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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之士[科舉] 第152節(jié)

    “朕相信柳先生定能作出首好詩?!?/br>
    張居正與潘晟俱是一臉嚴肅,天子的笑容卻十分狡黠,仿佛找到了件趣事一般。

    天子萬壽要進的賀表柳賀已經(jīng)寫完了,本以為寫文章的任務(wù)到此結(jié)束,結(jié)果突然來了篇難度max的詩文,簡直——喪心病狂。

    出宮之后,柳賀轉(zhuǎn)身來了翰林院。

    他雖然不擅作詩,然而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翰林院中的臭皮匠可是成打的。

    到八月時,翰林院中又有人員變動,何洛文升了侍讀學士,萬歷五年的進士們也開始被任用,不過柳賀的同年中,被張居正器重的只有寥寥幾人,除柳賀外,恐怕就是劉楚先了。

    “右宗伯來此為何事?”

    柳賀與何洛文幾乎是同一批晉為天子日講的,但對方科第高于自己,且為人嚴謹端肅,即便柳賀如今官銜高了一級,在對方面前卻不敢太造次。

    柳賀自覺并非那等嚴謹持身的官員,但對這樣的官員,他一向十分敬重。

    不擅作詩并非什么丟臉的事,柳賀也不怕對何洛文道明。

    “啟圖兄,若我未記錯,啟圖兄你的詩文在翰林院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br>
    萬歷朝雖不似嘉靖朝那般有一群靠寫青詞升官的翰林,然而詩作出色的翰林卻非少數(shù),何洛文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何洛文之弟何洛書也是進士,其祖父何景明更是名氣巨大——他與李夢陽、徐禎卿等人被稱為“前七子”,與李夢陽并稱“何李”,流傳的詩文名篇很多。

    柳賀不由想,不怪他詩寫得不好,實在是沒有家學淵源。

    何洛文與柳賀的交集算不上很深,不過翰林院一向排外不排內(nèi),柳賀好歹在翰林院的江湖上混過一段時間,何洛文便道:“助澤遠你倒不是不可行,只是這詩寫出來未必會如你所想?!?/br>
    柳賀連忙道:“啟圖兄你愿意助我,我已是十分感激了?!?/br>
    何洛文為人嚴謹,講起作詩的技巧時也是十分考究,并不會令人覺得枯燥無味,此事柳賀也有體會,能任帝王師者,無一不是飽學之士,然為天子授課,既要有內(nèi)涵,也要將文章講得生動有趣,否則以天子的心性,要聽進去很難。

    柳賀吸收了一堆詩學理論。

    何洛文與其祖父一般,是復(fù)古派的堅定支持者,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他的詩作辭藻很是華麗,不過眼下復(fù)古派已不是學林主流,便是何景明晚年也力主學古又求變古,因而何洛文詩篇中也有一股清新之風。

    柳賀算是吸收甚多。

    要是臉皮厚一點,他就學當年的袁煒,把門生們關(guān)起來給自己寫文章。

    可惜柳賀如今還沒有任會試主考的資格,門生自然是一個也瞧不見。

    ……

    “聽聞少宗伯這幾日苦苦作詩,本官聽得十分欣慰?!?/br>
    柳賀扯開嘴角,皮笑rou不笑道:“大司徒謬贊了?!?/br>
    退朝時,張學顏見了柳賀,便多嘴提了一句。

    柳賀知曉此人存著嘲笑他的心思,雖不是什么大事,但因此前劉臺一事,張學顏對他態(tài)度始終一般。

    他倒也不是針對柳賀,兩人之間并沒有什么矛盾,且因新《宗藩條例》,戶部每月都能省下不少銀兩,可惜張學顏這人便宜倒是沾了,對上柳賀時語氣總有些怪。

    柳賀心想,也許搞賬的都是這種性格。

    當然,也可能和柳賀當初力勸張居正返鄉(xiāng)守制有關(guān)——張居正決定返鄉(xiāng),與他關(guān)系甚篤的張學顏、曾省吾皆是不贊同,兩人官位皆是張居正力推,富貴均系在張居正一人身上,自然不希望張居正返鄉(xiāng)。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正是柳賀難以打入張黨核心的原因。

    “本官十分期待少宗伯的大作?!?/br>
    柳賀道:“下官聽聞,大司徒也作得一手好詩,待明日見了朝鮮使臣,下官定要為大司徒揚一揚名?!?/br>
    對外邦交本就是禮部之責,何況柳賀話說得誠懇,張學顏一時也是語塞。

    柳賀此人無論在朝中鬧出了多少事,對待天子對待上官,他始終恭謹有禮,若非為朝事,僅他私人之事,很少見到柳賀有真正動怒的時候。

    便是此時,柳賀話語中似是有譏諷之意,可觀他神色卻是恭恭敬敬,仿佛真要在朝鮮使臣面前替張學顏推文章一般。

    張學顏也摸不清柳賀究竟會不會干了。

    若是旁人,他或許還能把準脈絡(luò),可柳賀這人真叫人摸不清,奪情之時也是,削藩之時也是。

    想及此處,張學顏就不想在言語上再占柳賀便宜,竟自走到戶部官員前列去了。

    “好你個柳澤遠,嘴巴上從不服輸?!?/br>
    見到來人,柳賀恭恭敬敬道:“左司馬。”

    來人是如今的兵部左侍郎汪道昆,他是徽州府歙縣人,嘉靖時與戚繼光一道在福建抗倭,他本人又是著名的雜劇大家,可謂能文能武、本領(lǐng)非凡。

    汪道昆與張居正是同科進士,官途卻遠不如張居正順暢,不過柳賀對他一向十分敬重,文臣中能領(lǐng)兵者本就不多,何況抗倭之事非人人都能做。

    汪道昆見了柳賀與張學顏一番交鋒,笑道:“大司徒非小氣之人,澤遠倒也不必憂心?!?/br>
    汪道昆與柳賀全無沖突,且上月昌平等地發(fā)的軍餉也是從宗藩那里擠出的銀子,汪道昆對柳賀很是欣賞,且他平日最愛讀好文章,柳賀眼下是唐宋派大家,汪道昆卻與王世貞相交莫逆,常為“后七子”搖旗助威。

    不過在真正的好文章面前,縱然汪道昆愛復(fù)古,卻不能違背本心批判柳賀。

    柳賀心想,汪道昆這話恐怕說反了,從劉臺一事就應(yīng)當知曉,張學顏這人其實非常小氣。

    想到在會同館的朝鮮使臣,又想到汪道昆曾在福建抗倭,柳賀心念一動:“左宗伯可知如今倭國如何了?”

    第200章 恩賜

    汪道昆在福建抗倭還是嘉靖年間的事,距今已有十多年了,他雖不明白柳賀問這是做甚,仍道:“倭寇jian詐,沿途各地似仍能覓得其行蹤?!?/br>
    眼下正是日本戰(zhàn)國時代后期,豐臣秀吉統(tǒng)一日本后就將侵犯朝鮮,進而引發(fā)萬歷三大征之一的朝鮮之戰(zhàn)。

    日本國內(nèi)混亂,對大明的襲擾自然會減少一些,但這并不意味著大明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事實上,萬歷三大征吃的也是張居正改革的紅利。

    柳賀道:“倭寇對我大明知之甚詳,我聽聞左司馬在福建時,福建本地有許多漁民自愿為倭寇帶路,且沿海地帶一直有倭寇私下查探。”

    “確有此事,五峰船主之事,澤遠想必也聽說過?!?/br>
    五峰船主即大海盜王直,這人在福建沿??芍^赫赫有名,當初浙江巡按王本固不顧胡宗憲的阻撓將其處死,之后沿海各地倭寇反而更為混亂。

    柳賀道:“倭國知我,我等卻不知倭,此時倭患雖不及嘉靖時,下官依舊十分擔憂?!?/br>
    汪道昆畢竟是在抗倭一線行過兵的,他倒不會說出“我大明堂堂□□上國,何懼幾個海賊”之類的話,此時倭寇行蹤雖逐漸隱匿了,但汪道昆覺得,總有一日倭寇將卷土重來。

    但正是因這海禁之策,倭寇可至東南沿海肆虐查探,大明內(nèi)部對倭寇卻所知甚少。

    讀明朝有關(guān)的傳記小說時,關(guān)于倭寇這一段,柳賀心中總是憤慨不已,恨大明不能在倭寇劫掠時殺至倭寇島上,將那小小一個島占了便是。

    然而,到了這大明朝,讀過太/祖朱元璋的《皇明祖訓(xùn)》,柳賀才知,洪武朝時,朱元璋便將日本、朝鮮等十五個國家定為不征之國。

    加之海禁措施的實行,才導(dǎo)致了倭寇在東南沿海的侵略與sao亂。

    若要行兵事,非得知己知彼不可,柳賀心想,恐怕織田信長與羽柴秀吉的名字朝堂之中都無人知曉。

    胡宗憲已去世,戚繼光與俞大猷皆以年老,朝廷如今用兵主在遼東,若日后倭寇再來侵犯,不知何人能如戚繼光般掌兵?

    “此事我也向元輔稟報過?!蓖舻览サ?,“元輔說并未多言。”

    汪道昆與張居正雖是同年,但他與王世貞的關(guān)系其實親近得多,汪道昆辦事還算踏實,但張居正常勸他,將寫詩作曲的時間更多地用在工作上,因而柳賀懷疑,張居正并非不愿意談此事,只是不愿意在汪道昆面前談此事。

    當然,他現(xiàn)在管的話,張居正恐怕會嫌他多事。

    柳賀現(xiàn)在禮部右侍郎這個位置上,又是翰林院侍讀學士,既清貴又重要,對于這個位置的官員來說,辦庶務(wù)的能力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禮臣有禮臣的本職在。

    柳賀眼下最重的任務(wù)就是將朝鮮使臣接待好,當然,倭寇之事他并非不能管,但禮部所涉更多是各國往來,而非兵事。

    柳賀與汪道昆敘了片刻,既是說起作詩,汪道昆自然談性甚濃,柳賀雖不愛做詩,但先有何洛文指導(dǎo),又聽汪道昆暢談作詩的趣味,若他讀書時能有兩位進士輔導(dǎo),他的詩明恐怕能響徹天下了。

    但仔細想想,寫贊美詩的話,張居正同樣是一把好手,每逢年節(jié),張居正都會寫詩贊頌天子,劉臺彈劾他的時候把這件事噴了又噴。

    ……

    回到禮部,柳賀便細細琢磨起了這作詩的事情。

    此時已不是他當年考院試府試時了,隨便糊弄一手就足夠,這一回是涉及邦交,柳賀無論如何也不能糊弄了。

    朝鮮使臣倒沒有叫他寫一首贊頌朝鮮的詩作,因而他只要盡情發(fā)揮,清新自然即可。

    盡管如此,柳賀仍是忍不住抱怨連連。

    天子與張居正究竟是如何想的?這兩人

    難道非等他鬧出笑話不可嗎?

    這一日,柳賀干脆沒有回家。

    時間已是不早,他若是將楊堯吵醒反倒不好。

    柳賀泡了碗濃茶,集中注意力,苦思冥想起來。

    其實他心里清楚,好詩必然不是這么寫出來的,詩人寫詩大多有感而發(fā),結(jié)合此情此景抒發(fā)心中的各種感慨。

    他倒沒有聽說過哪篇名作是在家中憋出來的。

    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不算。

    柳賀悠悠嘆了口氣,他也不求李白杜甫附體了,贈他一個溫庭筠就足夠。

    此刻禮部衙門內(nèi)只有他和值守的書吏,街上靜寂無聲,白日天還熱著,夜間卻漸漸涼了,柳賀思索許久,碗中的茶也漸漸涼了。

    又是半刻中過去,柳賀閉上眼睛,最后睜開,原本干凈的紙上此時先落下了第一行字,之后便有第二行第三行,一首詩也逐漸成型了。

    柳賀讀了一遍,只覺這是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最巔峰了。

    為一首詩苦思冥想還是他十多歲的時候,“那時候沒有朝堂上的事煩擾,他只需認認真真讀書就足夠,一晃眼已經(jīng)十幾年過去了。

    今日算是難得的他腦中沒有朝事、只有作詩的一日。

    ……

    “部堂大人,可要用水?”

    柳賀臥了不到一個時辰便被吵醒,眼睛有些不適,精神也不是很足,他不由感慨,他精力的確不如剛考試中進士那時候了。

    洗過臉,又用過早飯,柳賀便閑不住了,主客司、精膳司皆有事要向他匯報,除此之外,內(nèi)閣與天子也時不時有命令下發(fā)。

    “澤遠詩可作完了?”

    柳賀不由嘆道:“部堂大人,您為何比那朝鮮使臣還要著急?”

    “聽澤遠的意思,詩應(yīng)當是作完了。”

    柳賀道:“確是作完了,部堂大人您可要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