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來做我劃向這不公世道、陰暗人心的第一把刀。

    ……

    做我的棋子其實(shí)也并不那么簡單，梁宴那時候什么都沒有，又不懂權(quán)謀算計(jì)，除了徒有虛名的皇子名號，他對我而言并沒有任何的利用價(jià)值。

    我很忙，既要在宮里的各方人馬面前周旋，又要在暗地里聯(lián)系沈家舊部，打造自己的心腹和隊(duì)伍。所以我一開始對梁宴很嚴(yán)，迫切的需要他長成一個野心勃勃的狼崽子。

    陪太子下完學(xué)后，偶爾有空我便去教他一些上位者的手段和討得別人歡心的方法，沒空的時候就丟給他一本書，讓他自己窩在小院里鉆研?；首觽円龅墓φn我需要他做兩份，普通人花費(fèi)的努力我需要他再努力一成。

    就這樣，一晃幾年時間過去，我從太子侍讀變成新科探花，卻依舊在老皇帝和太子面前恭恭敬敬。我拒絕了朝堂任職，表面上老老實(shí)實(shí)的當(dāng)起了太子的幕僚，背地里卻拉攏人脈，早早的準(zhǔn)備好開始為梁宴鋪路。

    梁宴很勤勉，經(jīng)常半夜還在看書，看著看著就累的睡著了過去，醒來之后卻只能得到我的冷眼和一句輕飄飄的：“熬不住就趁早算了吧，殿下。”

    “能讓我利用的對象有很多，殿下不必勉強(qiáng)自己，只要殿下對臣的一切守口如瓶，臣會留殿下一條命的?！?/br>
    燭火之下，梁宴目光沉沉地看向我，他那時已及束發(fā)之年，在我明里暗里的扶持下，在宮中的日子已然好過了許多，連帶著個子也竄高了一大截，直接甩開了我一個頭的距離。我看著他比我高出的半截身子越看越不順眼，原本松垮坐著的身子慢慢直起來，暗地里較著勁。

    梁宴盯著一臉冷淡的我看了一會，突然伸手往我的脖頸上探。

    我本就是買通了宮人深夜悄悄入宮輔導(dǎo)梁宴，多年來我在宮里又如履薄冰，戒備之心非常強(qiáng)，總擔(dān)心有一天計(jì)謀會敗露，還沒來得及報(bào)仇就被人抹了脖子。因此當(dāng)梁宴伸出手的時候，我迅速的往后一仰，毫不留情地拍掉了梁宴的手，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梁宴的手被我拍的發(fā)紅，往回縮了一下捏成拳。他沒喊疼，卻沖我笑了一下，指著我的側(cè)頸道：“大人，你衣領(lǐng)上沾了落花，我想替你撣下來?！?/br>
    我手指搭上衣領(lǐng)摸到花瓣，才意識到可能是來的時候太匆忙，經(jīng)過那棵桃樹時沒留神，讓落花沾了個滿身。

    我隨手在頸間拍了兩下，看著掉下來的花瓣不說話。

    梁宴看著我的動作笑道：“沒弄干凈，后衣領(lǐng)那里還有一片?！?/br>
    我皺著眉，不耐煩的順著梁宴的話再一次伸出手，剛準(zhǔn)備把那花瓣撥下去，梁宴就突然俯過身，湊在我的頸邊伸著指尖，把卡在后衣領(lǐng)的那片花瓣揪了出來。

    那片花瓣卡的位置很寸，我能感受到它被貼身的里衣按住了一個邊，一小部分貼在我肩側(cè)的皮膚上，暈上了一片體溫。梁宴用指尖去捏那片花瓣，就無可避免的會碰上我肩上的皮膚。他指尖微涼，撤離時卻帶起一片灼熱。

    我側(cè)著臉，皺著眉微微動了動身子。

    梁宴兩指間夾著那片花瓣，拿給我看完又松開手讓它落到地上，沖我笑道：“沒騙你大人，弄出來了。不過……大人你耳根怎么這么紅？”

    我唰地扭過頭來，橫著眼挑著眉，給了梁宴一記眼神飛刀，慍怒道：“看來殿下真的是很閑，那在下就恕不奉陪了?！?/br>
    “哎哎……別。我課業(yè)上還有許多不懂的，等著大人替我答疑解惑?！绷貉缱ё∥业囊滦洌娢颐嫔患?，又悻悻地放下去。轉(zhuǎn)而看向我的眼，神情認(rèn)真道：“我會好好努力的，大人，我會往上爬，爬到最高的那個位置上去。我會成為你最有力的棋子，拿到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不管你要報(bào)復(fù)誰，我都會毫不猶豫地站在你身后?！?/br>
    “所以來利用我吧，沈大人?！?/br>
    “只利用我就好……”

    梁宴微微提著唇看向我，眼底照著暖洋的燭火和窗外皎潔的月光。那一刻，我想到我幼時曾在塞北艷羨過的那些，騎著高馬在荒漠上奔馳的少年郎，那么肆意又張揚(yáng)，像一捧永遠(yuǎn)也不會熄滅的薪火。

    只是可惜……我討厭火，我討厭記憶里那片流滿了血，像火一樣燃燒的雪原。如今也連帶著，討厭這樣像火一樣猛烈的少年。

    我推了一把梁宴，譏諷地挑起唇角：“只利用你？只利用你的話，我死之前還能得到我想要的嗎。下一盤棋，需要很多棋子才能贏，我并不在乎那些棋子都是誰，我只要贏?！?/br>
    “還有，四殿下，別拿我教你的那些討好人的招數(shù)來糊弄我，那些招數(shù)是讓你去招攬人心的，不是來招攬我的?！蔽揖砥饡鴥栽诹貉珙^上狠狠敲了一下，指著桌案上的課業(yè)，端著一張四平八穩(wěn)的微笑沖他說道：“看來殿下精力很旺盛，今天這些寫不完，我看殿下也就不用睡覺了?！?/br>
    梁宴：“……”

    “沒事，我趴在這里也能睡，我身體好。你看我連續(xù)趴在書案前睡了幾個晚上，竟然都沒著了風(fēng)寒?！?/br>
    我把又伸頭在我面前眨著眼嘚瑟的梁宴一把拍回去，指著攤開的書頁，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個字：“寫。”

    身體好？呵，好個屁！

    要不是我每天晚上悄悄給梁宴披上衣服，再趁著他快要醒來的時候把衣服拿走，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梁宴這血?dú)夥絼偟男∽釉缇捅粌龀梢粓F(tuán)涼氣了，還能有命在這兒得意洋洋的？

    “幼稚。”

    我在心里罵道。

    只希望我利用他一個人的梁宴真幼稚。

    ……悄悄蓋衣服又悄悄撤下的我也真幼稚。

    第40章 歡迎來到煉獄

    蟄伏和復(fù)仇的過程漫長又殘忍。

    那些年里的每一天我都希望時間能再過快點(diǎn)，能讓我手刃仇人、卸下重?fù)?dān)，安心的去見我的父母，去見地下那數(shù)不清的、死不瞑目的人。可我多年后再回想起那段日子的時候，心底卻有一個聲音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我很懷念那段時光。我很懷念那段，看著梁宴成長、看著他累的睡著卻又在醒來時沖我笑的時光。

    那是我這輩子里，為數(shù)不多和梁宴都很快樂的時光。

    單純的、沒有仇恨、沒有糾葛的時光……

    只是可惜，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人是沒有辦法永遠(yuǎn)活在過往里的。要么選擇遺忘過往，要么就和過往一起同歸于盡。

    我比較絕。

    我要走出第三條路。

    我要過往的血恨全部燒成灰，而我淬著烈火，在地獄中重生。

    ……

    多年以前，也就是梁宴幼時的時候，他曾跑到老皇帝面前求名，老皇帝根本記不清他是誰，只隨口讓我取個名字。我說“四海清平，海晏河清。宴這個字有繁榮昌盛，花宴不斷的意味”于是就有了梁宴這個名字。

    但我沒說朝歌暮宴、宴安鴆毒也是這個字，因?yàn)槔匣实墼谶@一年，已經(jīng)用自己成功應(yīng)驗(yàn)了。

    永寧五十九年，這風(fēng)雨飄渺的大梁終于打根上爛了個徹底。老皇帝尚且茍活，帝座之下的各位皇子們卻已控制不住自己蠢蠢欲動的野心，在那一年開啟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兵變。

    其他皇子的那些小打小鬧都算不了什么，因?yàn)楸砻嫔馅A面最大的是太子，太子是嫡長子，血統(tǒng)純正，名正言順，缺的只不過是老皇帝的一封傳位昭書。而我在當(dāng)時，是朝野內(nèi)外皆知的“忠實(shí)”太子黨，是太子上位最有力的幫手。

    因此當(dāng)我端著一杯毒酒，在刀光劍影的夜晚走進(jìn)大殿里，示意守衛(wèi)把已經(jīng)嚇得癱軟的老皇帝押在地上時，太子那個蠢貨站在一旁的顯得尤為激動。

    我沒有管在旁邊瘋狂催促、讓我逼問老皇帝傳位昭書在哪里的太子，而是一臉悠閑地坐在了仆從移來的椅子上，翹著腳，高高在上地俾睨著倒在地下渾身發(fā)抖的老皇帝。

    一切都一如當(dāng)年。

    只是今時今日，我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憋著眼淚認(rèn)賊作父的“遺孤”，我是朝堂里人人都得恭敬作揖的“沈大人”，是文人墨客口誅筆伐里攪亂朝野的“亂臣賊子”，是忠臣良將在背后狠狠唾棄的“帝王鷹犬”。

    十一年。

    我用了足足十一年，把原先那個掉了一顆牙都要找父母哭訴一場的小子義，變成了沾著血淬著毒，橫在這朝堂里的，一把陰毒的刀。

    十一年間，我是皇帝眼里那個膽小如鼠，只會溜須拍馬，事事都要依附他，怯懦茍活的可憐小孩；也是太子眼里有著算計(jì)謀略，選擇他做了君主，準(zhǔn)備幫他謀權(quán)篡位的得力幕僚；我還是世俗話本里人人喊殺喊打的大jian臣，是滿手沾著人血的惡魔。

    沒人說錯。

    我戴著各式各樣的人皮面具，在這十一年里殺過很多很多的人，這其中不乏有十惡不赦的壞人，也有和善可親的好人。但是無一例外，他們都在我的刀下死不瞑目，咒怨著要讓我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br>
    我念叨著這個詞，看著被人推倒在地上，嘴角流出涎水的老皇帝，朝他露出了我這十一年間唯一一個對他真心的笑。

    “血債血償?！?/br>
    “這可真是個好詞?！?/br>
    “陛下，十一年前塞北雪原里那場流不盡的血，也到了您該……償還臣的時候了吧?！蔽覔P(yáng)著唇角，既冷血又刻薄，不顧老皇帝驚懼的眼神，掰開他的嘴，把那一杯毒酒強(qiáng)制性的灌進(jìn)老皇帝的喉里。

    我眼神凌冽，掐著老皇帝脖子的手毫不留情。仿佛當(dāng)年慘死的十萬將士和我的雙親都站在我身后，他們看著這個汲汲營營算計(jì)了一輩子，懷疑了一輩子的老皇帝，和我一齊喊道：“請陛下殯天，請陛下殯天……”

    “請陛下殯天！”

    老皇帝抽搐著，在無限驚恐的眼神和我漠然的態(tài)度中，一命嗚呼。

    “死……死了？”站在一旁的太子在我提到十一年前那件事時顫巍了一下，又很快掩飾好神情，語氣里透著興奮，上前來沖我說道：“這老東西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快！沈棄，沈大人！快，把傳位昭書找出來，看看上面的人是不是我？無論怎么樣，我都要成為大梁新的皇帝！”

    “傳位昭書？”我揚(yáng)著唇的神情沒變，甚至在聽完這句話后笑的更甚，捧著腹，扶著守衛(wèi)腰間別著的長劍，完全控制不住的越笑越大聲。

    “傳位昭書早就被臣一把火燒成灰燼了啊，現(xiàn)在沒有人能找得到它了?！?/br>
    “你在笑什么……什么？！你燒了傳位昭書？！”太子先是一臉不可置信，而后又咽著口水自我找補(bǔ)道：“是因?yàn)槟巧厦鎸懙幕饰蝗诉x不是我，對嗎？！我就知道這老東西肯定要留一手，燒的好，燒的好……現(xiàn)在只要再造假一份遺詔出來，這皇位就是……”

    太子話說到一半，抬頭看見我冷漠望著他的神情，常年目中無人的臉上終于流露出慌張。

    “沈……沈棄，你這么看著我做什么。難不成……難不成你想反叛？我可是現(xiàn)在唯一活著的皇子了，難道你還想自立為王不成？！”

    “誰說只剩您一個皇子了，四殿下就在宮外候著呢。太子，十一年前給先帝出主意，讓先帝派十萬將士做幌子，暗地里勾結(jié)鄰國除掉我父親的人，是你吧?！蔽野纬鍪绦l(wèi)腰上的劍，噙著笑，一步一步逼近太子。

    “新皇您是肯定做不成了，我看不如讓臣送你去做……”我笑著手起刀落，橫刀一揮劃破太子的脖頸。剛才還在沖我叫嚷的人立刻沒了聲息，殷紅的血順著刀刃流到我的手上，從他脖頸間涌出來的血飛濺到我的臉上身上，把我一襲青衫染的血紅。

    “哈哈哈哈哈……”長劍被我拖在地上，發(fā)出一陣刺啦的聲響。我看著地上躺著的剛被我送去西天的老皇帝和太子，彎著腰，笑的胸腔一陣一陣的發(fā)疼。

    “臣就送你們……去做新死鬼。去給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的那些人，作伴吧。”

    “去給我枉死的父母……”我揚(yáng)著笑，淚卻順著臉上的血流下來?！啊x罪吧?！?/br>
    梁宴進(jìn)來的時候，我剛反手抹了那個聒噪太子的脖子，血濺的我滿臉都是，順著眼下流成一片串珠。

    我看著梁宴那張震驚的臉，伸手用拇指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血，還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唇峰上面沒擦拭掉的血跡。

    大殿前，是死掉的太子為了造勢點(diǎn)起來的熊熊燃燒的烈火。我身后，是遍地的死尸和翻涌淌流不盡的鮮血。

    我和梁宴就站在火與血中間，相顧無言地看著彼此。

    然后我挑了下唇，攤開雙手，把那劍啪嗒一聲扔在地上，沖梁宴笑道：

    “歡迎來到煉獄，我的小陛下?！?/br>
    第41章 內(nèi)人

    如果梁宴足夠聰明，足夠狠心，他此時最聰明的做法就是立即以亂臣賊子的名頭殺了我。這樣他既可以名正言順的登上皇位，還可以除掉一個對他權(quán)力有著極大威脅的隱患。

    可梁宴沒有。

    他讓人把大殿里的血跡和尸體處理好，對外宣稱皇帝和太子是染了瘟病，雙雙去世，把我從這里面擇得干干凈凈。

    罵我是jian臣的話本和市井小傳，在梁宴登基后的一夜里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從此以后，我是護(hù)龍有功的大忠臣，是街坊巷尾口耳相傳中，風(fēng)光霽月不沾世俗的宰輔大人。

    我這把屠刀十一年間沾滿了血，如今卻被梁宴輕飄飄地擦拭掉。他穿著龍袍，卻笑的比草原騎馬奔騰的少年還要爽朗，他跟我說：

    “別怕，沈子義，我護(hù)著你?！?/br>
    護(hù)著我……

    在我父母死后的第十一年。

    這個世上突然又有一個人站到我面前，對我說——別怕，我護(hù)著你。

    多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