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輔 第4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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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開口催促,我也沒有想走的意圖。 他眺望著江上一盞一盞祈愿燈順著水流飄遠,我仗著他看不見我,肆無忌憚地凝視著梁宴的面容。 時間仿若在此刻停止。 但也只是仿若。 任何永遠在此停留的幻想都是江波上的燈,浪一打就沉入水底,再也不見蹤跡。 梁宴突然皺起眉,捂著嘴偏過頭,好半天才一抹嘴垂下手來,握成拳放在身側。然而他再扭頭來看著我時,卻帶著笑,好似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般,用另一只手沖我晃了晃,說道: “剛才的糖葫蘆味道還不錯,我去再買一支帶回去,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回來。” 騙人。 我拿著手里的筆晃了晃,示意道:“好。” 梁宴走下橋,不放心一般又回過頭來,不顧周圍人怪異的目光,沖著空無一物的橋中央喊道:“沈子義,你等等我?!?/br> 沒人知道,我在橋中央痛苦地捂住了心口,淚流滿面道: “好?!?/br> 如我所料,梁宴全然不是為了一口酸果。 他還未走到橋下,就一個踉蹌,支撐不住一般捂住了胸口。他甚至沒敢回頭看我,狼狽的、落荒而逃一般地奔進了巷子口。 我聽話地等在原地沒動。 但我知道梁宴會在巷子里嘔出一口心頭血,知道他那強裝著穩(wěn)定的身體內里早已搖搖欲墜,知道他寧愿耗盡一身骨血也不在我面前叫一聲苦。 可是…… 我望向夜色邊際的一抹光亮。 晨光要升起來了。 來不及了…… …… 我最后一次進了梁宴的夢里。 梁宴回宮時的臉色很差,蘇公公迎上來端了一碗參湯,梁宴卻擺擺手,一心一意的要去夢里與我相見。 我沒有讓他失望。 我露出我平生最快意的笑,戴上滴水不漏的面具,在夢境的白霧散盡前朝梁宴奔去,恰到好處地露出一點驚喜和苦惱的味道,對梁宴說道:“我找到了可以回到現(xiàn)世的方法?!?/br> “回到現(xiàn)世?”梁宴的眼睛倏地一下亮起來,他扶著我雙肩的手在抖,問道:“真的嗎?什么辦法,你不是說……你rou身得了絕癥,魂體回來了也沒法子了嗎。” 我被梁宴眼底的喜意燙的一抖,嘴角扯起來的笑險些要支撐不住。但我別無選擇,只能繼續(xù)說著早已想好的措辭。 “前日……就是我被耽誤沒進你夢里的那一日,神明告訴了我重新回來的辦法。只要……”我努力的使我的眼角眉梢都掛著笑意,心里洶涌的悲意卻一刀一刀捅進我的心底。 梁宴,你會恨我的吧。 我再一次拋棄了你。 蜉蝣尚有茍且之地,你我肩上卻壓著天下萬民。 無法喘息。 “只要……你吹掉那盞為我續(xù)命的燈?!?/br> “只要吹掉長命燈,我就能重新回到這世間?!?/br> “長命燈?”梁宴挑了下眉,他望著我,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說話。就在我以為他要露出狐疑的表情時,他卻笑起來:“吹掉它你就能回來了嗎,當真?” 我勾著唇角,神情看不出一點破綻:“我什么時候騙過你?!?/br> 為了讓這個謊言更加盡善盡美,在梁宴去暗道里拿那盞燈前,我還一直笑著補充道: “我的尸體你還沒還回去吧,到時候我突然詐尸還魂,要如何跟朝野內外交代。說這都是我和你聯(lián)手演的一出戲,目的是為了讓榮安那個老狐貍露出破綻?這借口拙劣了點,不過交給段久去辦,應該能糊弄過去,我……” “沈子義?!?/br> 梁宴突然開口喊我,暗道里沒有燈火,只有那盞長命燈燃燒在屋子中央。原本放著我尸體的玉棺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梁宴挪走了,此時的房間空空蕩蕩,只有一盞心火在空中燃燒。 梁宴就站在那盞燈旁邊,側著臉,明明暗暗地望著我。 長命燈吊著我的魂魄,所以離它極近的時候,燈火能隱隱約約照出我一個模糊的輪廓,這也是第一次梁宴喝醉了倒在這里,誤以為夢見了我的原因。 我都不敢去靠近那燈火,生怕梁宴在一個模糊的雛形里,就能輕易擊垮我的所有防線。 我站在原地“嗯”了一聲,梁宴聽不見,但他伸出手,握著我腕上的紅繩朝他的方向拉了拉,直到他的視線里出現(xiàn)一道朦朧的輪廓。 他就就著這樣一個連樣貌都看不清的輪廓,伸出手仔仔細細描畫了一遍,才眨著眼對我說道:“你瘦了?!?/br> “分明昨晚才見過,今早才分別,可我就是感覺,你比昨天消瘦了一點?!?/br> “你不高興嗎?”梁宴看著我,輕輕地勾起唇角?!皠e不高興了。” 我搖搖頭,我的淚水在眼里打轉,卻還是搖搖頭。我很想說些什么,很想在這離別的時候說些什么。但我發(fā)現(xiàn),原來痛苦到極致,是發(fā)不出聲音的。 梁宴對這一切無知無覺,他并沒有等到我作答,也沒有拿出紙筆要我寫給他看。他只是偏頭望著那盞燈,笑了又笑,又回頭看我。 “吹了它你就能回來了,我知道的。沈子義,別不高興了,我信你。” 我終于沒忍住,往后退了一步,離開燈火的光照范圍,掩著面,在梁宴看不見的地方失聲痛哭。 梁宴說他信我。 可他不知道,我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我從沒騙過梁宴。 平生第一次,便是不再相見。 我看著梁宴沖我笑,看著他低下頭去吹那盞燈。 我在風落下來的時候猛地向前奔去,環(huán)著梁宴的脖頸閉上了眼睛。 我聽到風里我拙劣不堪的話語,裹挾著我的魂體,消失在滅下的燭火里。 我說: “對不起。 梁宴,我這一生遇見你,從未后悔過。 求你相信我,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我決不食言?!?/br> 風停了,燭火熄了。 高高在上好似擁有一切的帝王站在黑暗里,他蠕動著雙唇,好半天才發(fā)出一絲微弱的聲響。 那聲音實在太弱,非要貼近了耳朵才能聽的分明。 他在喊: “沈子義?!?/br> “沈子義……” 沒人再回答他了。 鬼魂也罷,真人也罷,無論是當初那個恨著他巴不得他去死的沈棄,還是昨日縮在他懷里帶他去看煙花的沈子義。 都不見了。 這世間人海如潮,但梁宴知道,他只剩下空空蕩蕩的自己了。 他的愛人消散在風里,唯獨只給他留下一抹紅繩,被他緊緊地攥在手心里。仔細看來,那紅繩上還帶著水暈,向這方空間里被留下的人訴說著: ——鬼魂的眼淚也是guntang的。 …… 陰曹地府里有一間奇怪的屋子。 屋子的主人是一個長相俊美的男子,據(jù)說,據(jù)他自己所說,他上輩子是文曲星,功高蓋主,權傾朝野,連皇帝都得讓他三分。 要是別的什么鬼在閻王殿里這么大放厥詞,準是要被人……哦不,被眾鬼們笑掉大牙的,還會被黑白無常提溜著扔進油鍋里烹炸,放到地獄里喂惡鬼。 但這個鬼卻是個例外。 一是他長得很好看,一身書生氣,卻又不是那種賣弄著顯得文縐縐的書生氣,他那雙眼常年帶笑,但平靜地望著你時,就好像見慣了大是大非,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二來,他是唯一一個敢在地府建學堂的。你說人都死了還讀什么書啊,可他偏偏特立獨行,就在閻王殿開了個小小的書堂,教那些枉死的還沒來得及體驗書塾的孩童們讀書。厲害的是,閻王似乎對他很關照,對此并沒有什么異議,連天界那位神出鬼沒的神明下來瞅了幾次,都對這種cao作無話可說。 久而久之,地府里的鬼也慢慢習慣了這位不讓學生喊他“先生”的鬼,偶爾在路上遇到他時,也會依著他的規(guī)矩恭恭敬敬地喊他一聲: “沈大人。” 沈大人我,今天過的很不太平。 我已經在這地府待了十年了,教的鬼學生不計其數(shù),今年這屆尤其難帶,有個總是插科打諢上樹掏鳥蛋的皮孩子,三天兩頭的遲到,我一要拿著戒尺打他他就拽著我的衣帶直撒嬌。 這不,今天書都讀到了第二篇,這死孩子才急沖沖地從門里奔進來,一進來就扯著我的衣帶直嚷嚷:“大人!大人!” “大什么人,劉楚,是誰昨天可憐兮兮的跟我保證今日一定按時到學的!” “不不不,不是大人,呀,這都不重要。無常大人讓我來告訴你,你等的那個人在橋邊出現(xiàn)了!”胖乎乎的孩子手舞足蹈地沖我比劃著,激動地唾沫橫飛?!熬褪悄莻€那個,大人你等了十年,逢鬼就拿著畫像給他看的那位!正在孟婆橋呢,再不去孟婆婆就要給他喝湯了!哎,大人,大人你等等我啊,哎呦!” 小胖孩在我身后摔了一跤,我卻顧不上管他,提著礙事的衣擺直楞楞的就往奈何橋跑。 奈何橋頭,一個打扮富貴的人正端著一碗湯,在孟婆的極力推銷下正要往嘴里灌。 “等下!”我沖那龍袍還穿在身上的人喊道:“等一下,梁宴!” 拿著孟婆湯的人……不,現(xiàn)在應該是鬼了的某位手一頓,不可置信地回頭看向我。 我跑的氣喘吁吁,好不容易跑到他面前,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我手上穿著紅豆的紅繩一搖一晃,沾了一層薄汗,與那人腕上的紅繩靠在一起,相得益彰地融在一起。 我邊喘邊笑,笑著笑著眼底涌起一陣水光,掩飾性地抱怨道:“都說了一定會再見的,你走那么急做什么?!?/br> “梁宴,這回我可沒有食言?!?/br> 梁宴手里的孟婆湯傾斜而下,澆在地下盛開的彼岸花里。 他彎起眉眼,一如多年前初次相見。他回握住我的手,隔著將近十一載生死不見的時光里,對我說道: “沈子義,我心悅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