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類卷宗都存放在暗室里，不過衛(wèi)知拙旁邊的窗戶紙破了個小口，正好漏進一線陽光。趙好順著那線陽光，發(fā)現(xiàn)原來衛(wèi)知拙的眼睛也并非全然那么黑，那深處仍有一片琥珀般的暖色。

    趙好想了想，問道：“你看過這些了，有什么想法嗎？”

    衛(wèi)知拙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卷宗始終是卷宗，若是要發(fā)現(xiàn)什么，還是應當去調查一番?！?/br>
    趙好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的想法，她也正好想要去實地探查一下。不過同樣的，她心里也清???楚，衛(wèi)知拙肯定有什么知道的事情沒有說。

    二人領了調查的令牌，便先去了最近發(fā)生的那起案件，也就是昨天周捕頭接手的那個案子。

    報案的是一個姓屈的老漢，失蹤者是他的孫女兒。

    周捕頭提交的卷宗上記載，屈老漢今年五十有八，膝下兩個兒女都已不在人世，只剩下一個十五歲的孫女兒名喚屈晴和他相依為命，兩人靠賣些竹制的編簍過活。

    兩日前，原本應該和孫女兒一起上集的屈老漢因為舊疾腰疼下不了床，只能叫屈晴一個人出去賣貨。往常也不是沒有這樣的時候，屈晴都能獨自來回，誰料這次一去，卻再也沒見到人影。

    屈老漢原先還不敢相信自己孫女兒是失蹤了，直到第二天都找不見人，才慌忙報案。

    昨天接到案子后，周捕頭一整天都在帶人尋找屈晴的蹤跡，希望這只是一起普通的走失案。然而得到的線索寥寥無幾，這才確定了又是一起失蹤案。

    趙好想了想，打算直接去找屈晴的爺爺屈老漢。

    屈老漢和屈晴住在西平縣西邊的橋頭村，孤爺寡女，離群索居。趙好和衛(wèi)知拙還花了點時間才找到這間破舊的小屋。

    屈晴失蹤后，屈老漢的狀況就不太好，前一天勉強陪著周捕頭去找了人，今天趙好二人上門時，老漢已舊疾復發(fā)，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興許是衛(wèi)知拙的身形太有壓迫感，那屈老漢表現(xiàn)得有些畏懼，為免影響問話，衛(wèi)知拙借口去給屈老漢找個大夫先行離開了，只留下趙好一人和屈老漢談天。

    不得不說衛(wèi)知拙的安排沒錯，他一走，小屋的氣氛便立即松快下來，加上趙好原本就長得討長輩歡喜，屈老漢單對著她一個人，臉上的表情也好看了許多。

    趙好照舊先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雖然從外看這小屋老舊破爛，但內里各處其實都被收拾得整整齊齊。除了屈老漢躺著的床，還另有一張小榻，桌椅板凳更是一應俱全，地上被掃得干凈，只有角落里放著些沒編完的竹簍。

    可見雖然沒了兒女，但有孫女兒陪伴，屈老漢的生活仍是在正軌上的。

    趙好的目光轉向現(xiàn)在的屈老漢，后者躺在床上，干癟瘦小，被子一蓋，幾乎看不見起伏。

    屈老漢臉色干枯蠟黃，只有那雙眼睛里還帶些光，見趙好看過來，忍不住問道：“官老爺！你們這次來，可是有小晴兒的消息了？”

    趙好第一次被這樣充滿期待的目光看著，有些不知所措。她走到屈老漢身邊，想了想，斟酌著說道：“個中細節(jié)我不能透露太多，不過這個案子衙門已經加派了人手，你放心，會有進展的?！?/br>
    屈老漢聽不大懂，只曉得自己孫女兒大約不會馬上回來，惶惶然地點了點頭，說道：“那您這次來是為了？”

    趙好想了想，說道：“還有一些線索要確認，怕遺漏些什么，影響我們尋人?！?/br>
    屈老漢一聽這話，若不是無法動彈，恨不能立時坐起身來：“您問！我肯定什么都說，只要能把小晴兒找回來！”

    趙好見狀，便把自己準備好的問題一一問了出來，只是屈老漢的回答卻叫她越來越困惑。

    屈晴的人際關系十分簡單，她沒有朋友，沒有走得近的異性，也沒有愛玩兒愛去的地方。這個孝順的姑娘大部分時間都圍著自己的爺爺打轉，在案子發(fā)生前情緒上也沒有任何異常。

    這讓趙好覺得，屈晴的失蹤簡直毫無道理。

    趙好撓了撓頭，面露難色，或者她應該再去檢查一下周捕頭尋人的那條線？還是說也許從別的失蹤案入手會更好？

    屋子里一下子陷入沉默，過了許久，是一聲抽泣喚醒了思緒中的趙好，她忙抬頭去看，卻見屈老漢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趙好手忙腳亂地上前去拍了拍屈老漢的被子，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屈……你……”

    屈老漢根本聽不見趙好的聲音，他兩眼茫茫地躺在床上，囁嚅著說道：“小晴兒她生下來時，還不及我的手臂長……”

    屈老漢也不知道自己是要說給誰聽，但這些心情壓在胸口太久了，似乎只有說出來，他才能喘上一口氣來。

    屈老漢的兒子還在時就總是在外奔波忙碌，兒媳也幫著兒子做生意，難得有時間陪伴女兒，所以屈晴可以說是被屈老漢一手帶大的。

    待到屈晴兩三歲的時候，屈老漢的兒子沒了，兒媳改了嫁，屈老漢和屈晴更是只剩下彼此。

    從牙牙學語到能滿地亂走，再到現(xiàn)在個頭趕上了逐漸佝僂的爺爺，這個老人在自己孫女兒上付出的心血和情感，豈是短短幾句話能夠說得清的。而弄丟了自己的孫女兒，對屈老漢而言，無異于挖了他的心去，其中的痛楚又有誰人能懂？

    說到最后，屈老漢已是泣不成聲。

    趙好看著屈老漢，也不由覺得酸楚，但在這之后，她閉了閉眼，心中卻是生出一股責任感來。

    趙好認真地看向屈老漢，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查出真相，找到屈晴，給你一個結果。所以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要等到屈晴的消息。”

    她的聲音很堅定，充滿了力量。

    屈老漢聽到屈晴的名字，也回過神來，想到自己不知身在何處的孫女兒，努力道：“是，我會撐著，等到小晴兒的消息……”

    屈老漢渾濁的眼睛在趙好臉上掃了又掃，兩片干枯的嘴唇開合著，最后只道：“謝謝官爺，謝謝官爺，為小老兒費心了。”

    趙好聽出來對方是徹底放下了心防，于是又一次問道：“能不能再仔細想想過去一段時間和屈晴有關的細節(jié)？哪怕只有一點兒？”

    屈老漢聞言，皺著眉閉上眼，使勁兒回憶：“近來確乎沒有發(fā)生別的事了，若是再往前……”

    屈老漢突然猛地在床上一掙，叫道：“是了，上個月！上個月的集市，我同小晴兒回來的時候，在路邊看到一片野蒿菜，她說了，下回得空，要摘回來炒把我吃！”

    趙好精神一振，沒錯，就是這個！

    屈老漢又是懊惱又是欣喜：“我真該死！先前為什么沒有想起來！官爺！您能幫我把孩子找回來是不是！”

    趙好見他情緒激動，忙安撫道：“你放心，我那同伴還未曾回來，待他來了，我們定會照著這條線索查下去的?！?/br>
    屈老漢渾身打抖，抓著趙好的胳膊不肯松開，趙好只得道：“你再多給我說說屈晴，說不定還有遺漏的地方?！?/br>
    聽了這話，屈老漢才冷靜下來，開始一點點講述自己孫女兒的事情。

    待到衛(wèi)知拙帶著郎中回來的時候，屈老漢已經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趙好打了盆水，正幫屈老漢擦臉。

    衛(wèi)知拙看她一眼，敲了敲敞開的門。

    趙好扭頭看他，又把屈老漢喚醒，安撫片刻，將人交給了郎中，自己隨著衛(wèi)知拙一起去了門外。

    兩人在屋外站定，衛(wèi)知拙看了趙好一會兒，覺察出了對方神色上的細微差異，也差不多猜到了自己離開后發(fā)生了些什么。

    他頓了頓，問道：“有消息了？”

    趙好點點頭，正色道：“屈老漢回憶起了一條信息，屈晴可能是為了摘野菜，回家時走了另一條無人的小路失蹤的?！?/br>
    趙好想了想，又把和屈老漢的談話挑自己覺得有用的通通復述了一遍，問道：“你還能聽出什么別的線索來嗎？”

    衛(wèi)知拙干脆地搖了搖頭，說道：“只能先去他說的那條小路上看看?！?/br>
    趙好認同道：“我也是這么想的，若屈晴真的是在那里失蹤的，說不定能留下什么痕跡或線索?！?/br>
    衛(wèi)知拙看了一眼恨不得立馬出發(fā)揪出兇手的趙好，忽然問道：“你是怎么看的？”

    趙好一愣：“什么？”

    “屈家爺女。”

    趙好看向衛(wèi)知拙，后者也在看她，只是那目光并沒有帶著男人慣常的審視，而是一種說不出的平靜。

    趙好明白了他在問什么，她想到了屈老漢在睡過去之前忍不住對她吐露的話：“官爺，說來不信，你和小晴兒一男一女，長得沒有半點相似，我看著你，卻好似看著了她哩?！?/br>
    說實在話，她自打離家，一路女扮男裝，至今無人發(fā)現(xiàn)，卻是屈老漢這么一個一輩子沒出過村頭的老漢，憑著對自己孫女兒的了解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

    趙好說：“我想幫他們?！?/br>
    在她離家之時，滿腦子都是“行俠仗義”、“鋤強扶弱”這幾個詞，但現(xiàn)如今真的接觸到了需要她幫助的人，才意識到曾經的那些誓言何等空泛。

    只有這句話是最真實的，于是趙好又重復了一遍，愈發(fā)堅定：“我要幫他們?！?/br>
    衛(wèi)知拙看著她，竟露出一個笑來。

    “好?！彼f。

    第七章

    兩人送走郎中，安頓了屈老漢之后，便腳步匆匆地往對方提及的那片野菜地趕???去，好在橋頭村離鎮(zhèn)上不算太遠，沒花太多時間。

    趙好不認識野菜，還是衛(wèi)知拙先望見了，領她找到了一條小路。

    這小路說是路都有些勉強，因為鮮有人來，野草叢生，隱約的獸道只夠一個人通行。兩個人花了點時間才走到那片蒿菜地當中去。

    衛(wèi)知拙眼力好，先去前面探查了，趙好蹲下身仔細觀察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有幾株蒿菜新冒出了矮矮的嫩芽，已經被人掐過一茬兒。很顯然，兩日前失蹤的屈晴的確到過這里。

    趙好眼睛一亮，正想把這線索告知衛(wèi)知拙，就聽見不知何時走到遠處去的后者喚道：“李好，來這里?！?/br>
    趙好連忙站起身快跑幾步，隨即愣在了原地。

    野蒿菜欣欣向榮地生長著，一片生機盎然。然而在植被深處，歪扣著一個被踩爛的竹籃，周圍還散落著被采摘下來的植物嫩莖，因為脫離了根系，已經開始干枯打蔫兒。

    趙好猛地扭頭和衛(wèi)知拙對視，她們找到屈晴失蹤的地方了！

    兩人忙上前去檢查線索，只見四周有明顯的植被倒伏，范圍很廣，甚至還有一些泥土被踹翻出來的掙扎痕跡，再加上被落下的竹籃和野菜，幾乎可以斷定屈晴是被人強行擄走了！

    “看野草留下的痕跡，動手的人不止一個?！壁w好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分析道，“這么多人，即便屈晴后面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想要離開也一定還會在周圍留下蹤跡，我們繼續(xù)追下去，說不定能找到他們去了哪里！”

    衛(wèi)知拙卻是沉默了片刻，才應了一聲。

    趙好忍不住抬頭看他，雖然她也沒指望衛(wèi)知拙會多么激動，但這回可是說不定能直接抓到真兇的線索，對方表現(xiàn)得也未免太過平靜了。是因為他以前辦過的案子太多已經習以為常了，還是說他又早就提前看出來了？

    衛(wèi)知拙看她一眼，問道：“怎么？”

    趙好把話憋住，搖了搖頭，開始找那伙人離開的方向。

    趙好在前面帶路，衛(wèi)知拙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邊。追了許久后，兩人卻是來到了一條官道上，車轍腳印眾多，失去了屈晴的蹤跡。

    趙好一下子愣在了原地，怎么會這樣！她還以為就算不能直接抓到人，也會有大的進展呢！沒想到居然又斷在了這里！

    趙好想到衛(wèi)知拙之前的表現(xiàn)，立刻扭頭去看他，忍不住說道：“你是不是已經猜到了會這樣了？”

    衛(wèi)知拙看了她一眼，半晌，搖了搖頭，說道：“是，也不是?！?/br>
    他確實也有想過這條線索說不定可以抓到兇手，但另一方面，他并非只有這一條線索能夠推測出真兇。

    “你什么意思？”趙好愣住，“還有別的線索？”

    衛(wèi)知拙抬頭看了看刺眼的陽光，說道：“時候不早了，先去吃飯?！?/br>
    趙好想到躺在床上的屈老漢，哪里還有心情吃飯，板著臉站在原地不動。

    衛(wèi)知拙沖她搖了搖頭，說道：“我跟你說過了，這個案子并不簡單，不急于這一時。如果非得破案之后才肯吃飯的話，你大約早就餓死了?！?/br>
    趙好還是相信衛(wèi)知拙的，略一遲疑，便跟了上去。

    ——

    西平縣轄下有三鄉(xiāng)兩鎮(zhèn)以及若干個小村落，縣衙坐落在西平縣同名的西平鎮(zhèn)上，橋頭村的村民們趕集也是來鎮(zhèn)上。換言之，趙好和衛(wèi)知拙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其實離縣衙不算特別遠。

    因此，在衛(wèi)知拙提議去吃飯的時候，趙好想的還是回縣衙去吃免費的公飯。

    但是衛(wèi)知拙已經受夠了縣衙的廚子了，寧愿自己掏錢請趙好一頓，也不愿千里迢迢跑回去吃煮得亂七八糟的大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