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發(fā)現(xiàn)被窩里只剩自己一個了，兩層被子嚴(yán)嚴(yán)實實蓋在身上，沉甸甸的，床頭還放了疊好的、今天要穿的衣服。

    除了他自己的羊毛衫、羊毛大衣，還有一件不知道哪兒來的軍大衣。

    路昭就爬起來，穿上這些衣服，再把床鋪整理好，才走出屋。

    他和方曜住的屋子斜對面就是廚房，里頭正忙得熱火朝天，方曜和警衛(wèi)員們一邊說笑著，一邊包著餃子。

    看見路昭出來，方曜連忙說:“阿昭，打水洗漱一下，待會兒就能吃早飯了?！?/br>
    路昭便從灶上燒著的大鐵鍋里舀了熱水，端著盆到屋外去洗漱，洗完了，又自己抹了些雪花膏。

    高原的清晨，初升的陽光還未能消融空氣中的寒意，路昭一邊抹著雪花膏，一邊看著自己呼出的白氣。

    這兒可真冷。

    要是沒有這件方先生找來的軍大衣，早上這么低的氣溫他還有點(diǎn)兒受不住。

    方曜在屋里喊:“阿昭，外面太冷了，洗漱完就來屋里烤火?！?/br>
    “好。”路昭把臉盆里的水倒了，拎著空盆回屋，坐到了灶臺邊。

    灶臺上的大鐵鍋熱氣蒸騰，小唐掄著大鐵勺撈起幾個看了看，說:“這一鍋餃子熟了。”

    他拿起大盤子，開始撈鍋里的餃子，一盤正好撈了四十個，再換個大盤子繼續(xù)撈。

    “你們包了這么多啊?！甭氛洋@奇道，“這得起得多早。是什么餡的餃子？”

    “牛rou大蔥餡的?！狈疥渍f，“今早剛送來的牛rou和大蔥，正好早上包了餃子，晚上還能吃一頓?！?/br>
    頓了頓，他看向路昭:“阿昭，待會兒多吃點(diǎn)，這兒一天一般只吃一、兩頓。因為吃的少，柴火和煤炭也少，牧民家的小孩會出來拾牛糞回去燒，咱們可沒那么多牛糞燒?！?/br>
    路昭是在縣城里長大的，沒有拾牛糞的童年經(jīng)歷。但這些年他在各地歷練任職過，倒也很清楚農(nóng)村里的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牛糞又能當(dāng)肥料，又能當(dāng)柴火，村子里的小孩們有時候還會搶起來。

    他問方曜:“你前些年在這兒的時候，也是一天吃一、兩頓？”

    方曜：“嗯?！?/br>
    路昭：“可是你們那時候工作任務(wù)應(yīng)當(dāng)很繁重，一天只吃這么點(diǎn)，干得動活么？”

    方曜笑了笑：“所以不少同事都瘦了一大圈?！?/br>
    路昭：“……”

    他明白了。

    即使餓著肚子，也還要干活。

    吃飽穿暖是人生存的最基本需求。不少哲學(xué)家、社會學(xué)家和歷史學(xué)家都發(fā)表過關(guān)于這一基本需求的觀點(diǎn)言論——當(dāng)一群人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社會就會動蕩，新一輪的社會革命將因此爆發(fā)。

    但是這群在高原上餓著肚子干活的人，不僅沒有鬧騰，還自發(fā)地想辦法解決問題，笑著面對這樣艱苦的條件。

    為什么會這樣？

    為什么能夠做到這樣？

    路昭不由把自己的疑惑問了出來。

    方曜把最后幾個餃子包好，擱在盤子里，讓小周拿木蓋子蓋好留著晚上吃，然后回答了他的問題。

    “這可完全不一樣。”他端了一盤餃子過來，“當(dāng)老百姓吃不飽穿不暖，又看不到未來生活的希望時，就會鬧革命。但是為了一件有希望、有光明前景的重大工作而吃苦，這是有意義的?！?/br>
    他把兩雙筷子分給路昭一雙，和他一塊兒坐在灶火前，一起吃一盤餃子：“雖然那時候大家心里也沒譜，但是又覺得，更加沒譜的事情我們也干成功過，這個又有什么不可能？”

    路昭笑道：“有信心，就成功了一半?！?/br>
    方曜點(diǎn)點(diǎn)頭：“是這樣?！?/br>
    他和路昭兩個人分著吃了一大盤餃子，稍作收拾，就帶著警衛(wèi)員們，跟著宋將軍派來的幾名小戰(zhàn)士一塊兒出門了。

    喻曉的墓在云縱山腳下。

    說是墓，其實也不過立了一方石碑，埋著小小的骨灰盒。

    這里離家屬院小鎮(zhèn)不算近，但不算很遠(yuǎn)，石碑四周十分干凈，沒什么雜草，想是經(jīng)常有人來除草打掃。

    方曜就問帶著他們過來的小戰(zhàn)士：“常有人來這里么？”

    小戰(zhàn)士說：“每次有重大試驗，就有不少研究員老師們來這里拜拜?！?/br>
    方曜不禁一笑。

    他蹲下來，拿手擦了擦石碑上的灰。

    “老師，我回來看你了。”

    路昭也跟著蹲下來，說：“喻老師，您還記得我嗎？”

    他點(diǎn)點(diǎn)旁邊的方曜：“那時候您總把我叫成他媳婦兒，現(xiàn)在真成他媳婦兒了?！?/br>
    方曜笑著說：“我那時候還覺得老師糊涂了，沒想到糊涂的是我?！?/br>
    頓了頓，他又看向石碑：“老師，又過了好幾年了。我們不僅試爆了超級原子彈，還發(fā)射了導(dǎo)彈、衛(wèi)星，我們在一步一步往前追趕。”

    “我們向上攀登的階梯，是前輩的奮斗和犧牲鑄就的。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成為階梯中的一節(jié)，讓后人踩在肩上，繼續(xù)往前。”

    說完這句，方曜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老師，有時候我覺得，我們的軀體只是這種精神信念的寄托和容具。軀體會消亡，但精神、意識、信念，卻會薪火傳承，永生不滅?！?/br>
    “這種傳承，說起來虛無縹緲，但它又賦予每一個傳承它的普通人挺身而出成為英雄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