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98節(jié)
他當初因賄賂高拱被彈劾,之后回鄉(xiāng)兩年,又靠討好李偉與馮?;亓司?進而受張居正提攜入閣。 這些老黃歷人人皆知是一回事,被翻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他如今官至內閣首輔,本應是文臣的表率,卻被馮保指著鼻子罵。 張四維深感丟臉,便向天子上疏,稱自己無顏居首輔之尊。 天子道:“罪臣之言何必聽信?朕對張卿家十分信重?!?/br> 但不管怎么說,這件事張思維做過便是做過,朝中有看不慣張四維的官員取笑他,說他心比天高,臉比地厚,換成旁的官員,早就卷鋪蓋回鄉(xiāng)了。 永寧公主一事至此正式落幕,天子不敢再將這事交給太監(jiān),便令禮部、詹事府官員一道商議,□□間俊杰為公主之婿。 但駙馬著實難挑,比選后妃難度高上數倍,畢竟當了駙馬就不能走仕途,青年俊杰們心中只惦記著科考一途,誰也不愿將自己拘束住。 世人皆知,軟飯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那惡意隱瞞天子的梁家被天子毫不客氣判了流放,梁邦瑞挨不住路途艱苦,在半路上就沒了性命,其父母也吃了許多苦頭。 梁父任過官,家中頗為富裕,若是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即便梁邦瑞活不長,也不會致全家遭殃。 …… 吳兌的提議,柳賀在閣臣議事時提過數回。 他覺得邊餉要給足了,然而張四維所說的客觀情況也切實存在——邊線此時無戰(zhàn)事,邊餉發(fā)足了,別處能用的銀子就少了。 “柳閣老心系邊事,本輔自是明白,但柳閣老可知,山西、cao江、寧夏各地皆缺銀,以朝廷的銀兩,如何能夠賑濟各處?” 申時行于此事無可無不可,王錫爵則站在柳賀這邊,但最終仍是僵持著。 之后又召來六部尚書、侍郎等再議。 自柳賀入閣以來,這還是第一回 召開廷議。 廷議的形式與會推、廷推相似,內容則不同,廷議之前,先由內閣官員將其所議之內容備揭帖交予各衙門官員,再對具體事務進行協(xié)商,協(xié)商結果報給天子,由天子下定論。 廷議是大事,事由各衙門官員都已知曉,眾人來時,視線不免往柳賀的方向多看了兩眼。 能到這個位置的官員無一不是人精,眾人都清楚,在這樁事上,無非是張四維與柳賀意見不合罷了。 柳賀才入閣幾月,便有了和張四維掰手腕的能力,這著實令人側目。 文淵閣內十分安靜,眾官員并未交頭接耳,就算平素相處甚篤的官員,此時 也只互相交換個眼神罷了。 吏部尚書王國光。 禮部尚書余有丁。 戶部尚書張學顏、工部尚書曾省吾、刑部尚書嚴清及兵部尚書吳兌均是一臉肅穆之色,其余在場官員或埋頭苦思,或眉頭緊皺,倒沒有誰神態(tài)十分放松。 內閣四位閣臣居于上首,此事雖與柳賀息息相關,他神態(tài)卻十分放松,有滋有味地品起了茶水。 六部幾位尚書先不必說,九卿衙門的官員他大多都識得,這些人心中是何想法,柳賀大約也能猜中一二。 張四維先出聲道:“柳閣老的意思,各位想必已經明白了,邊餉事關重大,然朝廷各處花銷眾多,就算要付,恐怕也不能盡付。” 若是張居正為首輔時,他一人獨掌票擬之權,朝廷要是不需經其余幾位內閣學士協(xié)商,他寫下票擬,再由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批紅,朝廷大事便可決定,可張四維無論為人為相都遠不如張居正,他獨掌票擬權,次輔申時行第一個就會不同意。 因而如今,票擬之權由四位閣臣共掌,朝廷大事由四人共同協(xié)商決定。 柳賀道:“元輔,我并非無的放矢,四川、山西等地兵餉缺口甚大,若再有拖欠,恐引起兵卒嘩變,你我都擔負不起?!?/br> 其實這就涉及到銀子該怎么花的問題。 張四維話雖說得冠冕堂皇,但在場官員都清楚,此前天子以填充后宮為借口開口要錢,張四維這首輔批了一筆,之后永寧公主議婚、冊封九嬪及為潞王制作大婚袍服等又花了一筆,蘇松嘉湖這幾年遭了災,還是地方上特意請旨,天子才允了其陸續(xù)呈進。 在侍奉天子一事上,張四維的確比前任張居正要失去的多。 但柳賀的想法又有些理想主義了,戶部尚書張學顏和吳兌為官生涯多有交集,吳兌來找他求援時,他都不敢將話說得太滿。 眾官員低聲議論了起來。 就在這時,禮部右侍郎許國突然問柳賀:“聽聞柳閣老有意令兵部兵器司與工部一道研發(fā)火器,可有此事?” 柳賀頷首道:“的確是有。” “火器研制便要許久,之后閣老可能保證各地邊軍都配備?”許國道,“若依閣老所想,其后續(xù)花費恐怕更是驚人。” 柳賀輕聲道:“此事我也想過,各位可曾閱覽近期的《育言報》,西人研發(fā)的火器十分精湛,我聽聞,近日有一泰西傳教士,其名為利瑪竇者,正于果阿至廣東香山墺,其所攜者,便是泰西所用之火器?!?/br> “閣老所想只怕太遠了,泰西與我大明何干?自太/祖開國來,我大明與他國之往來只有貢途,閣老莫非是覺得,他泰西人能破我大明國門不成?” 柳賀心道,如今自然是不能的,但幾百年后就說不定了。 “各位,戚家軍在戰(zhàn)場上之所以戰(zhàn)無不勝,正是因戚家軍兵卒有四成配了鳥銃?!绷R道,“我以為,銳器未必人人都要配,但先有是極必要的?!?/br> “何況此事并非今日商議之要事,右宗伯若有異議,不妨廷議之后再商,如何?” 柳賀已這般說了,官員們自然也是贊同,話題便又轉移到了邊餉上。 張學顏與吳兌一道將各邊鎮(zhèn)所耗錢、人、馬等數據一一列上,果真,除遼東以外,各地邊鎮(zhèn)都缺銀,便是分布在富庶之地的衛(wèi)所,縱是有地方接濟,開銷依然緊巴巴的。 大明天下是靠打仗打出來的,兩百年后,各邊鎮(zhèn)軍紀松弛,兵卒戰(zhàn)意遠不如洪武時,加上朝廷以文馭武,武官升遷之途十分狹窄,兵卒們自是更缺少動力。 但錢給還是不給? 多少還是要給的。 全不給,這鍋就是各地總督和兵部背了,朝廷如今也不是最缺銀的時候,該出的錢還是要出的。 不過此事若只有吳兌一人堅持倒也罷了,偏偏張四維與柳賀兩位閣臣摻和了進去,那事情就不是那么簡單的了。 除了這二人外,也要顧及天子所想。 九卿衙門正官及六部侍郎將自己所想記下,交予兵部右侍郎,結果并未當堂公布,但據一位離張四維十分近的官員說,看到廷議結果的瞬間,張四維面色十分不好看。 下衙之后,吳兌邀柳賀上門,向他細述了一番如今的苦處——他之所以爭邊餉,也并非全為邊關將士。 “自元輔歸鄉(xiāng),王蒲州、方嘉魚所攬功績皆系于我一人之身。澤遠你也知,大司徒也是因軍功起家,元輔在任時,提攜了不少在邊事上有功的官員,若元輔一離任,我連邊餉都爭取不到,那便意味著我等官員的潰敗?!?/br> 柳賀敬了他一杯酒:“大司馬的確不容易?!?/br> 吳兌并非為自己一人爭,而是為張居正所提攜的邊鎮(zhèn)官員在爭。 在這一點上,他是決計不能輸的。 但以他一人之力抗衡內閣十分艱難,加上柳賀則不同,無論如何,柳賀與王錫爵算是鐵桿,只要張四維做不到大權獨攬,在票擬一事上,柳賀總能動搖到他。 無論如何,此次廷議結果已經票擬呈給天子,吳兌已付出了足夠的艱辛。 他又道:“柳閣老你提到的那位趙士楨,我已將其請進了兵部,此子果真大才?!?/br> 吳兌畢竟是任過邊臣的,他與俺答之妻三娘子關系不錯——三娘子就是那位看中了文官帥哥小蔡就帶回去睡的奇女子,長期在邊關,吳兌見過趙士楨發(fā)明的火器后,便立刻明白其威猛之處。 《育言報》也常??d弗朗機、泰西等地火炮之威,雖吳兌不知其消息源于何處,但既是《育言報》登載,其中也有幾分可信之理。 除此之外,《育言報》上也登載了朝鮮、倭國的近況,令人看了大開眼界——吳兌此前也曾懷疑過《育言報》所登內容不實,然而某回朝鮮使者進京,見了《育言報》所載之事,便大呼小叫稱《育言報》敗壞其王室聲名,他們國王委屈云云。 大明官民原本對《育言報》上的內容只是將信將疑,見了使者這般,如何不知《育言報》所言皆是事實? 因而《育言報》各版中,除了論辯外,其講述海外風情的內容也格外受讀書人歡迎,《育言報》幾乎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完成了對大明百姓的科普。 自利瑪竇進入廣東以來,《育言報》想盡辦法與利瑪竇聯(lián)系上,開辟了《育言報》的海外專欄,版面越做越大,百姓們自其上知曉了海外的大航海時代,也知曉了各國的怪異風俗。 就算天子也對其頗感興趣。 當然,已有大臣猜到了柳賀在其上詳細介紹海外風俗的目的——隆慶之后關閉的開海之路,柳賀恐怕是想將其再度開啟。 第255章 開海之論 吳兌的提議經由內閣票擬,最終交至天子手中,天子只批了兩個字——準擬,但花錢的是天子也十分看重,便又將四位閣臣與吳兌叫去,聽幾人詳說邊餉之事。 無論如何,柳賀入閣的第一戰(zhàn)算是大獲全勝。 不過邊餉發(fā)與不發(fā)還未涉及到張四維的核心利益,只是叫他權勢受損罷了,張四維也并非承受不起。 但柳賀這一出,倒令官員們見識到了他的本事。 無論在永寧公主一事上出力,還是力主天子任下王恭妃,柳賀永遠做的比說的多。 因而,在閣臣眼中,在六部部堂眼中,柳賀不夠沉穩(wěn)嚴肅,反而有股難言的銳氣,但在年輕官員看來,這便是如今的官場所需要的。 大明官場積重難返,極需的便是柳賀這般敢為天下先的官員——自柳賀連中三元那日起,他便受到天下讀書人景仰,而之后,他并未辜負天下讀書人與百姓的期待,一步步走得極為有力。 滿朝諸公不敢為之事,他敢為,文武官員不敢問之人,他敢問。 張四維覺得,這也是柳賀真正的威脅所在。 …… 自《育言報》擴版之后,讀書人與官員們熱議的話題儼然變成了海禁該不該開,原本沒有《育言報》的宣傳,讀書人并不知海外情形如何,只覺得他們是群茹毛飲血的野蠻人,可經《育言報》一刊登,他們才知,原來天下并非如此。 但也因《育言報》的影響,柳賀之心也路人皆知了。 這一年十月初,大文豪王世貞便在《育言報》上刊文,稱自隆慶開海至今已有數年,開海之效尚未知,便因張居正柄政而中斷,而今天子既親政,當思開海通商,以令民得其惠。 王世貞這文一發(fā),遠在福建的李贄便發(fā)文聲援于他,之后民間亦有許多支持開海的聲音。 李贄稱,如今士風凋敝,百姓埋首于田卻不得溫飽,漕運亦是貪腐成風,漕糧所獲進國庫者,不過十之三四。 百姓既逐漸知曉海外如何,我大明也當興船運,開海禁,以使各地貿易通暢,令大明之貨物自海外獲得許多利潤。 然而,支持開海的聲音多出自民間,王世貞這會兒正因為得罪張居正而被罷歸故里,李贄更是全大明朝公認的瘋瘋癲癲,在官方層面上,大多數官員都是不支持開海的。 尤其是張四維。 張四維本身是山西大商出身,江南的鹽運與漕運就有張家在支撐,海禁一開,受影響最大的必定是河漕。 百萬漕工衣食所系并非夸張,漕運一旦衰敗,導致的后果閣臣們必然承受不起,別的不說,若非大明朝廷非得革了驛站,李自成還老老實實地在陜西當著他的驛卒,漕工們鬧起來,地方官員抵擋不住,京中必然要有官員擔責。 一部分官員心憂的是漕工鬧事,另一部分官員自身便是河漕的后臺,利益與河漕牽在一處,自然更不愿意河漕被海漕替代。 因而王世貞這開海的提議一出,便又有官員在《育言報》上撰文,稱開海勞民傷財,所獲極微,且大明財稅征收模式已經固定,若貿然將開海納入其中,恐怕引起時局不穩(wěn)。 更有官員稱,開海是禍國殃民之舉。 “張江陵反對開海,柳丹徒是他的門生,為何非行開海之事?” “隆慶開關后,海船淹沒便有數次,許多百姓因此丟了性命,可柳丹徒尤不死心,不知他此舉究竟為了什么?” “莫非是柳丹徒在揚州時,河漕衙門的行事令他不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