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也笑笑，點點頭。

    小陳趕鴨子上架，拿起導聯(lián)線就要去掀病人被子，厲江籬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起第一天晚上嚴晴舒做菜的樣子。

    也是這樣急吼吼的，手忙腳亂，一眼能看出生疏，但看起來又很有意思。

    小鄭提醒道：“你要先給吸球消一下毒?！?/br>
    “哦哦哦?！彼幻鎽?yīng)，一面擰開旁邊的醫(yī)用酒精。

    厲江籬退了兩步，站在床尾，抱著胳膊，笑吟吟地看著小鄭教小師妹怎么做心電圖。

    “……胸導聯(lián)紅黃綠棕黑紫，肢體導聯(lián)是紅配黑，黃配綠，左右不要接反了……”

    剛做完心電圖，厲江籬看了覺得沒什么大問題，讓護士給病人吸上氧，病房門口忽然出現(xiàn)一個高大的男人。

    他問厲江籬：“醫(yī)生，我老婆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嗎？”

    ——————

    他是厲江籬管床的45床患者的丈夫，身材高大，眉頭緊鎖，滿面愁容，看上去和他們昨天剛開始判若兩人。

    45床是位四十多歲的女士，前段時間覺得胃不舒服，心口像有火燒一樣，又熱又難受，她以為自己是胃病犯了，就自己買了奧美拉唑來吃。

    吃了兩周，什么用都沒有，還是那么難受，這時就覺得不對勁了，連忙去社區(qū)醫(yī)院問醫(yī)生。

    醫(yī)生問她有沒有周期性的腹痛腹脹，她說沒有，肚子沒事，反倒咽喉不舒服。

    醫(yī)生就說那你不一定是胃和十二指腸的問題了，一般胃潰瘍、十二指腸潰瘍的病人，是會出現(xiàn)周期性腹痛腹脹的，既然她沒有這種癥狀，吃奧美拉唑也沒效，就要考慮其他問題了。

    建議她：“去做個胃鏡看看吧，做無痛的，可以打麻醉，你不會覺得難受的?！?/br>
    她預約了昨天上午的胃鏡，過來之后，內(nèi)鏡醫(yī)生的胃鏡剛進去，就發(fā)現(xiàn)她的食管下段有些狹窄，而且局部組織看起來明顯不同，再聯(lián)想到患者的主訴：

    “咽喉不適、胸骨后燒灼感?！?/br>
    內(nèi)鏡醫(yī)生當即懷疑，患者是不是食管有問題，比如……食管癌？

    胃鏡做完，患者的胃和十二指腸都沒事，從食管上取的組織送去了病理室。

    等她醒了，內(nèi)鏡醫(yī)生告訴她：“你的胃和十二指腸都沒問題，但是你的食管看上去有點不好，去掛個胸外科的號看看吧，有可能是食管的問題。”

    病人當時整個人都不好了，她明明只是來看胃病的，結(jié)果查出食管有問題？還得再折騰一遍，但她又不能不折騰。

    遂拿著胃鏡結(jié)果去找胸外科的醫(yī)生看，正好看的是趙主任，胃鏡病理還沒出，但趙主任看了一下胃鏡報告單就說：“辦住院吧，做個ct確認一下，叫你家屬過來陪你?！?/br>
    通常情況下，醫(yī)生說這種話，很有可能就是有大問題了。

    于是昨天中午，厲江籬就迎來了這一對滿臉忐忑、眉頭緊鎖的夫妻，并且立刻給她安排了胸腹部ct平掃 增強掃描。

    昨天做的檢查，今天應(yīng)該出結(jié)果了。

    厲江籬點頭道：“一會兒我去看你們，結(jié)果出來了的話，我會跟你們詳細聊聊?！?/br>
    患者丈夫哎一聲，又說了句麻煩醫(yī)生了，這才離開。

    厲江籬處理完這邊的情況，再三囑咐病人：“有不舒服不要忍，這個時候千萬別講什么不給醫(yī)生添麻煩的話，可大可小的，寧可錯了，也別不在意?！?/br>
    “知道了么，阿姨？”他問著捏捏阿姨的手，感受到她手心是熱的，得到她的答應(yīng)，這才放心地走了。

    走出病房，厲江籬對小鄭道：“去把45床的病歷拿過來給我，ct出結(jié)果沒有？”

    小鄭說自己沒看見，問師弟師妹看到?jīng)]有，小方點點頭。

    45床病歷拿過來，厲江籬帶著三個師弟師妹繼續(xù)查房，過路的護士見狀笑道：“厲醫(yī)生這個月可以啊，手下那么多兵。”

    厲江籬笑瞇瞇地應(yīng)：“都是葉總關(guān)照，還給了我一朵小紅花?！?/br>
    繼續(xù)往病房走，厲江籬一邊走，一邊對幾個師弟師妹說：“45床這個患者，是在做胃鏡的時候發(fā)現(xiàn)食管有問題的，但是病灶是否完全侵犯食管壁，是否轉(zhuǎn)移到隔壁的器官，胃鏡是看不到的，所以要借助ct檢查來判斷?！?/br>
    話音剛落，他們站在了45床所在病房的門口。

    厲江籬敲敲門，進去后先用咯吱窩夾著病歷夾，伸手在一旁的速消液瓶子上按了兩下，一邊搓手一邊問：“昨晚休息得怎么樣？”

    病人坐在床上，頭上還戴著抹額，神情看起來很憔悴，苦笑著回答道：“根本睡不著，怎么可能睡得著，我都想不通，怎么我就那么倒霉？”

    “就是因為病了，才更要好好休息?！眳柦h微微笑著，神情看上去很輕松，仿佛這都不是大事。

    他打開手里的病歷夾，“你昨天做的ct，結(jié)果出來了，胃鏡病理也出來了，還不錯，雖然是腫瘤，但腫瘤還局限在食管內(nèi)部里面，還沒有侵犯到食管外壁，周圍的臟器也沒有轉(zhuǎn)移?！?/br>
    不幸中的萬幸。

    “你確實是幸運的?！眳柦h笑著安撫她，“很多食管癌的病人，都是出現(xiàn)吞咽困難了，不能再拖了，才來醫(yī)院看，那個時候查出來的食管癌基本上都是晚期，ct結(jié)果不可能有你的這么好看?！?/br>
    “你這種情況可以做手術(shù)，腫瘤還比較早期，沒有出現(xiàn)轉(zhuǎn)移，我們到時候把長腫瘤的這一段食管切斷，還有一部分胃，以后生活肯定會有點影響，但我們說，一般食管癌患者即便做了手術(shù)，五年生存率也不足20%，而你的情況相對好，很有可能就是這20%里的一個幸運兒。”

    他說完又笑笑，“所以你不要喪氣，病我們是可以治的，但最重要還是要靠你自己，要是連你自己的潛意識都覺得自己活不久了，就真的要被病魔打敗了?！?/br>
    “等你做完手術(shù)，還是跟以前一樣生活，去購物去旅游去跳廣場舞，高高興興的?！?/br>
    他的話就像黑暗里突然出現(xiàn)的一絲光亮，讓人忍不住向往。

    病人眼巴巴地看著他，問他：“是真的嗎？”

    “真的，而且我們會讓陳彬和教授給你主刀，那可是食管癌方面的專家，做這項手術(shù)是這個?！彼f著豎了豎大拇指，鼓勵道，“雖然完全治好不敢說，但控制住應(yīng)該是可以的。”

    病人聽到這樣的話，終于松了口氣，肩膀塌了下去，整個人都rou眼可見地輕松了不少，臉上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來。

    厲江籬又問了幾個基本的問題，然后對患者丈夫道：“一會兒你去辦公室找一下我，我把片子拿給你們，陳教授和麻醉醫(yī)生到時候會來看你們，你們把片子給他們看看，哦，對了，手術(shù)還要簽字，別耽誤了?！?/br>
    患者丈夫哎了聲，送他們出來病房。

    回辦公室的路上，小方鼓起勇氣問道：“師兄，那個……45床的情況，真的這么樂觀嗎？”

    厲江籬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笑著道：“剛才我跟她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只是沒有把話全部說完?！?/br>
    小方愣了一下，小鄭搭著他的肩膀，低聲跟他面授機宜：“就是師兄只跟病人講了樂觀的一面，因為病人的意志很消沉，昨天來的時候都還好，今天看著整個人都憔悴了?！?/br>
    小陳接著他的話，問：“所以師兄讓她老公去辦公室，是要跟家屬再溝通一次么？”

    小鄭點點頭，厲江籬滿意地笑笑，繼續(xù)道：“如果病人的情況看起來不是那么糟糕，或者她根本不把這個當一回事，我們就要將最壞的可能性告訴她，算是一種嚇唬吧，要讓她重視起來，不管是嚇唬還是鼓勵，本質(zhì)上是希望患者能更好地配合治療?！?/br>
    說著話，他們回到了辦公室，而這時才正好上午八點整。

    交班過后鄧崇去門診，厲江籬一邊在開醫(yī)囑，一邊聽同事在議論：“哎，你聽說了沒，嚴院長那個大明星女兒，最近在參加綜藝節(jié)目，要送外賣，我聽人說去對面的便利店買東西的時候見到她了，不過沒敢跟她打招呼?！?/br>
    “咦？真的?。俊?/br>
    “真的啊，這種事騙你干什么，你去看那個什么……節(jié)目名字忘了，你知道嚴晴舒嗎？去看她微博?！?/br>
    “……啥、啥意思??？嚴晴舒……是嚴院的女兒？”

    “你不知道嗎？我以為大家都知道？”

    “你有沒有想過，我是去年才來我們醫(yī)院的這個可能？”

    小方和小陳兩個新人，第一次聽到這種大八卦，頓時一臉震驚地看向說話的人。

    什么什么，明星居然在我身邊？這是能說的嗎？

    倒是厲江籬聽著這樣的對話，忍不住笑起來，小鄭知道他為什么笑，因為這件事他們早就知道了。

    他眼睛一轉(zhuǎn)，蹭過去，小聲跟厲江籬商量：“師兄，那個……你跟嚴院關(guān)系是不是挺好??？能不能……”

    他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厲江籬抬頭一看，見他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不禁覺得好笑。

    “能什么？你倒是把話說完啊，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大男人別學小姑娘吞吞吐吐的，不可愛?！?/br>
    小鄭哎呀一聲，拉了椅子坐他旁邊：“就是……能不能幫我問嚴老師要個簽名啊？”

    厲江籬眉頭一挑，“你是她粉絲？”

    小鄭搖搖頭，“那倒不是?！?/br>
    “那你要人家簽名做什么？賣錢？這不太好吧？”

    小鄭又一陣搖頭，“我……我送人?！?/br>
    厲江籬聽了眉頭又是一挑，揶揄地看著他，“送人啊，送誰??？你哪個朋友是嚴老師的粉絲，跟我說說，回頭我見到嚴老師，就幫你要個特簽？”

    這語氣一聽就知道是故意的，小鄭一時間說不出來，支吾了半天，感覺那個名字燙嘴。

    厲江籬好笑極了，主動問道：“小吳？”

    剛出科的，原來姚敏帶的那個師妹，長著一張圓臉，性格很活潑，跟誰都能聊得來。

    小鄭點點頭，耳朵都紅了，但說話恢復了流利：“她很快就要生日了，她喜歡嚴老師師兄你也知道，所以我就想送這個禮物給她?！?/br>
    厲江籬自己是單身狗，但挺喜歡看別人談戀愛，聞言問道：“你們在一起了？什么時候的事？”

    小鄭搖搖頭，又不好意思起來：“……還、還沒有。”

    厲江籬抿著唇，嗯了聲，“你先去幫我把45床的家屬叫過來?！?/br>
    “誒，好的。”小鄭應(yīng)了聲，起身出去了。

    接著換兩位新來的師弟師妹過來跟他打探消息，問他嚴晴舒跟嚴院長的關(guān)系是不是真的。

    厲江籬沒想到大家現(xiàn)在這么八卦，有點無奈地點點頭，“是真的，到你們也不要到處去說，特別是去網(wǎng)上宣傳，不要給人家?guī)ゲ槐匾穆闊?，你們是醫(yī)生，可不是狗仔?！?/br>
    囑咐完又說：“來來來，幫我寫病歷。”

    剛教會兩個師弟師妹用本院的系統(tǒng)，45床的丈夫來了，厲江籬道：“坐，我跟你聊聊你太太的病情?！?/br>
    對方瞬間緊張起來，“剛才在病房不是都……說了嗎？”

    “是說得差不多了，但還有些壞的可能性要跟你溝通一下，你太太的情緒不太好，我先跟你溝通，你看看要不要告訴她?！?/br>
    厲江籬一邊說一邊拿過一份早就準備好的術(shù)前協(xié)議，跟他說起食管癌的治療是有失敗可能的，手術(shù)也是有風險的，對于他來說，這不過無數(shù)次術(shù)前談話中并不特殊的一次，但對于患者和家屬來說，卻是人生中一件大事，離死亡最近的一件事。

    跟他說完他妻子的病情，好的壞的全都說了，厲江籬問需不需要把所有真實情況都告訴患者。

    他搖搖頭拒絕了，“不，不用，醫(yī)生你也說了，她的情緒很不好，我怕她知道這些會把自己嚇死，剛才……”

    可能是覺得口干，他舔了一下嘴唇，繼續(xù)道：“剛才你走以后，她的情緒就穩(wěn)定多了，她這幾天一直很不開心，唉聲嘆氣，茶飯不思，我怕她……醫(yī)生，你還是按照剛才那樣跟她說吧。”

    厲江籬不意外他的決定，大部分癌癥患者的家屬，都會這么選擇。

    于是他拿著術(shù)前協(xié)議，和患者丈夫一起去了趟病房，笑著道：“我順便來跟你們做術(shù)前談話，別緊張，我說的風險都是小概率事件，就是讓你們知道有這么回事，實際上在手術(shù)過程中，我們一定會盡全力保證你的安全，我們一定上得去下得來。”

    病人聽了沖他笑笑，模樣看起來確實精神不少。

    術(shù)前談話剛結(jié)束，厲江籬回到辦公室，小鄭就叫他：“師兄，急診科電話?！?/br>
    他接過話筒，剛喂了聲，就聽那邊急切地說了句：“有個車禍的病人，胸部及全身多處復合傷，你們過來看看?！?/br>
    厲江籬心里一凜，拿起聽診器就匆匆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