、教導(dǎo)天子了。 這也是柳賀越來越迷茫的緣故。 他知曉歷史,因而明白大明國祚延續(xù)不過百年,在揚州一任上,他看到了百姓如何受水患之苦、田稅之苦,灶戶如何受盤剝之苦,而沈鯉、羅萬化也向他描述了各自家鄉(xiāng)的種種,施允偶爾與柳賀通信,言語之中也有對柳賀的種種期待。 柳賀到這大明朝后并沒有什么大志向,不求高官厚祿,只求能為百姓做些什么,竭盡所能罷了,可到現(xiàn)在,他卻發(fā)現(xiàn),他的好友們對他期待極深,包括張居正也是如此。 對于他所見的種種,柳賀不可能無動于衷,但對他來說,改變歷史這個詞還是有些過于沉重。 他究竟能不能做到? “元卿兄,你可知曉恩師清丈田畝的細則?”吳中行問唐鶴征。 “細則不知,但家中老仆給我來了信,說官府正在對老家的田地進行丈量,若有超出的,必然要退還?!?/br> 唐鶴征與吳中行都是官宦世家出身,在武進本地是數(shù)得上號的大地主,盡管兩家官聲一向頗佳,在地方上也沒有侵擾士民,然而按當下清丈田畝的要求,兩家的田地依然是超標了。 “我就沒有二位仁兄的苦惱了?!绷R笑道,“家底薄,比不過二位。 ” 對柳賀的調(diào)笑之語,吳中行與唐鶴征俱是無奈,家底薄,柳賀便能在官場上放開手腳施為,遇上張居正清丈田畝,他也不必聽家中親朋念叨抱怨,負擔(dān)小了許多。 酒喝到面色微微發(fā)紅,吳中行也吐露了真實想法:“恩師所為的確深有魄力,非吾輩能及?!?/br> “我聽聞,武清伯他又進宮去了?!?/br> 武清伯李偉此前就曾軍服采購事被懲處,事情鬧到了李太后那里,李太后大為光火,武清伯在宮門外被當中申飭,但事情了了也就了了,畢竟武清伯是太后她爹,她也不能拿她爹怎么樣。 大明朝的士大夫很忌諱外戚專權(quán),宮中女子往往也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因而有明一代,外戚通常很難成氣候,但如今天子年幼,李太后訓(xùn)子又嚴,加上滿朝皆知太后與張居正眼下算是合作關(guān)系,武清伯一家因而在天子面前很有臉面。 但武清伯反對一條鞭法反對得厲害,張居正剛透露出清丈田畝的意圖,李偉便聯(lián)合幾位勛戚到天子及太后面前哭訴,眼下武清伯被撤了職,他記恨張居正便記恨得越狠,時不時便要去宮里一趟。 “武清伯行事愈發(fā)沒有章法了。”吳中行、唐鶴征皆是傳統(tǒng)的士大夫,武清伯李偉行事張揚些本就叫人不喜,何況他竟將手伸至軍國大事上。 若是放在洪武朝,以武清伯這般做法,斬首示眾都是輕的。 不過武清伯有天子及太后庇佑,張居正那般強硬的人,也不過是叫他丟了職務(wù)罷了,他爵位還在,該收的俸祿一點沒見少。 但京中與他交好的官員數(shù)量頗多,畢竟京中也有一大幫勛戚,且不管何人任首輔,武清伯總是天子的外公,他的位置始終穩(wěn)當。 柳賀未告知吳中行與趙用賢,今年正旦,武清伯也給他發(fā)了帖子,似乎是瞧中了柳賀對張居正的影響力,柳賀直接回絕了對方,他在揚州知府任上已經(jīng)動了武清伯的利益,何況眼下他的地位是詞臣中的詞臣,清流中的清流,豈能輕易向勛貴低頭? 大明朝的官場對此最是講究,翰林有翰林的尊貴,就算是投靠勛貴或宦官上位,明面上還是要拉開距離的。 總而言之,任了少詹事一職后,事務(wù)上柳賀要比在揚州時清閑許多,可私底下,柳賀宴請不斷邀約不斷,此前柳賀離京時,許多官員覺得柳賀仕途已經(jīng)止步了,可一樁樁一件件事之后,官員們發(fā)現(xiàn),柳賀似乎還頗受張居正器重,他在官場上的動向倒像極了當年的申時行。 …… 過了正旦,柳賀又要回衙門當值了,正月里第一樁事,就是百官上殿朝賀天子,一年之計在于春,正月里衙門沒有那么多積累的公務(wù),官員們也不必擔(dān)心有別的衙門官員上門討賬,自然是一片喜氣洋洋的。 到這個時候,除非朝廷里有什么大事,否則官員們都是懶懶散散的,翰林院衙門也是如此,柳賀到時,幾位翰林官在商討近日讀了什么書,近日得了什么畫。 一見柳賀,眾人止住話頭:“見過學(xué)士。” 柳賀并非那等有威權(quán)的官員,年歲也輕,平日里并沒有什么架子,不過翰林們大多對他很服氣,翰林院中講究文章才學(xué),論科第甲次,柳賀這三元翰院中無人能及,論文章,柳賀在外流傳的文章只廖廖幾篇,但每一篇都是堪稱文章華國的佳作。 且柳賀為人正派,遇事并不會躲,不媚上官,做事全憑公道,他能因篩落張敬修遠走揚州,卻依然敢在奪情/事上勸說張居正,明明滿朝文武都在此事上失了聲。 他到翰林院后也是能不折騰則不折騰,給翰林們分派任務(wù)時公平公道,柳賀剛回京時,不少與他并不相熟的翰林都聽說過他的惡名,以為柳賀會如在揚州時一般,結(jié)果到了京里,柳賀溫溫和和的,辦事又很利落,在他手底下辦事,翰林們都沒有怨言。 過了一會兒,就有翰林來柳賀屋里,將近日得的畫給柳賀鑒賞。 結(jié)果柳賀還未欣賞完畫,就被內(nèi)閣叫了過去。 任何人都知道,新年剛過就被boss找絕對不是什么好兆頭,柳賀忐忐忑忑去了,問過之后才知道這事和自己其實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 事情與揚州府有關(guān)聯(lián),兵部都給事中裴應(yīng)章劾奏揚州有盜賊劫掠,可揚州地方與漕運、巡按卻毫不重視。 這其實是去年十一月的一樁事,裴應(yīng)章當時未上報,恐怕是受張居正奪情/事的影響,他憂心自己會引爆朝野輿論,因而將這件事一直拖到了現(xiàn)在。 因此事牽涉到了鹽政,又與兩漕、監(jiān)察有關(guān),對揚州的形勢,京中官員中,最了解揚州的莫過于柳賀,且此事是柳賀卸任揚州知府后發(fā)生,具體如何內(nèi)閣必須給出個章程。 柳賀便道:“裴應(yīng)章既早早知道,為何不早些報?” 他這話一問,張四維與申時行俱是無言,柳賀這是明知故問。 揚州的事本就復(fù)雜,可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裴應(yīng)章彈劾事小,可一旦牽涉到揚州鹽政,事情總不會輕易就了了。 柳賀心想,張四維與申時行叫他來是做什么? 是勸裴應(yīng)章別再彈劾了,還是說動揚州府眾官員安穩(wěn)做事,別折騰了?他已離揚州數(shù)月,就算他說什么,恐怕也并不管用。 聽得柳賀此言,張四維捋須道:“澤遠莫要妄自菲薄,我看京里這么多官員,能將鹽官鎮(zhèn)住的唯你一人。” “但下官是翰林官,貿(mào)然插手鹽運事也不應(yīng)當?!?/br> 其實這事說起來還是柳賀的鍋,柳賀在揚州府得罪了鹽運,府衙和鹽運司衙門的關(guān)系便一直平平,此次是鹽運遭劫掠,揚州府上下辦案的積極性自然不高。 第182章 小叮當柳澤遠 柳賀雖離了揚州,但與揚州地方上仍有些交情,但官場有官場的規(guī)矩在,柳賀眼下是翰林官,貿(mào)然插手,難免會令人覺得他手伸得太長。 在地方上可以不講規(guī)矩,可到了京里,規(guī)矩卻是一等一的,眼下張居正歸鄉(xiāng),呂調(diào)陽恐怕也要在張居正返京前致仕,若柳賀因干涉揚州事留下話柄,他并不認為張四維與申時行會護住他。 柳賀道:“盜賊劫掠,此為cao江都御史之責(zé),便是臣去信給地方,恐怕也解決不了賊患?!?/br> 張四維卻道:“然揚州地方鹽商卻向地方官進言,若要止患,還得仰賴澤遠幫忙。” 南直隸這地方與別處不同,比如說裴應(yīng)章彈劾事起是盜賊劫掠鹽商,但兩漕總督、直隸巡按并不奏報,這小小一件事,涉及的衙門就有鹽政、兩漕、監(jiān)察御史、cao江御史及揚州地方。 因盜賊劫掠走的是水路,cao江都御史負的又是管理江防之責(zé),壓力自然在cao江御史這頭。 而南直隸又沒有專門的監(jiān)察道,監(jiān)察御史是自其他布政司調(diào)派,且時間不定,任期不定,行使起職權(quán)來很難自在。 鹽商被劫掠,當然要向鹽運司衙門哭訴,鹽運司衙門在揚州府可謂說一不二,不出意外的話,它定然會將壓力施加到揚州地方。 柳賀任知府時,揚州府的鹽商們已被他狠狠剝了一層皮,此次盜賊又來劫掠,鹽商們的委屈簡直無法訴說。 必須得叫柳澤遠知曉! 其實這鍋柳賀多少得背一些。 柳賀:“……” 他也是無言。 “cao江御史張岳捕賊不利,已起用陳省去南直隸就任了?!鄙陼r行道,“然鹽商性驕,鹽運使崔孔昕此前奏報,此事非澤遠不可?!?/br> 崔孔昕便是王煥的繼任者,王煥解了鹽運使之職后,崔孔昕自徽州知府任上升至兩淮鹽運使,他此前任過鎮(zhèn)江府推官,在徽州知府任上也與柳賀打過交道。 崔孔昕性子并不傲慢,便是柳賀來京之后,他也與柳賀保持著聯(lián)絡(luò),主要是柳賀在揚州任官時間雖然不長,卻將揚州府及鹽運司上下治得服服帖帖。 鹽商遭劫掠之事,盡管換了cao江御史,鹽商們卻并不滿意,還是希望朝廷能有一位“得用”的官員給予他們保證。 此人是誰,可選的只有一人。 張四維道:“就予澤遠你特權(quán)行事,若是言道上有異議,便叫他們挑出一個合適的官員來處理此事?!?/br> 對內(nèi)閣來說,換個cao江御史容易,把揚州府上下的官員換一遍也不麻煩,但事情終歸還是要解決,既然柳賀都在這里了,他們又何必舍近求遠? 柳賀道:“待下官先向詹事匯報一二,之后下官會寫信至揚州,鹽運司及揚州的官員與下官都有些交情,下官一向以理服人,鹽商們應(yīng)當是會聽的。但下官聽聞,此次劫掠之禍,與捕盜規(guī)條有關(guān)?” “澤遠還請詳說?!?/br> 柳賀答道:“成化二十一年、嘉靖四十一年、萬歷二年的捕盜規(guī)條寬嚴得中,隆慶六年的規(guī)條則更嚴苛,地方行事,有照隆慶六年規(guī)條的,也有照萬歷二年規(guī)條的,更有那敷衍了事的官員,竟仍沿用嘉靖年、成化年的規(guī)條,若是處罰過嚴,非緝盜安民之道?!?/br> 張四維道:“待元輔歸來,便召三司審議,將捕道規(guī)條定下來?!?/br> 柳賀領(lǐng)了活,便給揚州方面去了信,和當面給張四維、申時行說的一致,他一向以理服人,揚州府上下應(yīng)當也是知曉的。 既然柳賀給出了保證,鹽商們便允諾不再鬧了,但cao江御史仍需加固江防,不給賊盜可趁之機。 自裴應(yīng)章奏劾以來,此事在朝中也是引起了一番爭論,鹽政有鹽政的想法, 兩漕和地方也各有想法,意見上無法統(tǒng)一。 眼下吳桂芳到了京中任工部尚書一職,去年起他就和柳賀說過,自己身子似有不適,因而從今年起,張居正便起用了潘季馴。 潘季馴在治河上的確有一套,張居正剛柄政時,他和張居正處不來,準確地說,潘季馴是技術(shù)型的官僚,任官之后和誰相處都一般般,但他在治水上的功績卻是人人都能瞧見的。 張居正為人雖霸道,可對于實干型的官員,他還是很樂于用的。 言道與各方吵了數(shù)日,鹽商那邊都不肯妥協(xié),加上此前張岳又甩了鍋,事情更是復(fù)雜,何況能在漕運、鹽運上任主官的,何人背后沒有京官支撐?因而這事鬧了數(shù)日都沒有下文,內(nèi)閣才想到了柳賀。 張四維與申時行只是想著用柳賀試試,誰知柳賀一出手,當真能將這吵鬧平息了。 張四維便想到,此前他熟識的鹽商來京城時,曾說過柳賀在揚州府甚有威權(quán),此前張四維只當柳賀借的是天子與張居正之事,現(xiàn)下看來,他恐怕是真將揚州府上上下下給打怕了。 張四維便問申時行:“汝默,柳澤遠在翰林院如何?” 申時行笑道:“澤遠治學(xué)甚謹,行事又頗有章法,且自元輔歸鄉(xiāng)后,翰林們都對他極是佩服?!?/br> 申時行也是任過翰林院掌院學(xué)士的,但他生來謹慎,在張居正奪情/事上并未發(fā)聲,翰林們便嫌他毫無正氣。 申時行歷來走的是迂回曲折的路子,他能將各方打點好,但或許是過于周到圓滑了,旁人便會覺得他不能深交。 翰林們靠筆桿子吃飯,又多是天子近臣,自覺應(yīng)擔(dān)負起規(guī)勸天子、言政事利弊的職責(zé),因而在他們眼中,掌院學(xué)士不應(yīng)當只專于修書修史,在朝政上也應(yīng)當多發(fā)聲才是。 柳賀之才本就叫人佩服,柳賀的品行更是翰林院公認的,奪情/事一了,他在翰林們中的威望可以說是到達了最高處。 張四維沉吟片刻,并未多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