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了看緊抿著唇的趙好，又道：“其他人也都下去吧，只留朕、康安郡主和大公主在這里就行?！?/br>
    隨侍的太監(jiān)聞言，忙急道：“皇上！”

    皇帝睨了他一眼，后者只得掩住唇，招呼著其他宮人魚貫而出，只在不遠(yuǎn)處死死地守著大門。

    “好好，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皇帝道。

    一直低著頭的趙好這才抬頭看向臉色慘白的大公主，神情復(fù)雜道：“接手這個案子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調(diào)查卷宗。在二十二年前的記錄里，我發(fā)現(xiàn)了兩個關(guān)于先德妃的疑點?！?/br>
    “哦？”

    趙好看了眼皇帝，說道：“一個是先德妃的尸帳，當(dāng)時的仵作描述，先德妃頸部有淤傷，□□有被侵犯的痕跡，乃是死于被扼喉導(dǎo)致的窒息?！?/br>
    皇帝想了想，問道：“疑點在哪里？”

    趙好答道：“疑點在于，除此之外，先德妃身上再沒有半點傷痕了?！?/br>
    皇帝一愣。

    “試問，如果先德妃是被人jian殺的，她怎么會不加反抗？要知道即便是再柔弱的女子，拼了命反抗的時候，歹徒也是無法得逞的。所以大多數(shù)同類案件中，歹徒往往都會先對受害者進(jìn)行毆打，直至對方失去意識，才會行兇?！?/br>
    “當(dāng)時看到先德妃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多余傷痕的時候，我就想過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先德妃當(dāng)時失去了意識，是在無法反抗的情況下被害的?！?/br>
    皇帝沉吟道：“說得通?！?/br>
    趙好點點頭，說道：“所以真正讓我將這列為第一個疑點的原因，是第二個疑點?！?/br>
    “第二個疑點？”

    趙好看向皇帝，說道：“第二個疑點來自于楚武的證詞?！?/br>
    “我們都知道，先德妃遇害的地點是在宮宴舉辦不遠(yuǎn)處的一個偏殿內(nèi)，但問題是，先德妃當(dāng)時為什么要去那座偏殿？而且她并非像衛(wèi)將軍一樣中了迷藥，而是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帶著侍女去的?！?/br>
    “那里什么都沒有，甚至連周邊的侍衛(wèi)都只有兩名——她去那樣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干什么？”

    皇帝皺了皺眉。

    趙好喃喃道：“楚武的證詞已經(jīng)告訴了我們衛(wèi)將軍一定不是殺害先德妃的兇手，那當(dāng)年的兇手到底是誰呢？先德妃當(dāng)年并沒有中迷藥，那究竟是什么人才會讓她在毫無反抗的情況下被扼死呢？”

    皇帝聽到這里，已經(jīng)隱約猜到了什么，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大公主更是下意識地連連后退，不小心踩到裙角，無助地跌坐在了地上。

    趙好看向大公主，目光中帶著不忍：“我原本???沒有想到這里。直到我想起那對金步搖，是大公主激烈而又反常的態(tài)度讓我將這一切串聯(lián)了起來。”

    “我在先德妃居住的常寧殿找到了她從前睡過的拔步床，這張床的木料上刻了一個‘袁’字，隨后又在竇府找到了她曾用過的梳妝臺，木料上仍舊有一個‘袁’字，很顯然，曾有一個姓袁的人送過先德妃一套家具，而她一直用著?！?/br>
    “本來這也可以推說是舊友相贈，直到我翻到一首先德妃親作的詞，講述男女之情，上書‘鬢上雙蝶釵’一句詞?！?/br>
    “我不好直接斷定什么，但因為大公主一反往常的逃避態(tài)度，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你手上的那對金步搖，更想到了另一支流落民間的金步搖的來處！”

    趙好輕輕吐出一口氣，看向皇帝，說道：“如果您還有印象，我曾在金州破過一起一死三兇案，金步搖就是從那家的庫房中得到的，而當(dāng)時的死者正是姓元！”

    “更為巧合的是，據(jù)當(dāng)?shù)刂h所言，那位元老爺來歷不明，并不是本地人，而是在二十多年前突然在當(dāng)?shù)芈鋺?，帶著一大筆錢財，建立了元府?！?/br>
    “我應(yīng)該向您說過，這位元老爺當(dāng)初之所以會慘死，簡而言之，是因為后宅混亂，妻妾不明，嫡庶不分。當(dāng)時我便很奇怪，這位元老爺不像個糊涂蟲，為什么所作所為卻好像根本沒有考慮到將來的家族興榮，子嗣蔭庇上呢？”

    趙好緩緩說道：“知縣曾對我說過一個理由，元老爺曾在年輕時辜負(fù)過一個他深愛的女人，雖然那個女人已經(jīng)死了，但他不會娶另外的人為妻?！?/br>
    “但在我看來，元老爺?shù)呐e止更像是根本沒想過會有什么以后。他仿佛朝不保夕，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不在這個世上了，索性一切由著自己的喜好來，在能活著的日子里盡量活得痛快，自然不會費心去管什么后宅的明爭暗斗?！?/br>
    “我不知道這兩個理由哪個更準(zhǔn)確，但不論是前者還是后者，聯(lián)系上那原本是一對的金步搖，都已經(jīng)足夠?qū)⒁磺形呛仙狭??！?/br>
    趙好一字一句道：“當(dāng)年殺死先德妃的真兇，正是已在金州遇害的元老爺！”

    “兩字同音，元老爺本姓乃是袁，他早在先德妃入宮之前就和對方有了私情，而在先德妃入宮之后，這段情愫也并未結(jié)束?！?/br>
    “就先德妃后來在宮宴上的表現(xiàn)來看，她甚至明顯不是第一次偷偷和自己的情郎相會，我大膽猜測，屈餃兒能在入宮后那么快得到先德妃的重用，多半也和此事有關(guān)?！?/br>
    “但先德妃沒有想到的是，她信任的侍女和她信任的情郎，在同一天、因為同一件事、一同欺騙了她！”

    “一個陌生男人想從外面混進(jìn)宮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先德妃想要見元老爺，就得抓住一切能夠抓住的機會。所以案發(fā)當(dāng)晚，先德妃借口替大公主挑選駙馬，實際上卻是為了私會情人，主動參加了宮宴?！?/br>
    “直到酒過三巡，氣氛熱鬧起來了，無人會再注意一名后妃的去向了，她才借口不勝酒力，率先離席，實際上卻是帶著屈餃兒前往了早就約好的私會地點?！?/br>
    “因為早就打點過，她甚至沒有對周圍的寂靜無人產(chǎn)生懷疑，自然也不會料到，自己和情郎的事情已然走漏，而屈餃兒和元老爺更是已經(jīng)被容相收買，只等著用她的一條命來埋葬一位忠臣將領(lǐng)?！?/br>
    “她帶著屈餃兒到了偏殿，派后者在外把守，隨后順利地等到了自己的情郎，一番溫存過后，在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時候，元老爺掐住她的脖頸，對她下了殺手?！?/br>
    “先德妃甚至沒有想到要反抗，就這樣赤身裸體地被元老爺殺死在了偏殿，隨即被指了錯路的衛(wèi)將軍到達(dá)，屈餃兒按照計劃前去通報，帶人目擊了所謂的‘案發(fā)現(xiàn)場’?！?/br>
    趙好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說道：“二十二年前的案件，能夠找到的直接證據(jù)實在是太少，但很多其他方面的佐證，卻都能一一對應(yīng)。包括但不限于先帝在先德妃死亡后立即冷待竇家，以及大公主在面對金步搖這個證據(jù)時的性情大變?！?/br>
    “我知道，姑姑是很思念她的母親的，她為她抄的每一筆經(jīng)，她為她落的每一滴眼淚，都是真的。這樣一個女兒，為什么會如此瘋狂地想要掩埋母親身死的真相，甚至寧愿讓真正殺死母親的人逍遙法外？”

    “因為一旦真相揭曉，她的母親才會真正身敗名裂，從一個人人嘆惋的賢德淑良的后妃，變成一個和外人通jian，霍亂皇室血脈的……”

    “住口！住口?。?！”大公主發(fā)了瘋一般嚎叫起來，甚至不再顧及眼前的皇帝，“你沒有證據(jù)！我不準(zhǔn)你這樣詆毀她！”

    趙好怔怔地看向大公主。

    她知道，整件事情，大公主一定知道得比她更早，所以才會隱瞞阻攔，甚至不惜和皇后聯(lián)手。

    而如果當(dāng)真公布了真相，造成的后果又何止她說的那些？不僅是先德妃，就連大公主的身份也要遭到懷疑，這樣一個象征著皇家恥辱的“公主”，極有可能被關(guān)到一個再也見不到人的地方，了此余生。

    趙好看著眼前這個發(fā)絲凌亂的女人，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和對方相處的過往，那些憐愛和微笑，撫摸和擁抱，一股極大的悲哀突然就漫上心來。

    大公主仇恨地盯著她，口中仍舊道：“你沒有證據(jù)，你說那支金步搖是你從金州弄來的，誰能作證？它分明一直在我手上，一直一對好好地收著的！”

    皇帝的臉色已經(jīng)非常難看了，他不喜歡先帝，但無論如何對方是他父親，先帝頭上帶了綠帽子，他的顏面也不好看，更糟糕的是，他甚至要和大公主一樣擔(dān)心有心人對他血統(tǒng)進(jìn)行攻訐。

    但解決容相才是第一要務(wù)，案情還是有圓一下的可能性的。

    思慮片刻，皇帝便高聲叫道：“來人！”

    屋外等著的人終于都進(jìn)了房間，也不知道這一家子三個都說了些什么，只見臉色都不好看，便都低眉垂眼，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音。

    皇帝最后看了一眼面露驚恐的大公主，說道：“搜查大公主殿內(nèi)的所有金銀首飾，尤其注意一對雙蝶翅樣式的金步搖，搜到者有賞?！?/br>
    “另外，將大公主殿內(nèi)的所有宮人都捆了，送去刑部審問，弄清楚金步搖到底是一直就在宮里的，還是康安郡主送來的?！?/br>
    皇帝冷聲道：“不拘用刑，這么多人呢，就看誰先招認(rèn)吧?！?/br>
    此話一出，殿里立即響起大片大片的求饒聲，但已經(jīng)有人動起了手，就連大公主身邊最常伺候的宮女都被拖走了。

    大公主僵直地站在原地，臉色蒼白，額上全是冷汗，牙齒更是咬得咯咯作響！

    就在此時，一名穿著貴氣的大太監(jiān)忽然從外面走進(jìn)來，先是行了一禮：“參見皇上！”

    隨后旁若無人地起身唱道：“太后懿旨！請大公主前往仁壽宮一敘！聽聞大公主從先德妃那里繼承了一對金步搖，模樣甚是精美，太后也想借來一觀！”

    趙好和皇帝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

    容太后自打皇帝繼位后，就很少露面了，平日里雙方也裝得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樣，就連朝中老臣也多買她的帳。

    容太后平常深居簡出，難得開口一次要東西要人，即便是皇帝，也無法駁她面子的。

    很顯然，是方才離開的容皇后去找了對方，而事關(guān)容氏一族生死，容太后絕不會置之不理。

    趙好擔(dān)心地看向皇帝。

    后者面色陰沉，最終還是擺了擺手，任由太監(jiān)將大公主帶走了。

    趙好一愣，叫道：“皇伯伯！”

    皇帝看了趙好一眼，沖她搖了搖頭。

    第九十五章

    容太后的懿旨讓大公主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樹枝, 迫不及待地跟著宣旨的太監(jiān)離開了。

    只要那對金步搖不落到趙好和皇帝的手里，殿里的宮人不論招出什么來都是算不了數(shù)的。

    皇帝也知道這點，便沒再白費力氣, 只讓人以偷懶?；慕杩趯⒛切m人拖下去懲治了一番, 以儆效尤。

    趙好看了眼皇帝的臉色，長公主離開之后，對方看上去反倒沒有那么怒氣蓬勃了，只是在思索些什么。

    而趙好漸漸從長公主帶來的情緒中脫離出來, 倒是后知后覺地著急起來。

    金步搖對翻案幾乎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可以說只要拿到手, 扳倒容氏一黨幾乎就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在這種情況下, 哪怕是和容太后撕破臉皮，應(yīng)該也是值得的吧？皇伯伯為什么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退讓了？

    趙好不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 正要忍不住開口發(fā)問, 就聽后者道：“金州應(yīng)該還能找到其他線索吧？”

    趙好一愣，道：“為什么……”

    皇帝看了她一眼，輕聲道：“好好, 能不節(jié)外生枝地拿到那對步搖才是上???策，如果要鬧大，那就不值得了?！?/br>
    趙好被這么一說, 似乎也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無論如何，金步搖是先德妃失德的鐵證，如果一開始就在皇帝手上，一切任由他掌握和編排, 還能對案情做些掩飾, 不至于讓人詬病皇室血脈不清。

    但如果要大張旗鼓地從容太后那里強搶來金步搖, 最后就極有可能演變?yōu)槿菹嗪突蕶?quán)的兩敗俱傷, 甚至引得民心動蕩。

    皇帝是不會接受這種結(jié)局的。

    他想要放棄這條線索，讓趙好找到另外的證據(jù)。

    趙好怔了片刻，忍不住道：“可我也不知道金州那邊還有沒有線索，如果找不到怎么辦？”

    皇帝皺著眉，看向她的目光憐憫又沉重。

    趙好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知道這件事不只是對皇帝，哪怕對整個皇室的顏面而言都很重要，并不是能遷就她和衛(wèi)知拙的時候，當(dāng)下也只能咬了咬牙，說道：“我會去找！”

    她仰著頭看向皇帝，說道：“案情基本已經(jīng)清楚了，只是需要驗證，比起先前，已經(jīng)輕松很多了，我一定能找到證據(jù)的！”

    其實趙好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她現(xiàn)在只能拼盡全力讓皇帝相信自己。

    她看著皇帝，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冷靜而篤定：“但我不知道我要花多少時間去做這件事，所以皇伯伯，在我回來之前，求您一定要保住衛(wèi)知拙好嗎？不僅是為我，也為含冤而死的衛(wèi)將軍?！?/br>
    皇帝輕而易舉地看穿了自己這個侄女兒的想法，但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輕聲道：“盡我全力。”

    趙好知道自己不能再要求更多了，謝恩之后，她抓緊時間出了宮，先回了一趟王府，見過了爹娘，隨后便去了刑部大牢。

    衛(wèi)知拙已經(jīng)被調(diào)到了和其他重犯一樣條件的牢獄里，趙好到的時候，幾乎要認(rèn)不出來他了。

    衛(wèi)知拙瘦了很多，蓬頭垢面，似乎和周圍其他的犯人沒有任何區(qū)別，但趙好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衛(wèi)知拙的眼里其實有光，比自己上次見到他時，精神狀態(tài)要好得多。

    “知拙！”趙好輕輕叫他一聲。

    衛(wèi)知拙已經(jīng)聽到了她的腳步，下意識地拖著鐐銬朝牢門走了兩步，隨后又因為自己身上散發(fā)的異味停下了，只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

    趙好愣了一下，隨即猜到他的顧慮，皺眉道：“你快過來！”

    衛(wèi)知拙似乎有些無奈，但還是依她的要求，慢慢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