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田園牧歌
變法的律令傳到余縣的那七天,寧覺的絲綢也織好了。 “就1000錢啊?!睂幱X目瞪口呆,“我要把我的布買回來?!?/br> “這是你織成的絲綢的錢,不都是你的咧。”李元卿把其中的九百錢拿出,交給幫賣的女工,笑著告別她,“去掉蠶絲的成本,租金,稅,抽成。剩下這些才是你的?!?/br> “啊,我的錢——”寧覺心碎地看著女工離去,第一次對錢有了實感,“九成都沒了啊?!?/br> “好了好了,夠了。我們買排骨去。”隔著衣袖,李元卿牽著寧覺的手腕出了門。 “不是。”寧覺想不清楚,“我的錢去哪了?半個月,一百錢,合著我忙活半年才買得起一匹。” “哎呀哎呀,都是這樣的。從古至今都是這樣的,沒什么好想的?!崩钤渌菩Ψ切?。 “老郭!”李元卿朝百步外一個四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揮手。 “李大人,寧大人?!贝┲钭厣植家律训哪凶右?guī)矩行禮,看著李元卿笑呵呵地說,“隔著老遠(yuǎn)我就在想,這人通身的氣派,不像凡人,恐怕是我家大人。果真是?!?/br> “又哄我。”李元卿笑說,“西邊的土地測算好了嗎?” “還差點呢,西北邊,靠虹州的那塊,不好算?!崩瞎统鲆粡埣垼斑@是那邊交上來的。太離譜了。逗三歲小孩呢?!?/br> 李元卿拿過那張紙,手指微微蜷縮。 寧覺偏身看了一眼,沒看出名堂。 “寧覺,我們先去西北邊看看,好不好?”李元卿眸子中含著笑,輕言細(xì)語。 “好啊?!?/br> 站在田壟間,凄凄草木中,李元卿背著手,和面上溝壑四縱的老翁聊著天。李元卿始終是帶著笑的,時不時點點頭,應(yīng)和幾句。老郭偶爾翻譯些難懂的土話。近日都陰霾密布,將雨不雨,難得透著厚厚的云層,有昏黃色的光打在三人的身上。 李元卿向后看了一眼,對寧覺勾了勾手指。 “排骨有著落了,藕還沒有呢。”李元卿手撐在寧覺的肩膀上,指著田壟旁的枯荷塘,“我和老漢聊完天前,你挖的藕若能比老郭多,我答應(yīng)你一個要求,怎么樣?” “什么要求都行?” “不能太過分,也不能…嗯?!?/br> “行啊?!?/br> 寧覺從沒有下過地,脫了鞋、卷起褲腳后,淤泥能下陷的深度出乎他的意料。在泥濘中,連保持平衡都不容易,可謂寸步難行。他學(xué)著老郭,笨拙地挽袖,試探著去掏軟泥中的藕。塘水有些冷,聞不到荷葉的香氣,殘荷桿上的刺還總會劃破皮rou。為了摸藕,好幾次鼻尖都要點到水面,還是沒能拔出一根完整的藕。他不知道用巧勁,也不知省力的姿勢,很快就腰酸背痛了。 看著脆白藕筒中灌進去的黑粽軟泥,寧覺挫敗得很,索性掰掉另一頭,把泥沙晃出來,用這看向李元卿。 李元卿和老漢坐在草地中的扁擔(dān)上,正對著夕陽,正對著他們。老漢在說些什么,李元卿時不時點頭、應(yīng)聲,卻在一直看著寧覺。二分情真,八分意切,眉眼帶笑,極盡溫柔。這是真真落在寧覺身上的目光。 寧覺心跳如雷,恍惚著放下藕筒,看著李元卿,甚至不舍得眨眼。 他想死在這一刻。 “這些能賣多少錢呀?”寧覺指著自己和老郭一個時辰挖出的藕節(jié)。 “幾十錢吧。”老郭看著寧覺挖出的許多斷藕,笑了,“您挖出的那些,破相了,搭饒給人家,人家估計都不要的?!?/br> “幾十錢?”寧覺皺著眉,“那能掙什么錢?!?/br> “哎呀就別說掙錢了。交完地租、人頭稅、田稅,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不欠錢,一家人能過個好年就不錯了?!崩瞎f,“等著有個好子孫考上秀才才可能存下錢呢?!?/br> 李元卿和老漢聊完了,撿起寧覺為數(shù)不多看得過去的藕,告了別。 和老郭告別前,李元卿給了老郭五十錢。老郭幾次推脫,最后笑罵著收下了。 “啊?!蹦鞘菍幱X掙來的錢。寧覺出五兩、五十兩銀子,都沒有這么心痛。 “五十錢夠買排骨啦。小氣鬼?!崩钤淇粗鴮幱X,看著看著就笑了。 “咱南國第一美男,今天成落水狗了?!崩钤涮嶂鴮幱X的衣袖,擦去他臉上和脖子上的泥土。突然湊近,李元卿踮起腳,笑瞇瞇地看著他的眼睛,低聲說,“還是條土狗?!?/br> 寧覺的心漏了一拍。一時間都不記得怎么呼吸了。 “你也是土狗?!闭f著,臉紅成桃子的寧覺低著頭就要把自己衣裳上的泥巴往李元卿身上蹭。 深夜才吃到的這碗蓮藕排骨湯,是寧覺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渾身暖洋洋的,真愜意。他翹著腿,仰頭看著漫天的星斗,清風(fēng)一吹,忽覺過往的進二十年如夢般空妄虛無。前看,空,后看,也空。 他轉(zhuǎn)眸看向屋內(nèi)。時不時冒出黑煙的昏暗燈火下,李元卿看著溫都的公文,筆根抵著額頭,凝眸思索。正如寧覺大多時期看到的李元卿一樣。愁眉不展,憂心忡忡。 寧覺,你,罪該萬死。 次日,李元卿在鎮(zhèn)紙下發(fā)現(xiàn)一張字條:無田似我猶欣舞,何況田間望歲心。 游云驚龍,力透紙背。 一時憐憫罷了。寧家一旦倒臺,就是徹頭徹尾地命赴黃泉。寧覺沒有理由這么對自己和寧家。這句話,又值多少錢。李元卿本能地想像以前一樣不屑一顧、丟棄一旁,眼前卻突然出現(xiàn)昨日農(nóng)田中灰頭土臉的俊秀少年,他臉上臟兮兮的,還在那傻笑。 算了,有心比無心好。 李元卿放進家書匣子里。 必須有個人在圈外,就是因為這些地方窮、沒有過于強勢的氏族。若圈內(nèi)的變法因各種阻礙失敗,還能有成功案例,可以說明問題的關(guān)鍵。不能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余州是先鋒,一定要有所成。李元卿不僅在要這里完全推行新法,還要盡快帶著人富起來。 毫無頭緒。 余州交通不便、氣候條件一般,沒有珍貴資源。窮得有理有據(jù),能富才奇怪。 寧覺最近自己在鉆研養(yǎng)蠶,一天喂四次,其余時間翻山越嶺找桑。即使把自己涂黑畫丑,特意縮胸駝背,美男底子也不會變。李元卿近日難得的開心,就是因為寧覺告訴自己他在山溝差點被搶親。 余州落初雪的那晚,寧覺沒加被,他的蠶凍死了一大片。 李元卿怕蠶,總覺得蠶臉像人臉,摸起來也惡心,所以從未進過蠶室。搶救時死皺著眉頭,忍著刺撓,把那些還能動的蠶清出來。 活下來的,不過百分之一。 他把頭埋進李元卿的頸窩,抱住身子不放手。李元卿本能想躲,被抱得更緊了,猶豫二三,最終由他去。 “你不會在哭吧?!崩钤涓惺艿搅藵褚狻?/br> “沒。”寧覺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又往里蹭了蹭。 “行?!崩钤湫χ嗣暮竽X勺,帶著自己都沒發(fā)覺的情愫。