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一曲還休,肝腸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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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弈應(yīng)下,起身去尋梅姑。 不多時(shí),梅姑前來見禮。 葉瑾諾依舊閉著眼,“此曲結(jié)束,尋個(gè)安靜雅間,讓沁瑤來與本夫人見禮?!?/br> 她閉著眼,梅姑便無法瞧見她眼中情緒,但聽她話語,似是有話要對(duì)沁瑤說。 許是真的瞧上沁瑤的琴技了。 梅姑這般想著,便福身行禮:“是,此曲結(jié)束后,妾身喚個(gè)伙計(jì)來給夫人領(lǐng)路?!?/br> “讓她抱著琴來?!比~瑾諾說罷,手指輕抬。 梅姑心領(lǐng)神會(huì),這便起身離開了雅座。 待到沁瑤一曲奏罷,便有伙計(jì)來雅座為葉瑾諾和唐弈帶路。 得月樓不設(shè)雅間,但梅姑將后院小亭清理出來,陣法開啟時(shí),與隔絕外界的雅間無異。 雖是小亭,真真進(jìn)去卻也不覺小,葉瑾諾坐進(jìn)搖椅中,側(cè)著頭靜靜看著遠(yuǎn)方。 唐弈便坐在旁邊的石凳上,沒什么事做,便從乾坤袋中摸了顆雪梨出來,給葉瑾諾削梨子吃。 沁瑤抱著琴進(jìn)入陣法時(shí),瞧見的便是這副場(chǎng)景。 身穿粉衣的絕色少女閉目躺在搖椅中,身旁瞧著溫文爾雅的青衫公子手中拿著一個(gè)雪梨,用小刀切了小塊,喂到少女嘴邊。 少女似是習(xí)以為常這樣的伺候,朱唇輕啟咬下梨塊。 雪梨汁水充沛,輕咬一口便嘗得滿嘴梨汁,透明汁水順?biāo)浇腔洌直磺嗌拦幽粗笌ё摺?/br> 好生嬌慣的姑娘。 一顆梨子,都要叫人切好了喂到嘴邊。 好生絕艷的姑娘。 僅僅一個(gè)側(cè)顏,便美得叫人心驚。 “怎么站在那兒發(fā)呆?”葉瑾諾微微睜眼,神色慵懶看著沁瑤。 沁瑤驚覺自己失態(tài),臉紅低頭,抱著琴上前幾步見禮,“沁瑤見過夫人,見過公子······夫人絕色,沁瑤看呆了,還求夫人恕罪?!?/br> 葉瑾諾輕輕笑了一聲,坐直身體看向沁瑤,又對(duì)唐弈擺了擺手,“梨汁太占肚子,本宮吃不下了,剩下半顆,賞給愛卿了?!?/br> 唐弈了然她的意思,起身一躬到地:“臣謝殿下恩典。” 兩句話,足夠沁瑤知道眼前人的身份。 這魔界還有哪位殿下? 絕色傾國(guó),風(fēng)華絕代,唯有當(dāng)朝一品鎮(zhèn)國(guó)公主,曦玥公主。 沁瑤哪里見過這般世面? 忙不迭便放下琴,跪地行禮:“奴家沁瑤,叩見曦玥公主,請(qǐng)殿下金安?!?/br> 她眼中浮現(xiàn)了些葉瑾諾看不懂的情愫,似是敬仰,又似是一些說不明的傾慕。 “免禮,平身?!比~瑾諾雙手搭在搖椅扶手上,又懶懶躺進(jìn)椅中,“你的琴,師從何人?” 知曉眼前人身份,沁瑤便不敢隱瞞,連忙答道:“多年前,奴家前往都城游歷,偶然得一紅衣公子指點(diǎn),才有如今之技藝,只是事到如今,奴家依然不知那位公子姓名,只記得公子身段頎長(zhǎng),容貌甚好。” 紅衣,身段頎長(zhǎng),容貌甚好。 葉瑾諾抬手輕揉額角,那人不是左沛嵐還能是誰? 她起身下了搖椅,自顧自走到沁瑤身前,將藝伎嚇得倒退半步,卻并未碰沁瑤,而是俯身抱起地上的琴。 這便席地而坐,將琴置于膝上,垂眸隨意輕勾琴弦。 “好琴。”她淡淡說罷,又回眸看向唐弈,“還想再聽一次么?” 唐弈拱手行下一禮 ,“殿下恩賜,自當(dāng)洗耳恭聽。” 葉瑾諾不再說話,纖長(zhǎng)玉指再次勾動(dòng)琴弦。 與唐弈重逢,她心境不似當(dāng)日在醴豐郡那般。 那日彈出的江南離愁不復(fù)存在,只余淡淡愁緒縈繞曲中。 唐弈閉上眼,靜聽她彈奏《還休》。 一曲《還休》,是為他而作,又不僅是為他而作。 那年晚春,葉瑾諾在那世外桃源,初識(shí)唐墨熙。 輕快琴音,是她埋藏心中的少女心緒。 他見得她少女懷春時(shí)嬌俏,一如靈動(dòng)輕快琴音,嬌美可人。 后來,他推開她,喝令她不許再去尋他。 就像沉寂下來的琴聲,低音沉悶,如她那日以淚洗面。 糾纏在心中的苦悶,化作對(duì)遠(yuǎn)方的眺望,等待不會(huì)歸來的離人。 她始終未能說出一句情意,欲語還休。 苦澀之中,琴聲又高昂起來。 葉瑾諾閉著眼,卻仿佛看到那年場(chǎng)景。 他一身青衫,在天地驟變時(shí),獨(dú)行于狂風(fēng)大作的世間。 后來,他負(fù)手而立,靜靜看著能要他性命的對(duì)手。 淡然鎮(zhèn)定,是他知曉自己宿命。 知天命,順天命。 哪怕清楚自己必定葬身于此,他也要為了庇佑這個(gè)世間做出最后的掙扎。 君子之守,莫過于此。 與此同時(shí),曦玥公主率十萬死士,鎮(zhèn)守魔界界門。 他們?cè)诓煌膽?zhàn)場(chǎng),卻有同樣的目標(biāo)。 生與死,原來早就被拋之腦后,他們只愿庇佑這蕓蕓眾生。 后來,唐墨熙原身俱損,只余一縷殘魂;葉瑾諾內(nèi)丹迸裂,卻要取心頭血救他。 他們贏了,卻再難看到自己以命相護(hù)的世界。 唐墨熙消散于世間,葉瑾諾長(zhǎng)眠五百年。 可他們終將重逢。 葉瑾諾手指頓住,琴弦斷了。 琴聲戛然而止。 她近乎木訥地回過頭,看向唐弈。 又笑了。 他還在。 她含著淚莞爾,忽然慶幸造物主神有好生之德。 再看沁瑤,跪坐在地上,淚流滿面。 “哭什么?”葉瑾諾輕聲問,可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聲音不知不覺,摻了啞。 沁瑤流著淚搖頭,又哽咽道:“奴、奴家不知,可、可聽殿下彈琴,就是、就是很想哭?!?/br> 一個(gè)藝伎,不知當(dāng)年慘況,卻能從葉瑾諾的琴聲中,聽出悲壯之情。 那年左沛嵐拾起葉瑾諾的琴譜,說她出師了。 這天下再無哪首曲子能夠媲美《還休》。 左沛嵐不愿這首曲子失傳,他要讓世人都知道這首曲子里藏著什么。 那是葉瑾諾的愛,她愛唐墨熙,更愛這世間眾生。 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守護(hù)的愛。 于是,一曲《還休》,肝腸寸斷。 直至今日,《還休》的主人重新將它演繹,沁瑤才猛然頓悟,那位紅衣公子為何說,琴譜能傳,琴技卻無法傳授。 葉瑾諾低頭笑笑,將斷了弦的七弦琴放到一旁,走回?fù)u椅前坐下,“來,說說你的故事?!?/br> 沁瑤怔怔看著自己的琴,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聽罷了《還休》,好似什么事情,都已經(jīng)不敵《還休》曲中悲壯。 唐弈坐在葉瑾諾身側(cè),低聲道:“給她一點(diǎn)時(shí)間?!?/br> 葉瑾諾閉著眼,輕輕應(yīng)了一聲。 唐弈牽起葉瑾諾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瑾兒,這兒疼。” 他習(xí)慣喜怒不形于色,可心頭那陣劇痛做不了假。 葉瑾諾彈的琴,讓他想起過往,那段對(duì)他來說暗無天日的過往。 曾經(jīng)恪守的君子之道,原來終究還是沒能護(hù)住他心尖上的人兒。 葉瑾諾睜開眼,歪著頭看唐弈,忽然便笑了。 她翻過手,和唐弈十指相扣,灑脫一笑:“我忽然記起那年我在想什么了——我在想,若世間再無唐墨熙,那我便追去黃泉,你看不到的太平盛世,由我泉下一一告知?!?/br> 那年,她孤注一擲,生生剖開自己心口,要救唐墨熙。 她要唐墨熙親眼來看,他們攜手并肩護(hù)下的世界。 如果他再難存活于這世間,她也已心死,那就帶著這太平景象,去黃泉與他相會(huì)。 那時(shí)她已然知曉,唐墨熙推開她,只是因?yàn)樗麄兞?chǎng)不同。 站的位置不同,可他們好像無形中,又并肩作戰(zhàn)了一次。 他們都想護(hù)這世間安穩(wěn),都想庇佑這蕓蕓眾生。 而唐墨熙的心里,有她一席之地。 那她自然不會(huì)負(fù)他。 唐弈沉默良久,扣緊她的手,“唐墨熙何德何能?” 葉瑾諾粲然一笑,“憑你在最后放棄了君子之守,拼盡全力守住這世間安穩(wěn)。” 他們有同樣的悲憫之心,也同樣在最后一刻破境。 唐墨熙讓葉瑾諾知曉大愛,葉瑾諾讓唐墨熙懂得小愛。 他們本就是天生一對(duì)。 沁瑤這時(shí),才終于從那肝腸寸斷的痛苦中抽身而出。 她怔怔看著葉瑾諾,小聲開口:“殿下······奴家想好從何處開始說了?!?/br> 葉瑾諾捏了捏唐弈的手,這才看向沁瑤,“說吧?!?/br> 沁瑤膝行兩步,跪坐在自己斷了弦的琴旁,這才低聲開口,將自己經(jīng)歷的一切娓娓道來。 “這江洺郡中,有一鈴鐺鋪,名為李記鈴鐺鋪?!?/br> “李記鈴鐺鋪有一祖?zhèn)魇炙?,便是他們做出的鈴鐺,附上法術(shù),便能沉入妖魔手腕,與妖魔的身體融合?!?/br> “融合之后,體內(nèi)帶有鈴鐺的妖魔與另一妖魔有了夫妻之實(shí),便再不可對(duì)對(duì)方說一句假話,也不可有二心?!?/br> “否則,體內(nèi)的鈴鐺便會(huì)鈴鈴作響?!?/br> “李記鈴鐺鋪的鈴鐺,原本只是妖魔自愿購買,可一百多年前,郡守大人的夫人盤下了李記鈴鐺鋪?!?/br> “郡守大人說,女子生來便該遵循叁從四德,責(zé)任便是對(duì)夫家忠貞不二,為夫家延續(xù)血脈?!?/br> “從此,江洺郡中出生的女子,從出生那一刻,手腕上便會(huì)被嵌入鈴鐺?!?/br> “奴家體內(nèi),亦有那種鈴鐺,是奴家的嫡親jiejie親手為奴家戴上的?!?/br> “奴家本姓為孟,當(dāng)今郡守夫人賈門孟氏,便是奴家的jiejie。” “十七歲那年,嫡姐要讓奴家嫁人,說是奴家已過豆蔻之年,早該嫁人,拖到十七歲,已經(jīng)讓賈大人心生不滿?!?/br> “一直待嫁閨中,不愿成親,便是在打賈大人的臉?!?/br> “好在母親疼惜奴家,悄悄給了奴家?guī)资畠摄y子,想要奴家遠(yuǎn)走高飛,不受苦楚。” “那時(shí),奴家不嫁人只是舍不得父母,還不懂母親說的苦楚是為何意?!?/br> “但母親逼著奴家走,奴家無法,只能聽從母親的話。” “奴家離開江洺郡后,便去了一直向往的都城,奴家聽聞,都城繁華,更甚江洺郡?!?/br> “在都城時(shí),奴家才知,原來女子出行不是必須戴面紗的,原來女子出行,亦能與相愛之人攜手同行?!?/br> “原來在那么遠(yuǎn)的地方,女子能做的事,竟然那么多?!?/br> “奴家去茶樓小坐時(shí),恰逢茶樓雅間中有一把七弦琴,便忍不住彈奏。” “一位紅衣公子聽見奴家琴聲,笑罵奴家不懂琴,又問奴家,想不想學(xué)更難的曲子?!?/br> “那公子生得俊美,容貌昳麗,奴家一時(shí)瞧得失神,莫名其妙便應(yīng)了。” “公子便將《還休》的譜子給了奴家,又問奴家從何處來。” “奴家感念公子教導(dǎo)恩情,便一五一十與公子說了?!?/br> “公子聽罷,竟是破口大罵。” “那時(shí)奴家才知,原來在五百年前神魔大戰(zhàn)中,救下魔界的功臣,竟是一位女子?!?/br> “公子說,曦玥公主舍身救世,率十萬死士鎮(zhèn)守魔界界門,庇佑魔界萬千子民性命?!?/br> “哪怕此生只為女兒身,也可有家國(guó)情懷,也可為江山社稷出力?!?/br> “將女子當(dāng)做傳宗接代的物件,才是這世間最大的愚蠢?!?/br> “得了公子提點(diǎn),奴家才知母親口中苦楚,是為何意?!?/br> “后來,公子多次來茶樓指導(dǎo)奴家琴藝,奴家也漸漸明白,在公子眼中,男子和女子是沒有區(qū)別的。” “只要聰慧,只要刻苦,公子都覺著是好孩子,都會(huì)給予同樣的詳細(xì)教導(dǎo)。” “學(xué)成之后,奴家便啟程折返江洺郡,奴家想告訴江洺郡中的女子,原來外邊的天,竟然能容忍女子飛上去?!?/br> 沁瑤話至此處,便停頓下來。 葉瑾諾垂著眼睛,末了,唇角勾出淺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