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90節(jié)
初至這大明朝時,甚至初次見到張居正的時候,柳賀從來沒有想過,這位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會與自己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 在那時候,張居正的生或死都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但此刻,一想到不久之后的未來,柳賀也忍不住有些悲傷。 第245章 轉(zhuǎn)機 張居正與柳賀談了會便有些疲了,盡管如此,他仍強忍倦意,和柳賀說起了他為官多年的經(jīng)驗,如何為人、如何辦事,條條道道皆剖析分明。 柳賀知曉張居正這是在為自己鋪路,便將他所說一字一句全部記下。 到離張府時,柳賀步伐也有些沉重。 朝政之事皆壓在張居正一人肩頭,有他護著,天子可以安心學(xué)經(jīng)義文章,學(xué)為君之道,百官各司其職,朝中政策也能有條不紊地推行。 誰都不知,張居正一旦不在朝中,大明江山又當(dāng)如何。 柳賀心中明白,張居正對他是有所期待、有所托付的。 但他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能否接住這份期待,他不是張居正,在這大明朝,也沒有人會成為下一個張居正。 尤其入閣這樁事經(jīng)歷了太多紛擾,柳賀其實也有些迷茫,入閣是許多官員畢生的夢想,柳賀對入閣的執(zhí)念雖然不深,可他很清楚,唯有攀至高處,他才能為天下、為百姓做出更多。 只差一步了,他究竟該進,還是該退? 或者說,在入閣這件事上,他自己究竟能做什么? 今日上門見了張居正,柳賀一想到他的將來,便覺得自己還是該爭一爭。 若自己不能入閣,日后天子若真要清算,誰能護住張居正? 柳賀并非自傲,他覺得,到今日,或許只有他一人罷了。 且只看入閣這一件事,便知天子并不是那等對朝“臣十分優(yōu)容的君王,萬歷朝的首輔中,能從容致仕而不生怨者也數(shù)得過來。 那在這種時候,他還能做些什么? …… 白日見過了張居正,晚上柳賀睡得就不太沉,夜里翻身醒來了好幾回,心情也不似往日,連楊堯都有所察覺。 楊堯便握住柳賀的手:“夫君,我有些睡不著,便和我講講事吧?!?/br> 她見柳賀眉頭不自覺皺起,便伸手將它撫平:“自進京以來,夫君老了許多。” 柳賀嘆了口氣:“若是可以,我倒寧愿在鄉(xiāng)下和山水作伴,然而朝廷有事,若人人都是這般想法,百姓們又將如何呢?” 他是官員,退路有無數(shù)條,便是大明江山再動蕩,距離覆滅還有六十年,他不至于活到九十多歲。 但他若選擇退,張居正的改革又該如何? 莫非真要眼睜睜看著后人將前人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覆滅,看歷史邁入不可挽回之深淵嗎? 曾經(jīng)的柳賀可以不在乎,但至如今,改革有他參與,他周圍的官員、百姓皆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史書上一個個冰冷的數(shù)字。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柳賀道,“何況恩師已為我付出了許多,我此時放棄,便是將他一番心意付諸東流?!?/br> 楊堯輕聲道:“無論相公做什么,娘與我都愿意支撐著相公?!?/br> “還有妙妙和知兒?!绷R笑道,“知兒一說話,我心中也舒暢了許多?!?/br> “妙妙再過一月應(yīng)當(dāng)也能進京了,待河上解了凍,船只暢行,相公便能見到娘和妙妙了?!?/br> 柳賀又與楊堯說了會朝堂的紛爭,具體細(xì)節(jié)他沒有和楊堯詳說,只挑了其中簡單些的、不夠兇狠的爭端。 楊堯一直耐心聽著,時不時附和柳賀兩句,柳賀心中真實的想法是不好袒露的,不管是對張居正,還是對翰林院中幾位知交好友,他在這一點上一向謹(jǐn)慎。 因而,有些時候,他心中即便有煩悶也無處發(fā)泄。 說著說著,柳賀漸漸有了困意,又說了幾句,他便不似前半夜那般難以入眠,反而側(cè)著身子睡去了。 楊堯輕輕撫著他的頭發(fā),貼柳賀更緊了一些。 她的確和柳賀說過,說是在朝中不舒暢,回鄉(xiāng)當(dāng)教書先生倒也無妨。 她年少時也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二品誥命夫人。 旁人都羨慕她一生無憂,成婚時夫君尚是舉人,過了不久就成為美滿天下的三元郎,之后更是令她得封敕命、誥命,一切都十分順?biāo)臁?/br> 然而只有楊堯清楚,柳賀這一路上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柳賀并不是眷戀官場之人,他之所以不能退,不過是責(zé)任使然罷了。 所以在這種時候,她所能做的,無非是陪著柳賀,聽聽他的煩憂,因為她清楚,便是為了百姓考慮,柳賀也不可能一直留在鄉(xiāng)間。 她的相公,永遠(yuǎn)不是為自己而拼命。 …… 睡了一夜安穩(wěn)覺,早起時再喝碗熱粥,品些小菜,柳賀覺得舒服多了。 他其實想過,若實在不行,他就去和張四維伏低作小,入閣之前和對方做些交換,先把位子占了再說。 雖然他并不是很想和張四維打交道,可張四維畢竟是朝臣中唯一能與李太后搭得上話的,且對方也急需張居正退后留下的人脈。 從某種程度上說,天子也很需要。 張居正退是退了,可天子是否做好了親政的準(zhǔn)備,張四維是否也醞釀過該如何任這首輔? 柳賀心想,這二人心中恐怕都沒有成算。 在歷史上,張居正遭遇清算,除了有萬歷深恨他對自身的鉗制、張居正為官狂妄外,其實也是萬歷確定自身威權(quán)的需要。 將張黨自朝堂清出,將張居正推行的政策一應(yīng)覆滅——在這一過程中,張四維充當(dāng)頭號打手,之后才重建了皇權(quán)至高無上的地位。 自張居正以后,大明首輔再無人敢如他一般,畢竟他下場過于慘烈,官員們雖都有抱負(fù),卻都不愿落得如他一般的結(jié)局。 若天子覺得張居正處處不行,將朝堂上有關(guān)他的事務(wù)能清則清,為何獨獨留下一條鞭法? 因為張居正是真的能掙錢,而天子是真的很能花。 不過和張四維搭線,再作交換的話,所用的仍是張居正的資源,柳賀出馬未必管用,柳賀便想著,有什么能為張四維所用,卻又不必麻煩張居正的法子。 實在是為難。 …… 待張居正上了第十封疏,天子仍是不允,一副要他為大明江山干到死的架勢。 天子不愿張居正走,不管這意愿是真是假,增補閣臣的事只能一拖再拖,擱置在那。 可京中傳聞與官員們的好奇卻未就此止住,不少官員覺得,柳賀既得罪了李太后,天子礙于孝道不愿讓他上位,他這閣臣恐怕是懸了。 “柳澤遠(yuǎn)縱是入了閣,若無天子信重,他在內(nèi)閣也無立足之地?!鄙颉酢?。 他在翰林院中和許國走得頗近,他一貫是不爽柳賀的,柳賀明明科第低他一科,晉升卻可謂飛速,將他們隆慶二年這一科進士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 隆慶二年這一科中,柳賀和羅萬化、黃鳳翔、于慎行、王家屏等人相處都極佳,偏偏和沈一貫一開始就處不來,對方是明顯的利己主義者,少些沖動,凡事只從利之一字出發(fā)。 除非是為自身博名,朝中的高位官員沈一貫一概不得罪。 許國道:“我看也是未必,柳澤遠(yuǎn)若入了閣,張江陵一派的官員必唯他馬首是瞻。”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換了首輔,其所施之政必然與前一任有不同,張居正執(zhí)行的政策,若張四維不愿推行,他擺出首輔的架勢,也無人能與他抗衡。 到這個時候,官員們必然要在內(nèi)閣中找一個倚仗,柳賀若真入了閣,他就是不二的人選。 到那時候,張四維縱是首輔,說不準(zhǔn)還要受柳賀掣肘。 “此事之中,唯一的變數(shù)是陛下?!痹S國道,“陛下向著誰,誰就能獲勝?!?/br> 許國倒不似沈一貫?zāi)前悴幌肓R入閣,對他來說,柳賀已是禮部尚書,資歷遠(yuǎn)勝于他,縱然此時有人攔著柳賀入閣,但能攔一時不代表能攔一世,柳賀入閣的時間必然會在他前面。 但柳賀此時入閣的話,空出的禮部尚書之位不出意外會歸左侍郎余有丁,右侍郎何洛文再晉一步,之后他便可接下何洛文的禮部右侍郎之位。 由詹事至三品侍郎,便意味著在官場上邁進了一大步。 不管怎么說,柳賀如今是京城官場的熱門話題,官員們吃酒閑聊時也會猜測,這閣臣他究竟能不能當(dāng)上。 還有另一個話題是——張居正這疏究竟要上多少封。 天子和張居正正在無限拉鋸中,柳賀心想,他將來退休如果要打這么多封申請,他寧可在家摸魚,就是不上班。 但在官員們眼中,這體現(xiàn)了天子對張居正的信重,十封疏就讓張居正滾蛋,就顯得天子過于冷漠,二十封疏恐怕也不夠,說不準(zhǔn)張居正這疏要上得創(chuàng)記錄。 當(dāng)初李春芳離任時,一月之內(nèi)便上了數(shù)封疏,那是因為高拱和張居正都迫不及待要他滾蛋,李春芳也不能不趕緊上疏,否則言官們要把他的老底都倒出來。 張居正疏上得不急,否則就像天子在趕他走一般,但朝事他已不管,疏也是一封一封在上,正月以后,官員們便習(xí)慣了將奏報等報予次輔張四維,朝政倒也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柳賀本以為,他入閣之事要待張居正歸鄉(xiāng)時才能定下,然而天子一直拖著不肯張居正走,一拖便是整整三個月。 到了五月時,各地開始奏報,今歲汛情不同往常。 地方官員的奏章中,將雨勢形容得十分壯觀,不僅是南直、浙江一帶雨水多的地方,便是遼東也有水情。 張居正歸政給天子,內(nèi)閣中只有張四維與申時行二人,汛情來后,二人忙得腳不沾地,都不愿將最壞的數(shù)據(jù)報予天子。 畢竟天子才剛剛親政,兜頭便是壞消息,天子心中怕是會十分不喜。 第246章 論功 “今年這雨勢著實不同尋常,江南倒也罷了,遼東又是為何?” “遼東巡撫奏報,稱遼東各地積水甚深,百姓流離失所者不計其數(shù),他請朝廷速速派糧派銀增援!” 若是僅有水災(zāi)倒也罷,此時朝廷派去的糧食還在路上,便有本地糧商坐地起價,趁機將糧價抬得極高,便是本地官府從中斡旋,糧商也不愿降價。 朝廷援糧未至,不得已,百姓們只能吃糧商的高價糧。 這也是一條鞭法的弊處所在,百姓不交公糧,而將糧食換成銀錢,百姓一窩蜂換銀時,糧商趁機抑價,將糧價定得極低,百姓不得已用更多的糧去兌銀繳稅,自己留的糧便少了許多。 而此時百姓家中無糧,只能又從鹽商那里買米買油,遭災(zāi)之后百姓手中本就沒什么錢,如何經(jīng)得起這般花銷? 張四維道:“糧商所為實在可恨,此風(fēng)若不杜絕,百姓生計又當(dāng)如何?” 申時行瞥了張四維一眼,他倒不知,張四維所言究竟是在抨擊糧商,還是在抨擊一條鞭法,此人心機深沉,便是一兩句話也有許多深意要品。 總而言之,遼東遭災(zāi)之事滿朝文武都十分關(guān)心,戶部尚書張學(xué)顏原本就任過遼東巡撫,遼東一地的官員士紳許多都與他相熟,他對給遼東撥銀撥糧之事也絕無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