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晚，程晚...”

    郭森莉連著喊她幾聲，程晚才從怔愣中回過神來。

    “嗯，我在聽?！?/br>
    “不，你沒有?！惫驘o語。

    “好吧，我沒有。”程晚抿嘴笑道。

    “......”

    郭森莉只能再講一次。

    “品牌這次邀請你去美國...”

    又來了，又來了。

    提到美國，眼前的女人又開始思緒飄忽。

    “親愛的程小姐，先別走神行不行，讓我說完?！惫驓庑α?。

    卻也在心里嘆息。

    程晚和梁先生，已經(jīng)分開兩年。

    平日里看著，倒是相安無事。

    可是郭森莉作為她最親密的同事，甚至是最好的朋友，自然知曉，她在許多個時刻，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在夜深人靜之時，變得那樣失魂落魄，茫然無措。

    不像暴雨，痛快淋漓而下。更像是六月天，漫長而沉悶的潮濕。

    浸泡著一顆蒼白的心臟。

    在每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又掀起輕微的波瀾。

    比如現(xiàn)在。

    明明就想他想得厲害，聽到美國兩個字，心都飛出去了，還裝作若無其事。

    兩年前的爆炸案以后，國際品牌那邊，因自家高層犯下滔天罪行，有意彌補，直接與程晚簽署十年長約。

    她原想拒絕，從心底抗拒。

    好像，這是她用一場痛苦的折磨換來的施舍與補救。

    她只想與那一日的所有，徹底斬斷關(guān)聯(lián)。

    可瑤瑤出院前，醫(yī)生所說的一番話，令她動搖。

    “孩子現(xiàn)在還小，往后治療的日子還會很長。”

    “不止是生理上會遇到諸多問題，還有心理層面的干預(yù)?！?/br>
    “若您在將來，有為孩子考慮安裝假肢的需求，那更是......”

    “醫(yī)生，您的意思是?！背掏碛行┎唤?。

    醫(yī)生定了定神：“程小姐，我的意思是，這會是一項長期的，且巨大的花銷?！?/br>
    “現(xiàn)代人患心理疾病的數(shù)量不少，大家也都有意識，要去積極地尋醫(yī)問診。但說真的，很多人真正勇敢邁出第一步以后，就會被后續(xù)的高昂醫(yī)療費用嚇退?！?/br>
    “至于假肢價格，從幾萬到幾百萬都有，甚至美國在研發(fā)最新科技的智能生化假肢，那更是難以想象的昂貴。但孩子還在生長發(fā)育期間，對假肢質(zhì)量的要求很高，盡可能減少對她身體發(fā)育的影響。同時，根據(jù)骨骼發(fā)展的情況，假肢調(diào)整與更換頻率，也會更高一些?！?/br>
    “程小姐，每一筆花銷，都不會是小數(shù)。”醫(yī)生沉聲說完，靜靜地看著她。

    “沒關(guān)系的，醫(yī)生，”程晚認(rèn)真地說道，“無論多少錢，我都會努力掙回來，哪怕再辛苦，我也不怕?！?/br>
    “程小姐，”醫(yī)生感慨，“前路漫漫，加油?！?/br>
    原本想要拒絕的合約，此刻，程晚卻迫不及待簽下。

    她需要錢，需要名氣，需要更大的流量與更多的機(jī)會。

    在那期間，她感覺自己恍惚而灰敗的一顆心，竟像注入一股新的熱流與希望。

    她仿佛在一望無垠、滿目荒涼的野草地，找到一束光，為她指引道路。

    她要全身心工作，要努力掙錢。

    她要給瑤瑤最好的。

    可令她萬萬沒有想到，在一個普通的午后，瑤瑤離家出走了。

    她趁自己睡著，偷偷拿自己的手機(jī)，錄下了一段視頻。

    鏡頭里，瑤瑤倔強(qiáng)的小臉上，淚流滿面。

    “mama，我不是一個好孩子，我要走了。

    是我害得你和梁叔叔吵架，害得你們分開。mama，我知道，你明明還很喜歡梁叔叔，卻因為我受傷的事情，沒有辦法和梁叔叔在一起。

    mama，我是一個壞孩子。

    我一直都乖乖聽話，是因為我想要你和爸爸能多疼我一點。我很害怕mama有了自己的小孩以后，就不要瑤瑤了。

    可是，我一直都在干壞事。

    我知道，是因為我的出生，害死了生我的mama。是因為我看到了壞人殺人的事情，所以爸爸才會死掉。你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什么都知道。

    現(xiàn)在，又因為我的腿，害得你和梁叔叔不能在一起。

    還害得mama你，每天那么那么辛苦地上班，只為了多掙一點錢，給我治病，買假肢。

    mama，我不想拖累你了，因為瑤瑤真的很愛很愛很愛你。

    不想你因為我而活得這么累，我是一個累贅，你可以扔掉我的?！?/br>
    視頻戛然而止，最后的鏡頭，定格在瑤瑤眼角落下的一顆淚。

    程晚像發(fā)了瘋一樣，沖出家門。

    那一刻，她覺得，天好像塌了。

    她恐懼到極點，怕瑤瑤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在路上遇到危險。

    更害怕瑤瑤想不開，做出什么傻事。

    幸好，程晚發(fā)現(xiàn)得早，瑤瑤行動不便，離開的距離并不遠(yuǎn)。

    警察將她帶回派出所里時，程晚抱住瑤瑤嬌小的身體，哭得撕心裂肺。

    瑤瑤也哭，兩人一個比一個哭得響亮。

    “mama，我是累贅，我只會連累你，我......”

    “瑤瑤，不是的，你是mama最重要的人?！?/br>
    “可是我只會讓你過得不好，讓你很辛苦。”

    “不，瑤瑤，”程晚擦掉她臉上的淚，親她的小臉蛋，“如果mama很愛你，又談何累贅?！?/br>
    “一切都是mama心甘情愿的，為了你，mama才有努力的動力?！?/br>
    那一刻，脫口而出的話，似一道驚雷，破開混沌，刺痛她的心。

    好像，在某一刻，也有人說過同樣的話。

    “程晚，如果一切由愛而生，那便不是累贅?！?/br>
    “是甘之如飴，是樂此不疲，是義無反顧?！?/br>
    可那時的她，完全聽不進(jìn)去。

    直到這一刻，她親身所感。

    “程晚！”

    眼前的人，又神游天外了，郭森莉忍無可忍，怒喝一聲。

    “到！”

    程晚驟然從回憶中驚醒，自知理虧，立馬坐直身體，一副小學(xué)生認(rèn)真聽講的模樣。

    “你再走神，我可真生氣了！”

    “知道了，知道了。”

    “品牌方這次的活動，在洛杉磯?！惫蚩桃馔ｎD一下，看到程晚眼里的光，在一瞬間熄滅。

    她沒忍住，挑挑眉說道：“活動不過兩天，公司給了你五天時間，刨除往返的飛行時間，如果你少睡點覺......”

    “中途去一趟紐約，也不是不行?！?/br>
    “誰要去紐約?！背掏硐駪?yīng)激一樣，從椅子上幾乎彈起來。

    郭森莉好整以暇地看著她：“行，不去就不去?！?/br>
    “你最好別被我逮到?！?/br>
    此時此刻，程晚一個人悄咪咪地登機(jī)，在最后一刻，才敢給郭森莉發(fā)消息。

    “我去一趟紐約哈?！?/br>
    也不知道，她醒來之后看到消息，會不會發(fā)瘋。

    程晚捂嘴笑。

    洛杉磯飛紐約，五個小時。

    程晚從一開始的忐忑與興奮，到后面因為spirit廉航的顛簸與擁擠而幾乎嘔吐，身旁體型傲人的白人大媽，不停地擠著她，散發(fā)陣陣令人窒息的濃烈香水氣味。

    到最后，出機(jī)場那一刻，程晚臉色發(fā)白，已經(jīng)什么想法都沒有了。

    來之前，那些在心底回轉(zhuǎn)無數(shù)次的猶豫，那些一次又一次沖破理智，生根發(fā)芽的思念與牽掛，那些在網(wǎng)絡(luò)上看過無數(shù)次的街道與景點，那些關(guān)于他的回憶與期盼......

    現(xiàn)在只剩一片空白。

    程晚干嘔幾聲，緩了許久，才站直身子。

    她上了出租車，漸漸的，這座繁華的國際大都市，才在她的視線里，一點一點清晰，變得具象。

    她也終于，愈發(fā)有了實感。

    她來到了，梁嶼琛的城市。

    /

    這一日，漫長而疲憊。

    梁嶼琛站在巨幕落地窗前，望著曼哈頓繁復(fù)紛雜的燈火，只覺恍惚。

    應(yīng)該開心的。

    他終于走到了這一步。

    那些最難抵擋的，最危險的，一切過往的齟齬與仇恨，終于被清理干凈。

    仍在逃的濮云川，最近也有了眉目。

    這兩年，他幾乎將自己燃盡。

    可哪怕再筋疲力竭，再狼狽不堪之時，他從未感到絕望。

    因為他清楚，他一直在向光明走去，那里，有他想要看見的人。

    有他愛的人。

    梁高硯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身后。

    “父親。”他回頭，平靜地喊他。

    “這兩年，你辛苦了?！?/br>
    “是我該做的，”梁嶼琛沉吟片刻，低聲地答，“我原本就想，徹底擺脫這些?！?/br>
    “不過是將時間提前了些?！?/br>
    梁高硯自然知道，他是為了什么，拼命成這樣。

    他有些恍惚地開口：“你的能力和手段，遠(yuǎn)比我想象中要厲害?！?/br>
    “你也比我幸運，所愛之人，亦同樣愛你?！?/br>
    梁嶼琛沉默。

    “出去走走吧?！彼呐膬鹤拥募纾敖褚箷r代廣場放焰火。”

    “算了吧?！绷簬Z琛揉了揉眉心。

    他實在不想去人擠人的地方。

    “說不定，能看見你想念的人呢?！绷焊叱庪y得開了句玩笑。

    /

    梁嶼琛想，他大概是真的有些累了。

    心神恍惚，竟被父親一句話蠱惑，不知不覺來到此處。

    身旁幾個嘻哈青年嘻笑而過，他不動聲色地躲開。

    眉頭皺起。

    往前走過幾個街口，人潮擁擠，他實在有些煩躁，正欲轉(zhuǎn)身。

    卻在那一刻，視線定格。

    他渾身僵直，呼吸停頓。

    這一整天，程晚感覺自己腿都要走斷了

    抱著來都來了的心態(tài)，一定要好好看看，梁嶼琛的城市長什么樣子。

    她一口氣把小紅書上推薦的紐約景點，全去了一遍。

    原來去看自由女神像，還需要坐船過去。

    原來中央公園那么大，還那么多蚊子。

    原來曼哈頓的大街上，真的全是精英。

    原來大都會博物館的空調(diào)，這么這么冷。

    原來第五大道這么長，走得腿都要斷掉了。

    原來時代廣場的人，真的多得這么夸張，快把她擠暈了。

    她一邊暈暈乎乎的，一邊沒忘記把包包和手機(jī)死死抱在懷里。

    但傍晚時分的紐約，晚霞是那樣的美，破碎的金光，層層迭迭地融進(jìn)紫紅色的云梢。

    她癡癡地望著。

    梁嶼琛，是不是每一日，都會看到這樣的景色。

    他現(xiàn)在，又在哪里呢。

    會不會與自己一樣，在欣賞同一片日落。

    飛回洛杉磯的航班，馬上就要離開。

    可程晚卻不想走。

    就讓她看完，這一場焰火。

    梁嶼琛心跳劇烈到，連耳邊人群的嘈雜，都漸漸淡去。

    他撥開人潮，逆流而上，逐漸站定在她的身后。

    他離她，好近。

    近在咫尺。

    只要他伸手，觸碰。

    或是她不經(jīng)意，回頭。

    他應(yīng)該要離開的，理智催促他。

    濮云川還沒有解決，他還沒有撲熄一切危險。

    他仍沒有資格，肆意妄為。

    可洶涌的情潮，此刻肆無忌憚地席卷了他。

    就讓他再貪戀多一秒。

    他似乎能嗅到她發(fā)間的香氣，令他幾乎落淚。

    就在此刻，有人路過撞了程晚一下。

    她要轉(zhuǎn)過身來了。

    梁嶼琛血液沸騰，心跳幾乎劇烈到爆炸。

    卻也在此刻，前方的夜空，倏地炸開絢爛的煙花。

    火花流瀉而下，如星塵墜入人間。

    程晚終究，還是沒有轉(zhuǎn)過身來。

    只定定地看著，眼前璀璨奪目的煙火。

    梁嶼琛卻在那一瞬，感到釋懷。

    他知道的，此時，并不是重逢的時刻。

    他可以等待，他有無窮無盡的耐心。

    更有無窮無盡的，對她的愛。

    下一秒，卻見程晚雙手合十，闔起雙眼。

    她在焰火里，輕聲開口。

    “我之前的第一個愿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幀幈任蚁胂笾懈鼒詮?qiáng)，更樂觀。她適應(yīng)得很好，也從來沒有放棄希望?！?/br>
    “我的第二個愿望...”程晚的語氣卻忽然變得苦澀。

    梁嶼琛猛地一頓，竟緊張得連手腳都僵硬。

    更別說心跳，仿佛直直地沉入湖底。

    停頓數(shù)秒，才聽見她繼續(xù)說道。

    “梁嶼琛，你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

    并非抗拒的語氣，甚至，有幾分牽掛與依戀。

    是他的錯覺嗎？

    可他的身體，比理性更難以抵抗她所帶來的沖擊。

    他的眼眶，竟已微微濡濕。

    “你倒好，可以天天看我的視頻賬號?！?/br>
    “別以為我是傻子，那個cwlg，一看就是你?！?/br>
    “別老給我的直播間送禮物呀，傻瓜，那么多錢，還不如直接給我呢，干嘛讓平臺賺差價啊?！?/br>
    梁嶼琛越聽，腦子越混沌，可心跳卻不可控地瘋狂跳動。

    “可是，只有你能見到我，我卻看不到你?！?/br>
    “這一點都不公平?！?/br>
    “因為，我也很想你啊?！?/br>
    那一刻，梁嶼琛感覺整個世界像被揉搓之后，再度展開。

    混混沌沌的一片，可每一個角落，都似乎種滿鮮花。

    “算了，”程晚努努嘴，將心里的委屈壓下去，“第三個愿望，當(dāng)時那個，不算數(shù)?！?/br>
    “我才不要梁嶼琛離開我?！背掏硇α耍橆a上布滿紅云。

    “我要他，永遠(yuǎn)都是我的?！?/br>
    煙火在這一刻，綻放到最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