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眼睫輕輕顫了幾下，牽著他往晏山居走去。

    晏山居的庭院中有一棵上百年的梨樹，積雪堆滿枝頭，枯枝在寒風(fēng)中顫抖不止。

    昭蘅命侍女找來小鋤，然后蹲在樹下挖開凍土。

    李文簡定定地看著她的動作，頗有幾分不解。

    她費(fèi)力地將土挖開，撥開一個洞xue，忽然笑了起來，轉(zhuǎn)過身朝李文簡招手：“挖到了?！?/br>
    李文簡在晏山居住了十余年，這棵梨花樹自他出生之日起便在這院中，他卻不知這樹下埋了什么東西。

    踏雪走到樹下，昭蘅正從洞xue中捧出一只陳舊的酒壇。

    “阿翁在梨花樹下為你封了十壇酒，讓我挖出來給你喝了?！闭艳坎⒉回澬?，只抱出一壇，便將翻挖出來的凍土繼續(xù)覆蓋在洞xue里：“今日大雪，我們回去圍爐飲酒夜話，一壇就夠了，其他的下次再來挖?！?/br>
    李文簡看著已經(jīng)褪色的酒壇，模糊的記憶忽然涌入他的腦海。

    “你可知這是阿翁封的什么酒？”

    “什么酒？”昭蘅抱著酒壇，扭頭看他。

    那是十余年前的事情，彼時他還是個少年，安氏族學(xué)里有位兄長，與他們關(guān)系親近。

    兄長年長他們許多，早早娶了妻。娶妻后他就不常與李文簡這幫小孩子玩兒，每每問起來，他都說家中妻子厲害，管教得嚴(yán)，不許他出來玩耍。

    彼時他年紀(jì)不大，卻有了物傷其類的感傷，跟阿翁吐露心懷，擔(dān)心自己以后也不幸娶個厲害的妻子，將他管教得嚴(yán)嚴(yán)的，他從此沒有酒喝。

    阿翁笑得眼淚都掉了下來，答應(yīng)悄悄幫他封十壇酒。

    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那些美好純樸的少年時代一去不回。

    阿翁埋下的酒卻穿過歲月冗長的河流，將記憶封在壇中，讓他仍能窺見當(dāng)初少年時的可笑憂愁。

    “殿下？”昭蘅看到他久久不動，唇角卻不自覺地牽動著，她開口喚了聲。

    李文簡收回思緒，輕抬眼簾望向雪中的女子。

    阿翁讓她來挖酒，是因?yàn)樗麤]有娶到個厲害的妻子，有喝不完的美酒。

    “嗯。”

    昭蘅眼睫上堆滿雪粒，瑩白如同鵠鳥羽翼，歪著頭疑惑地望著他：“阿翁為何封酒？”

    自是不能告訴她那個可笑的理由，他對上她的眼睛，面不改色：“這是隴西風(fēng)俗，在男子少年時封送子酒，祈祝子嗣豐茂。”

    昭蘅訝然。

    李文簡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走吧，回去喝酒了?！?/br>
    作者有話說：

    李狗子：走吧，該回去生孩子了。

    第79章

    宣和十年底, 大理寺查破了熹園買賣西蠻奴的案件，熹園背后的莊家浮出水面，正是開國之初被封為正安候的謝寄寧。

    謝寄寧多年來從事西蠻奴買賣, 獲得巨額利潤，入獄之后, 他被抄沒的家產(chǎn)之巨，可謂令眾人咋舌。

    京城里也有許多人坐立難安，因這樁舊案牽扯出的不止尋常豪紳，更有官吏。

    今年朝中出了很多事，太子先是大刀闊斧地整改京城三大防務(wù)之一的神機(jī)營, 而后又因魏家姑娘被劫一案對燕赤出兵, 年末了又查抄了謝府。

    這個年，怕是不能太太平平地過去。

    詔獄內(nèi)。

    男子被繩索倒吊在刑架上，渾身皆裹著血塵，鋼鞭從他的血rou之軀上滾過，帶起大片血沫。他渾身震顫不已，終究扛不住, 淌血的嘴角抽動：“我招……”

    諫寧扔下帶有血rou的鋼鞭, 目光如炬地盯著他：“說。”

    “這些年我在京城買來的西蠻奴都送到了燕子林，燕子林往西的山谷里, 有個會賢莊園?！蹦凶由ぷ永锊煌５孛爸? 使得聲音含糊不清。

    諫寧在袍角捻了捻指尖的血，“會賢莊園的主事是誰？”

    “我不知道……”男子雙目腫脹，眼角裂開，有血絲沁出, 喃喃般：“那年我差點(diǎn)餓死, 是周叔救了我, 他讓我為他做事。起初是打理一處宅院，三四年前他讓我從熹園買西蠻奴送到會賢莊園。我從沒有進(jìn)去過，也不知莊園的主人是誰?！?/br>
    “周叔又是誰？”

    詔獄內(nèi)燈光幽暗，只有燈火如豆照在男子身上，借著微弱的火光，諫寧死死盯著男人，厲聲問。

    男子仍是搖頭：“不知道，他不曾告訴我他的姓名。只有一次，我聽到有人叫他周道安。”

    千牛衛(wèi)漏夜而出，帶著太子殿下的令牌，往東邊的燕子林而去?？伤麄兊降兹ミt了一步，會賢山莊許是察覺到蛛絲馬跡，人馬已經(jīng)離開，還有許多東西來不及搬走，只放了把大火，企圖將所有付之一炬。

    千牛衛(wèi)救了火，在莊園廢墟里搜查了個遍。

    諫寧率領(lǐng)千牛衛(wèi)離宮之后，李文簡便沒有睡意。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直想著會賢莊園的事情。若是順利的話，也許今夜便能知道會賢莊園的主人是誰。

    “殿下睡不著嗎？”昭蘅忽的從身后擁著他，下巴抵在他的背心，聲音很輕很軟。

    李文簡的雙目在燈下泛著迷惘，他拍了拍她的手：“吵到你了嗎？”

    昭蘅搖頭說沒有，她坐起來披著衣裳，對他說：“你睡不著的話，我們?nèi)タ丛铝涟??！?/br>
    還有半個多月就要過年，正是滿月的時候，月亮的光輝透過窗欞靜靜地鋪滿地。

    李文簡跟著起身，點(diǎn)頭說好，擁著她戴好斗篷走出寢殿。

    高高的宮檐上還有殘存的積雪，李文簡摟著昭蘅的纖腰，帶著她縱身跳上屋頂。

    飛羽原本守在宮檐后的暗處，忽見不遠(yuǎn)處一個黑點(diǎn)閃過，本能地握緊腰間的佩劍，極目望去，看到殿下帶著良媛飛上屋頂。

    他納悶得很，定定地看著他們，猜想他們要做什么，卻見李文簡將手中的大氅鋪在屋脊上，攬過昭蘅的腰，就勢坐下。

    高大光潔的月亮就在他們面前。

    飛羽怔怔地望著他們，不解這樣冷的晚上不睡覺跑屋頂上做什么？

    可他現(xiàn)在學(xué)乖了，知道他們倆獨(dú)處時，他不能去打擾，于是緊了緊身上的披風(fēng)，轉(zhuǎn)過身往看不到他們的地方去了。

    當(dāng)日傍晚，李文簡正在書房批閱公文，門外宮女稟告：“殿下，諫寧將軍求見?！?/br>
    諫寧回來了。

    他抬頭望見西邊隱隱鋪陳下來的橘色云霞，他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會有一個結(jié)果，微微閉了閉眼，道：“傳他進(jìn)來?！?/br>
    放下披紅的公文，他又拿起案頭翻開了許久的書。

    諫寧甚至來不及沐浴更衣，雙手藏在斗篷之中，迎著風(fēng)雪踏上白玉階，便見書房內(nèi)燈火通明，在黃昏日暮里顯得有些溫暖。

    飛羽迎上前，提醒道：“殿下一夜未睡?！?/br>
    諫寧抿唇不語，心神卻是一顫。但到底長久跟在李文簡身邊，他心知此時自己將要上報(bào)的真相對他而言是何等殘酷。

    諫寧快步進(jìn)屋，見李文簡一絲不茍端坐書案前，面色冷凝，纖長的手指搭在書頁上。

    眼睛卻沒有聚光，目光有些渙散。

    “殿下，我回來了?！?/br>
    “嗯?！崩钗暮喩ひ粲行┥硢。骸霸趺礃?？”

    “人聽到風(fēng)聲已經(jīng)提前離去，但大概是處置謝侯驚動了他們，事發(fā)倉促，很多東西都沒來得及帶走。”諫寧道：“我們在山莊搜查了個底朝天，查出了很多私鍛兵刀，也發(fā)現(xiàn)了練兵場。很多證據(jù)表明，此前數(shù)次刺殺殿下的刺客，都是會賢山莊派出的?！?/br>
    李文簡沉聲：“背后之人……知道是誰了嗎？”

    他此話一出，諫寧眼皮巨顫了幾下，他抬頭看了眼李文簡的臉色，聲音低沉幾分：“山莊的諸事都是由一個名叫周道安的人在打理。而這個周道安，正是當(dāng)初護(hù)送無憂太子遺孤南下江南的王照。這個王照母姓周，和廢太子妃乃是表親，對無憂太子忠心耿耿。當(dāng)初護(hù)送無憂太子抵達(dá)江南，有人佯裝他下了南洋，而他本人卻化名周道安，冒險(xiǎn)北上入京，一手創(chuàng)建會賢山莊，明面上經(jīng)營各類生意，實(shí)則背地里在為前朝余孽培養(yǎng)死士，利用各種手段籠絡(luò)朝臣?！?/br>
    “他們當(dāng)初便是對周闊下套，利用他好賭的嗜好，做局讓他欠下高額欠款，不得不為他們所用?！?/br>
    說完，他又小心翼翼地說到要緊處：“山莊里很多可用的證據(jù)都被燒毀，但兵器場里有大量銅鐵不便帶走，遺留在了莊內(nèi)。”

    果然，諫寧這番話使得李文簡唇線抿得更緊，眼見他眸中覆下皚皚霜雪，他從袖中掏出從太府寺拿出存檔文書：“鍛造刀兵需要大量的鐵礦。會賢山莊用的鐵礦大多出自通云鐵礦，我到太府寺翻過通云鐵礦的賬簿。幾乎每一筆出售給周道安名下鐵匠鋪的貨單，蓋的都是梁大人的印鑒?！?/br>
    東籬的鐵礦盡歸太府寺治下的掌冶署掌管，為了防止百姓偷練私兵，每一筆大額鐵礦出售，都需要太府寺卿簽字。

    而梁星延，此前正是太府寺卿。

    周闊和別的官員是被做局，不得不為前朝余孽所用，那星延呢？

    他是否被逼迫為人所用？

    一些藏在記憶深處仿佛蒙塵的往事，似乎被風(fēng)雪拂開迷霧，忽然變得通透起來。

    梁星延的父親在戰(zhàn)亂年歲，一直在京城為太.祖的部隊(duì)籌集糧草。為了妻兒安全，并未將他們帶到京城，在梁星延很小的時候就將他送回隴西老家。

    直到梁星延八歲那年，他母親病重，梁大人只好將他們接回京城。

    可梁夫人在半路上病重而亡，梁星延只帶著裝有她骨灰的罐子回來。

    回京之后他一年多不曾開口說話，眾人都以為他是因?yàn)槟赣H驟然離世傷心過度，這才閉口不言。

    大抵也是為了掩蓋他的口音，一個在隴西鄉(xiāng)下長大的孩子若是cao著一口流利的京話，恐怕他一開口就能教人瞧出端倪。

    昭蘅今日在國公府學(xué)完功課后，安靜柳拉她在湖邊垂釣。她釣魚的時候心不在焉，好幾次都不能將餌料掛在魚鉤上。

    她一心想著會賢山莊的事情，怕諫寧已經(jīng)帶著不好的消息回來。她釣了半天，只釣了幾條小魚。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安靜柳意興闌珊地收了桿，將釣來的魚用繩索穿起，遞給昭蘅：“瑯兒喜歡吃魚，拿回去讓御膳房做給他吃。”

    她迫不及待地接過魚與他福禮告別，匆匆出了國公府。

    卻不成想，剛剛走出國公府的大門，便被李珺寧的陪嫁宮女瑤琴攔了下來。

    瑤琴急得快哭了，紅著眼睛求她：“三公主出事了，她不許奴婢進(jìn)宮驚動陛下娘娘，請您過府去看看她?！?/br>
    昭蘅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隨她坐上前往公主府的馬車。

    在馬車?yán)?，瑤琴跟她說了事情的始末。

    今日天氣不錯，三公主便想著將書房里發(fā)霉的書拿出來曬一曬，房里的人都忙著收拾書本去了，她看到一冊書被風(fēng)刮到地上，便起身去撿，結(jié)果不慎踩到石子，滑了一跤，這會兒腹疼不止，隱有下紅。

    偏生小鄭翰林今日外出公干，大抵明日才能回來?；噬辖鼇砜偸遣≈?，鄭家長輩入了冬也纏綿臥榻數(shù)日，公主怕他們跟著擔(dān)驚受怕，暫時不想驚動兩家長輩，便自己生生忍著，眼看馬上就要入夜，到底膽子小，害怕夜里真有個什么，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李珺寧相好的閨中密友大多沒有成婚，請她們過來相陪到底不合適。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昭蘅。

    她沉著冷靜，遇事不慌不忙，很有讓人安心的力量。

    她知道昭蘅最近都在國公府，便讓瑤琴去將她請了過來。

    昭蘅到了公主府，瑤琴便將她請入李珺寧的寢屋。屋里有淡淡藥氣，她躺在床上，臉色有些蒼白，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額上有細(xì)密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