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李小寒轉(zhuǎn)過頭去?，正欲問清楚，卻見張輔的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頭一點一點，顯然已經(jīng)是困極。

    明黃的篝火映照，光與影，明與暗，對?比顯得他眼下的陰影尤其濃重，髂骨突出，胡須拉碴。

    十分狼狽，讓人?憐愛。

    又憐又愛。

    李小寒悄悄挪過去?，輕輕的輕輕的，把張輔的頭移了方向?，淺淺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果然，對?方潛意識的漸漸就把重量移過來，找到了最舒適的位置。

    前方火焰跳躍，偶然柴火燃燒后一聲脆響，然后又回歸寧靜。

    所有關(guān)心?與疑問都無需再問出口，四周的嘈雜人?聲都?xì)w于虛無，只剩身邊這?方寸之地，和身邊這?個人?。

    這?一刻，時光無限拉長，所有的不安、焦慮、計量，歸于寧靜。

    第199章

    五天后, 張輔送李小寒回到平山村。

    其實若按照正常的行軍速度，可以更早一點。

    但是許是一路急行軍，大家都累了, 張輔反而吩咐慢慢走。

    李小寒隱約覺得許是因為自己, 但是?又不好直說, 在張輔透露出府城大局已?定，他們出發(fā)之前已?經(jīng)請示過, 預(yù)留了足夠的時間后，李小寒便干脆默認(rèn)了。

    甚至為了避免讓李賢東和王氏等人?擔(dān)心，張輔還派人?快馬先回去告知?李小寒已?經(jīng)安全的消息。

    于是?，等到李小寒回到平山村外的時候，看到的是?這一番景象：

    當(dāng)日被燒毀的土圍墻痕跡仍在，如今又縫縫補補砌上了新的土磚, 斑駁一片, 如同這些災(zāi)難后一遍又一遍自我縫補的村民；

    城墻前陷阱又鋪上了雜亂的枯枝落葉和松散的泥土, 細(xì)看其實還是?能看出了, 但這陷阱存在的意義?已?經(jīng)從?偽裝變成我很不好惹別惹我。

    只有土墻上密密麻麻站著的，強壓著激動和心焦的人?群, 仍然?是?當(dāng)初一模一樣的熟悉面孔。

    只要人?還在, 一切就是?值得的。

    兩人?在村口?止住了馬, 畢竟平山村現(xiàn)在的情況, 也很難找到合適的路讓大隊人?馬進?去。進?去了, 也安置不了這么多人?。

    不若直接回府城, 反正對他們來說, 也就是?一個時辰多的路程。

    再說, 雖然?說早請示過沒有影響，但定王回城了, 剛剛打贏了仗，想?想?后面還有多少事情等著回去處理。

    這就跟請假一個道理，領(lǐng)導(dǎo)批假了，只代表離開是?獲得批準(zhǔn)的，但是?該你的工作還是?你的，只會?多不會?少，統(tǒng)統(tǒng)等著你回來處理。

    張輔先開口?，故作輕松，“到村口?了，我便不進?去了?！?/br>
    不等李小寒回答，又叮囑道：“雖然?王爺打贏了，但難保沒有朝廷的人?混進?了定城。最怕他們明的不行來暗的，你雖然?在軍中并無實權(quán)，但是?你手握秘方，對朝廷來說比一般將領(lǐng)更重要。此時你去府城，還不如待在平山村安全。我已?經(jīng)提前去信，得到王爺批準(zhǔn)，這段時間會?派一隊衛(wèi)兵守衛(wèi)在此。一般的散兵流勇，攻不進?來?！?/br>
    “如今定城百廢待興，你在平山村有族人?作為后盾和助力，比去到府城空掛一個虛職更有作為?！?/br>
    從?前沉默寡言的矜貴公子，如今盡將一切細(xì)細(xì)道來，不敢落下任何遺漏，生怕再出差錯。

    戰(zhàn)火與權(quán)勢的錘煉，為他整個人?添上難言的神采，洗去血污和浮塵的臉，干凈、穩(wěn)重、細(xì)致，竟晃得讓人?有點失神。

    就是?有點可惜，連胡茬子也剃干凈了。

    李小寒看著這一張臉，難得的有點分?心，快要想?不起?初見時那個清貴高傲疏遠(yuǎn)的張輔是?長什么樣子的了。

    說起?來這一路回來，大家都是?在一起?的，不過是?次日早上一個洗漱的功夫，張輔的胡茬子便不見了。

    也不見他帶了什么剃須刀之類的，莫非是?用他自己那把細(xì)劍剃的？是?自己剃的還是?找人?幫忙剃的？

    約莫還是?自己剃的。

    李小寒知?道的張輔，不會?毫無防備將自己的脖頸之處暴露在任何人?的利刃之下，即使是?青松這些隨身護衛(wèi)。

    李小寒腦中想?象張輔臨水照影剃胡子的樣子。

    真可惜啊！

    沒有親眼看到。

    而且，雖然?沒有胡子好看，但有胡茬子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啊。更成熟，更粗狂，更野。

    而且看著跟自己前世?年?紀(jì)相差不遠(yuǎn)，不然?自己總有將要吃嫩草的罪惡感。

    “怎么了？”李小寒的分?心，張輔很快便察覺到了，停下來帶著擔(dān)心和赫然?問道。

    莫非是?看不慣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還是?被他先前胡子拉碴的樣子嚇到了？

    張輔心中升起?點忐忑不安，比起?那些剛剛及笄加冠的少男少女，自己年?紀(jì)好像是?大了幾歲。

    先前養(yǎng)尊處優(yōu)看不出來，這段日子又忙又亂，沒注意，連胡子都忘記剃了，看起?來尤其老了許多。

    若是?在軍中，這根本?不算什么，他已?經(jīng)是?軍中收拾得最干凈整齊的那一撥人?。

    可惜，現(xiàn)在不是?不一樣么。

    關(guān)于年?紀(jì)，兩人?一瞬間都有一點憂愁，愁的方向根本?搭不到一塊去。

    “嗯，好，我知?道了，我會?好好留在平山村的，你不必?fù)?dān)心。如今朝廷的軍隊逃走都來不及，哪里會?再來找我麻煩?！?/br>
    李小寒回神道，“反倒是?你，你回去之后更當(dāng)小心。雖然?王爺已?允，但謹(jǐn)防小人?。先前族里還加工了許多大蒜素，三七止血粉也還有些，族里留夠備用的分?額，大部分?都用不上了，你一并帶走吧，肯定能用得上?！?/br>
    說到正事，李小寒的腦子飛快的轉(zhuǎn)了起?來，“別拒絕，你戰(zhàn)時帶兵來救我，如今還派家將來平山村，總會?有些人?挑你的刺。咱們?nèi)缃袼愕蒙弦惑w的，挑你的刺就是?挑我的刺。不管是?你，還是?我，都希望這些傷藥在最需要的地方發(fā)揮最大的效用。”

    雖然?李小寒沒有親歷過古代的論功行賞，但是?自古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一個公司，一個王府朝廷，都是?一個利益結(jié)合體，對外是?一體，對內(nèi)卻是?有各自的派別沖突。

    張將軍是?定王手下四大將之一，有人?跟隨，自然?也會?被不同立場的人?攻擊。張輔年?紀(jì)輕輕，便受重用，或許也擋了某些人?的路。

    這個時候來救援自己，雖然?說已?經(jīng)得到王爺允許，但難保不會?有人?借此攻擊張輔或攻擊張將軍一系。

    成功取得齊城守衛(wèi)定城，為振奮軍心，許是?會?很快論功行賞一波，李小寒可不希望自己和張輔在這個時候被擠下去。

    “成。”張輔幾乎立刻明白李小寒所指之處，干脆利落的應(yīng)下來。

    這場大戰(zhàn)下來，傷兵無數(shù)，而接下來王爺必有繼續(xù)作戰(zhàn)計劃，軍需中雖然?有提供定額的藥物，但是?來自平山村的傷藥依然?是?其中精品的精品，是?各方爭搶之物。

    這個時候帶著傷藥回去，正好可以加重自己這邊的籌碼。

    兩人?說定，李小寒便招了招手，讓人?通知?李族長去準(zhǔn)備藥物——平山村眾人?既然?從?山里搬回來村里，想?來以村長的穩(wěn)妥和聰明，自然?會?將村中的存貨放回村里好好保存。

    果然?圍墻上的李族長很快便應(yīng)下，帶人?前去準(zhǔn)備藥物。

    張輔又繼續(xù)說道：“我先前在齊城，已?經(jīng)私下會?見過齊城最大的商會?。齊城富而不強，這一波戰(zhàn)事之后，他們的富商多會?囤積戰(zhàn)備之物，上好的傷藥必然?是?其中一項。若是?之后齊城商人?找你買貨，不用擔(dān)心，他們都是?一些你喜歡的好買家?！?/br>
    李小寒點頭，“我明白。戰(zhàn)亂已?起?，我并不擅長文治武功，官場波詭云譎，我除了你之外與其他官員并無太大聯(lián)系，不若以后在平山村好好種植三七和提純大蒜素，以供軍方，另辟蹊徑，許是?有所收獲。”

    見李小寒的方向與自己一致，張輔便放了心，只是?不免又叮囑些細(xì)節(jié)，“休整過后，王爺必定揮兵京師，我需隨軍而行，不在定城。你這獨家緊要生意越大，必然?會?引來多方覬覦。你的官身不能丟，我會?找機會?對王爺時常提起?。醫(yī)藥一事，十分?專業(yè)，人?命敏感，若是?你遇到麻煩，也可以到仁和堂求助?！?/br>
    “我知?道了?！崩钚『c頭，表示記住了，卻提起?了另一件事，“此前張大夫在我這里，我曾跟他交流過一些外科手術(shù)治療方法。張大夫是?難得的醫(yī)藥大才，日后王爺一路征戰(zhàn)，你最好將他留在身邊。”

    李小寒不知?該如何提醒張輔，京師一戰(zhàn)你爹會?舍命救王爺。

    她不能說，說了也無用，現(xiàn)在所有人?都被綁上了這一架龐大的滾滾向前的戰(zhàn)車之上，利益相關(guān)，性命相連，無法逃離。

    李小寒能做的，只能盡量將后世?的一些外科理念旁敲側(cè)擊的告訴張大夫，而張大夫這個醫(yī)藥動手狂人?必然?會?在戰(zhàn)爭中一一嘗試。

    有先進?的理念指導(dǎo)，有大量的實踐證明，希望能救回張將軍一命。

    “我原本?想?著將張大夫帶回來給?你的，但先前他不知?道做什么，日日在軍營里做手術(shù)。”張輔說道。

    如今看來，約莫是?李小寒跟張大夫說了什么，觸發(fā)了他的靈感。

    “張大夫這樣的好大夫，放在戰(zhàn)場上能救回多少人?命，留在一個小山村實在浪費了，這次之后，朝廷估計組織不起?大軍攻打定城，我這里是?安全的。反而是?你們隨軍一路征戰(zhàn)，多有危險。”

    兩人?各說各話?，都覺得對方十分?危險，免不了說得更詳細(xì)一點。

    恨不能互相查漏補缺，趁此機會?將所有漏洞都補上。

    然?而時間快得像被偷走了一樣，青竹小心翼翼來報，“二公子，東西全準(zhǔn)備好了?！?/br>
    到了嘴邊的話?語，被硬生生的收回。

    其實記性都不差，許多要注意的點在路上也曾說過，如今不過是?換個角度重新說一遍，畢竟下一次見面不知?是?何時，甚至不知?生死。

    大家都是?聰明人?，也明白考慮得再多再周全也無法將意外全謀算在內(nèi)，到了做決定那一刻，能做的是?保全自己見機行事。

    說再多，都不過是?因為無法放下。

    李小寒吸口?氣，初冬的空氣，涼入肺腑，讓人?為之清醒，此刻應(yīng)該她先說再見，“走吧。你保重自己?！?/br>
    “好。”張輔似乎想?要從?嘴角扯出一點安慰的笑意，最后卻放棄了。

    心中有猛虎，左沖右突，想?要突圍而出。

    王爺已?經(jīng)有齊城、定城兩個根據(jù)地，他們張家也在這兩場大戰(zhàn)中立下了汗馬功勞，下一步王爺劍指京師，不會?有人?再不識趣的提他們家降將一事。

    如今雖然?不是?最好的時候，但黎明將至。沒有萬全的時機，只有抓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然?而，未到最后一刻，實在是?勝負(fù)難料。帝位之爭，牽連重大，誰知?道他們張家能不能笑到最后。

    欲望與理智左右互搏，到最后統(tǒng)統(tǒng)如潮水般退去，唯剩下曾經(jīng)夜里的擁抱，和天亮?xí)r靠著的肩膀。

    失而復(fù)得，生死難料。

    終究心生妄念，無法自控。

    “我有個東西送給?你。”

    沒有人?知?道，從?胸前貼身之處掏出這小小一個木匣子，花了張輔多少力氣準(zhǔn)備。

    “什么東西？”李小寒雙手接過來，疑惑問道。

    “我走了，你回頭再看。”張輔調(diào)轉(zhuǎn)馬頭，說走便走。

    說不清是?倉惶而逃，還是?最后的克制。

    大隊的騎兵緊跟其后，塵土飛揚。

    李小寒看著人?影湮滅在塵煙里，低頭打開了木匣子。

    華貴的紫檀木匣子，裝著一支小小的木簪子。

    木簪子是?白蠟?zāi)舅?，雕工不算繁?fù)，簡單雅致，木質(zhì)滋潤細(xì)滑。

    李小寒笑了笑，反手將木簪子輕輕插在自己頭發(f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